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令下达的时候,沈令蓁正拥着被衾坐在床铺上。
她白日在马车里睡了不少时辰,其实压根不困,霍留行走后不多时,便翻来覆去再无睡意,因身处陌生地方,心里不安,干脆坐了起来。
蒹葭和白露进来添炭火,见她没有再入眠的打算,便替她穿戴好了外衣,把裘氅与绒毯都往她身上堆,免得她着凉。
沈令蓁斜倚着床栏,百无聊赖地看着炭盆里噼里啪啦炸开的火星,正念着霍留行何时能回,忽然听见外边传来一阵骚动声。
铠甲摩擦,撞出辚辚清响,似是很多人在来回奔忙,一边悉悉率率低语着什么。
沈令蓁隐约觉得不对劲,给蒹葭使了个眼色,让她去外边探探。
蒹葭拉开营帐帐门,看到身穿赤色铠甲的禁军分成几支小队,像在四处搜查。附近不少人也在同一时刻被惊动,帐门前都是代家主前去询问情况的仆役。
蒹葭逮了名落单的士兵问这是怎么了。
那士兵急匆匆地要去别处,抛下一句“嵬名王子不见了”便跑没了影。
沈令蓁已经整理好衣装下了榻,在帐门后听见这话,眼皮一跳。
比起讳莫如深地藏着掖着,士兵这样直截了当的回答,更说明了问题的严重性。若是单纯的失踪,他们不应该把消息放出来。
沈令蓁直觉大事临头,心怦怦地跳了起来。
这冬祭的大日子,谁有胆子对西羌的王子不利?而这位维系西羌与大齐和平的质子,若是真在南郊出了事,又会造成怎样严重的后果?
外头出动的禁军数量越来越多,幢幢人影投射在帐子上,压在人头顶,笼罩得人心慌气短。
沈令蓁六神无主地站在帐门边,听见一门之隔外传来一个青涩沙哑的男声:“殷殷?”
像是薛玠的声音。
薛玠不必跟他父亲一样在营地外当值,原本应当身在营帐内。
沈令蓁隔着门急声道:“阿玠哥哥?你怎么出来了,禁军找到嵬名王子了吗?”
“还没有。我听说霍将军去了行宫,担心你一个人害怕,来跟你说一声,你好好待在里头,别出帐子。”
她点点头:“我知道,你也快些回去,免得在这节骨眼招惹是非。”
沈令蓁将今夜在场之人掰算了一轮,想破了脑袋也想不到,哪家朝臣有这动机暗害嵬名赫,所以她现在更怕无辜的人被牵连进来。
薛家本就执掌兵权,又失去了皇帝的信任,已然岌岌可危,不能再出岔子。
薛玠“嗯”了一声,难得与她说上两句话,欲言又止地还要讲点什么,却发现实在不合时宜,只好说:“那我回去了,你万事小心。”
沈令蓁刚要应声,却听外头士兵在与谁人通报:“嵬名王子遇刺重伤了!”
紧接着,一众禁军似齐齐往什么方向蜂拥而去。
她蓦地一惊,拉开帐门一角,借火光瞧见奄奄一息的嵬名赫四仰八叉地被几个士兵抬着,左胸插着一柄短剑。那剑直穿他胸膛而过,从他后背透出剑尖一角来。
这伤势,看起来似乎已经无力回天……
沈令蓁瞧得一阵头晕目眩,一转眼,却见薛玠的脸色竟比她更加惨白。
他紧紧盯着嵬名赫被抬走的方向,颤抖着双唇说:“……那是我父亲的佩剑。”
沈令蓁脑海中倏尔闪过一种不好的猜测,一颗心瞬间如堕冰窖。
薛玠摇了摇头,再摇了摇头,喃喃自语道:“不可能,这绝不可能……阿爹怎么可能……!”说着朝营门方向狂奔而去。
沈令蓁伸手去拦,只触着他一片滑不留手的衣袖。
她有心叮嘱薛玠切莫冲动行事,抬脚追了两步却猛地停在了原地。眼下营地内虽乱得一塌糊涂,却没有哪个女眷不守规矩地跑到外边来,她若这时候出了头,容易将祸事惹给霍留行。
沈令蓁叫蒹葭跟上薛玠,自己则退回了营帐内,忐忑不安地透过门缝朝外观望。
白露到外头问来情况,与她回报:“少夫人,真是薛将军刺了嵬名王子。追查嵬名王子下落的禁军亲眼瞧见薛将军刺出了那一剑,这事做不了假。”
“在哪里瞧见的?”
