楚韶被带到刑部后,连公堂都没上,直接被押进了大牢。
没有审问,直接定罪,这也在意料之中,他并不惊慌。
踏进牢狱时,一股腐烂的朽木气息扑面而来,大牢的墙壁都是用大块的石头堆砌而成,因为是夏天,石壁上冒着潮湿的水气。
夹道两边的牢狱中关着各种人,多以男子为主,或是被铁链五花大绑,或是全身皮开肉绽地瘫倒在地上苟延残喘,血腥味时有时无,惨叫声和鞭打声时远时近,在这种环境待上一刻钟都要让人发疯。
“进去。”
侍卫粗暴地把楚韶推进最深处的一间牢狱中。
地上铺着错乱的稻草,楚韶一个趔趄险些摔了一跤,幸好扶了一把门框才没有跌倒,但手却被木门上的倒刺划出了血。
他用衣袖捂住这个小伤口,在满地潮湿中找了一块勉强算是干燥的稻草坐下,位置刚好和临近的监牢靠在一起。
他刚坐下,耳边的木栏就被人猛撞了一下,楚韶吓了一跳,转头看去。
在昏暗的光线下看到一团乌黑的毛发和破乱的身形,像一只从黑泥里刚滚出来的狮子,要定睛细看,才能确认这是个人。
这人开口问:“你也是南岐的俘虏?”
只能看到对方的眼白在闪动,嘴巴一开一合,说出的话带着浓重的岐州口音。
“我不是俘虏。”
楚轻煦不喜欢“俘虏”这两个字,这样的关系直接把他和啾咕放在了对立面,他不喜欢。
那人却说:“关在这里的人,都是南岐的俘虏,你也是俘虏!”
“你看看,你看看你对面那个人。”
他指了指楚韶对面那个被倒吊起来的男人,对方脸部充血,双眼翻白,身形枯瘦,乍然一看像具陈年干尸,面容已经消瘦到脱相,楚韶却莫名觉得有些眼熟,似乎在哪里见过。
“他曾经是南岐最有名的弓箭手,曾经一箭取了中溱两个小将的人头,你知道中溱有个甜点叫糖葫芦吗?当年那两个小将的头血淋淋的,在那把箭上,真就像一串糖葫芦,血淋淋的血淋淋的哈哈哈哈。”
“......”楚韶想起他在随州吃过的几串糖葫芦,莫名有点反胃,他想远离这个疯子,却被对方隔着木栏抓住了手臂。
“你别走,你告诉我,南岐现在怎么样了?”??“这世上已经没有南岐了,只有中溱岐州。”楚韶残忍地回答他。
“你胡说!南岐怎么会没有了!”
“你们那个姓魏的昏君都跑路了,国之不国,自然只有灭亡一条路。”?
“你胡说!你胡说!皇帝没用,可我们还有楚氏啊!我们还有战神啊!南岐从来不是靠魏氏皇族来撑着啊!”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南熹!南熹!!”疯子的眼睛忽然迸发出光芒,似乎这两个字真的像熹光一样照亮他的希望。
楚韶在说书先生口中听过这位“南熹将军”的事迹,岐州也有不少这位英雄的话本,知道这位厉害,但他的内心毫无波澜,只觉得疯子吵闹,身陷囹圄,话本的故事并不能给他多少慰藉。
他准备挣脱疯子的手,离他远些,因为他身上有股泔水般难闻的臭味。
然而对方下一句话却让楚韶彻底愣住了。
“安宁侯府是南岐的熹光,安宁侯楚轻煦我们的希望。”
“......”
“你说什么?”
疯子笑着重复了这句话,楚韶听得清清楚楚,他喊的是自己的名字。
或许只是重名了。
这下轮到他抓着疯子的胳膊,“哪个煦?你说的是哪个楚轻煦?”
疯子忽然低吟出一句诗来:“煦色韶光明媚...轻霭低笼芳树...”
他低念了几句,忽然用南岐小调唱了起来。
监牢上空有一个正正方方的小窗户,阳光从这里打入牢狱,疯子挣脱楚韶没有什么力气的手,跑到那方小小的阳光下,唱着这句诗,手舞足蹈地跳起了舞。
“就给咱们儿子取名叫韶,字轻煦,韶儿像轻柔温暖的阳光一样,照进娘亲的生命中。”
“娘亲最爱韶儿了。”
“爹爹也最爱小韶了。”
“轻煦,到哥哥这儿来,哥哥带你去放风筝!”
侯府昔日的时光凝缩成一句句有血有肉的话语,钻入楚韶白纸一般的记忆中。
他闭上眼睛,灵魂仿佛重回岐州侯府,那里的一草一木,都沾着往日的欢声笑语。
爹爹抱住他小小的身躯,将他抛到空中又稳稳接住,孩童稚嫩的咯咯笑声响彻侯府上空。
桃花树下,哥哥给他扎了个小小的秋千,抱着他坐在上面,越推越高,但他一点都不怕,甚至笑得更加欢乐。
被母亲抱进怀里时,他又举着小木剑,在空中比划起来,嫩声嫩气地同母亲撒娇,说自己还想要一个脸盆大的拨浪鼓。
他坐在爹爹的怀里骑马,靠在娘亲的怀中餍足,哥哥时常拿手去戳他脸上的奶膘,把他吵醒了又只能乖乖哄着。
这是一个家。
然而楚韶睁眼时,依然在牢笼里,目之所及只有一片血腥和荒芜。
对面那位南岐第一弓箭手在倒吊到快断气时,终于被人解了绳子放下,他的身体在楚韶视线中抽搐两下,归于寂静。
但他不会死,他会每天这样被折磨,刑部的人最懂得如何把人从意志上彻底摧毁。
他才看清这位弓箭手双手的袖子是空的。
楚韶的记忆又变成一张白纸,他只想起那天,淮祯把一把好弓送给温霈时,轻描淡写地说,这是从南岐第一弓箭手手中夺的战利品。
弓箭手,没了弓也没了手,活在这个世上,比死还痛苦。
如果可以,楚韶愿意过去给他一个痛快,让他免于日后的折磨。
那疯子还在跳舞,还在唱那句诗,起初像鬼哭,后来是哀鸣。
直到有位身着红色官服的官员踏进牢狱,听到这刺耳的歌声,他大手一挥,立刻有士兵冲进去一拳击倒了疯子。
疯子口鼻喷血,还在唱,淬着血的歌声虽然微弱,但它不曾停歇。
继而楚韶这间牢狱的锁被人开了。
“大人,裕王殿下特意叮嘱过,不准用刑,也不能下水牢,大人要有分寸。”
侍卫疾步跟在正四品归德将军李普身后,如是告诫道。
李普反问:“裕王到底还没凌驾到皇帝之上,你在教本将军做事?”
侍卫不敢再说什么。
李普走进牢狱中,脚踏在稻草上,他挽起衣袖,看了一眼坐在角落里显得格外弱小的楚轻煦,目中露出恨意。
“不用刑,用本将军的拳头。”
侍卫一惊:“大人!?”他这拳头,可比刑部的刑罚要厉害多了!
“这是关战俘的地方!成者为王败者为寇,我作为胜者,自然可以在这个败者身上发泄些不痛快。”
“......”侍卫心道,南岐是败在裕王手中,不是败在你李将军手中。
当年李普被打得屁滚尿流回京求援还历历在目。
如今倒是蹭着王爷的光,说自己是胜者了。
“只怕惹怒了王爷,于将军无益。”他提醒道。
李普置若罔闻,他用虎目审视着楚韶,此人全然没了往日大将的风范,光看身姿,跟那些勾栏瓦舍的风尘俗物一样弱不禁风,一捏就能碎。
然而他依然下意识地畏惧着这个昔日的敌人——某种意义上,他的恐惧和屠危同出一源。
“拿段铁链来,把他的双脚锁了。”随州的事李普都听了一耳朵,他没敢太靠近楚韶,而是想着先把他的双腿禁锢住了——以免自己被一脚踹废。?
侍卫迫于官威只能照做,又想到日后的储君是裕王,现在惹怒裕王府实在不妥,纠结再三,悄悄找了个不起眼的小厮,让他去裕王府报信。
楚韶的双脚又被铁链锁上了,他竟然没觉得有多不适应。
他站在牢狱的角落里,直视着李普,对方在战场上是一员猛将,也算是大好男儿,在这方阴暗的空间里,却要锁了楚韶的双脚,才敢逼近。
他用那双粗糙的手钳住楚韶的下巴,“陛下让我来审你,你要是现在跪地求我,我能让你少吃些苦。”
楚韶反问:“我不跪,你敢杀我吗?”
李普勾着嘴角斜笑一声,忽而抓着楚韶的长发,单手将楚韶带到石壁上,将他的后脑猛地撞到坚硬的石壁上。
砰地一声闷响,门口看守的士兵一惊,连隔壁牢狱里的歌声都停了下来。
一阵漫长的耳鸣声中,楚韶的视线忽明忽暗,抓他头发的手松了下来,他整个人失去支撑,背部靠着墙壁慢慢跌坐到地上,后脑有湿润的液体流出,新鲜的血腥味钻入他的鼻腔之中。
浑浊的视野中,他看到李普龇牙咧嘴,凶神恶煞地质问:“如果南岐还在,你可是名正言顺的君后啊,你那当了亡国之君的丈夫魏庸呢?!他有没有告诉你,他去哪里避难了?是不是想借着北游的势力东山再起?你在裕王身边又有什么企图?是不是想里应外合?说!!”
“........”
楚韶半阖着眼眸,目之所见黑白明灭。
他一言不答,只为淮祯承诺的那句“我让你清清白白地出来”。
楚轻煦并不为自己曾经身陷南岐而自卑,却十分介意自己与魏庸的那段肮脏关系。
这一年来,淮祯没有提过这件事,楚韶也记不清自己过往如何,本来相安无事,直到李普追问起来。
三两句话,就勾起他对魏庸刻在骨子里的憎恶。
他的心口忽然爆发出灼烧的剧痛,他为自己背叛过淮祯而感到羞愧绝望。
李普的嘴还在张合着:“裕王身上也有一半的外族血脉,难道他故意跟你勾结,想对圣上不利?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裕王和你,是一丘之貉!啊!”
他忽然痛叫一声,钳住下巴的手被楚韶反咬了一口,鲜血横流间,他抬起左手一掌甩到楚韶侧脸。
楚韶吐出一口血,侧身软倒在地上,眼睛已经睁不开。
李普看到自己的手被咬下了近乎半块肉,气得抬脚对着楚轻煦的肚子狠踹了几脚。
他在宣泄,宣泄昔日在战场上被这人打得丢兵弃甲,企图抹去在绕音谷里曾经跪在地上求饶的屈辱过往,仿佛只要楚韶死了,他颜面尽失的几场战役就能一笔勾销。
他沾着裕王的光,宣泄着无能惨败积蓄多年的心火,恨不能掐死楚韶,掐死过去那个跪在南岐将士前磕头求饶的自己。
连门口的侍卫都看不下去了,他冲上前拦道:“李大人!停手!人要被你弄死了!!”
李普充耳不闻,他用穿了铁靴的脚踩着楚韶最柔软的腹部,直到雪白的囚服溢出血迹,还不肯罢休,连一旁的疯子都用铁链砸着木栏,企图为了地上这个可怜人反抗什么。
李普双目充血,猖狂地骂道:“亡国之徒,命是最轻贱的,死在我的脚下,是他的荣幸.......!”
话未说完,他喉咙一紧,继而身体猛地被人从背后吊起腾空,像扔垃圾一样被扔出了两米外,撞碎了牢狱的木栏。
“王爷!”侍卫惊呼。
淮祯扔开李普后,才看清楚韶的模样。
他倒在稻草中,头发蓬乱,后脑晕出一滩暗色的血迹,腹部的衣物被血浸透,脚上又多了串该死的铁链。
侍卫连忙拿了钥匙去开铁链上的锁。
淮祯想抱起楚韶,一时竟然不知道该从哪里下手。
他逾越规矩,用亲王的权威来压迫刑部不准用刑,原以为至少能让楚韶免受皮肉之苦。
到底是他太天真了,这里是刑部的战俘关押处,看守此处的除了刑部侍卫,还有军营里那些人。
这数年来上过战场的士兵或多或少都憎恨着曾经强悍无比的南岐,他们和李普一样,同楚轻煦隔着血仇。
似乎只要再有一道外力触碰,楚轻煦就会死。
淮祯不敢轻易动他,厉声让侍卫去把被拦在外面的慕容带进来,侍卫也怕出人命,立刻跑出去接人。
李普这个时候才从摔懵的状态中缓过来,他试图爬起身。
淮祯抓起地上那一团沉重的铁链,往李普脸上的命门狠砸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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