“距离营地约莫四里地的一处山坳。”
营地方圆三里地内皆有禁军把守,薛策原本就该在三里地的边界处巡视。而三里地到四里地这一块则出了岗哨目及的范围,刚好是片盲区。
“消息已经传到行宫那儿了吗?”
白露点点头:“圣上已经命禁军卸了薛将军的兵器与甲衣,将他押去了行宫。薛郎君要上去与禁军动手,幸亏被蒹葭拦了下来。”
薛玠肯听蒹葭劝阻,说到底还是因为晓得她是奉了沈令蓁的命令。
沈令蓁稍稍松了一口气。
眼下事情真相还未彻底查明,未必没有转圜的余地。但薛玠若是一时冲动,跟象征皇权的禁军大打出手,即便过后证明此事是误会一场,薛家也成了逆犯。
沈令蓁默了默,思考着白露的话,心中渐渐疑窦丛生:“不对……消息怎么传得这么快?”
白露压低了声:“婢子偷摸着跟一名士兵打听,听说一开始就是圣上先下令让禁军确认嵬名王子是否安全,大家才发现嵬名王子失踪了。”
“好端端的,圣上怎会突然怀疑嵬名王子出了事?”
这事就不是一个婢女能打探到的了,白露摇头示意不知,沈令蓁却自顾自联想到了什么,猛然间毛骨悚然起来。
——
行宫内,薛策正蓬头散发地跪在皇帝面前。
皇帝面冷如霜,指着他道:“朕问你,人是不是你刺的?”
一旁轮椅上的霍留行在皇帝瞧不见的角度,轻轻对薛策摇了摇头。
薛策余光瞥见这一动作,却一脸肃穆地没有理会,回话道:“回禀陛下,那一剑确是微臣所刺,但微臣并非有意为之,而是在巡视时发现可疑人士,追出去与之交手,误伤了忽然现身的嵬名王子。”
霍留行闭了闭眼。
嵬名赫死在大齐人的手里,直接指向的结果,便是西羌有了对大齐发兵的正当理由。
今夜,嵬名赫向皇帝秘密求援,说自己人要杀他,说明西羌眼下养足了精力,又有能耐挑起事端了,所以才决定牺牲一个王子,给未来单方面废除那纸降书上的承诺换一个“师出有名”。
这天下并非只有西羌与大齐,往北、往南还有许多国家势力。师出无名的战争,很可能引发天下人的共愤,遭到联合讨伐。
西羌来这一出,正是免除了再度进犯大齐的后顾之忧。
皇帝摁着太阳穴,压着怒意问:“那可疑人士呢?”
“微臣无能,未能活捉此人……”
“你这说辞,当朕是可欺可骗的三岁孩童?”皇帝勃然大怒,袖子一挥,将几案上的茶盏摔了个粉碎。
杀人是证据确凿,解释却是空口白话,薛策再怎么描述前因后果,客观来讲,的确都十分缺乏说服力。这时候面红耳赤地作辩解,不过是火上浇油而已。
薛策显然也看清了形势,沉默着不再开口。
霍留行张嘴要说什么,一个“陛”字将将出口,却见薛策垂在身侧的手小幅地摆了摆,暗示他不必替自己出头。
眼下,谁替薛家说话,谁也可能跟着触霉头。
霍留行叹了口气,记起此前在皇家猎场,薛玠遭野利冲陷害时,本打算当众争辩,也被薛策拦了下来。
这种刚直老实的性格,在朝堂上着实吃亏,也难怪薛家频频被人盯上。
宫室内沉默下来,一片死寂里,皇帝一言不发地揉着眉心,似在思索对策。
恰这时,杨公公碎步进来,回禀道:“陛下,营地那儿传来消息,说嵬名王子不治身故了……”
当胸一剑,如此结果也是意料之中。
皇帝沉出一口气:“封锁消息,对外称嵬名王子在冬祭前夜意外受了些伤,现被送回住处休养,所有企图往西羌传信的人,一律格杀勿论。”说着又看向薛策,“将薛将军押回京城大理寺,听候发落。”
——
霍留行回到营地的时候,见内里一切秩序井然,并无任何混乱的景象。
能够到南郊参与冬祭的,多是头脑精明的官吏,尽管已经猜到内情,也晓得特殊关头该闭紧嘴巴。何况在这件事上,大齐人士皆是利益共同体,没人会蠢坏到跟皇帝作对。
霍留行一进营帐,就见沈令蓁忧心忡忡地迎了上来:“郎君……”
他握起她一双冰凉的手,拍了拍她的手背以示安抚,却没说话。
沈令蓁便晓得,情况应当不容乐观了。
她猜测道:“郎君,是嵬名赫自导自演了今夜这场戏,故意引导薛将军刺了他那一剑,对吗?”
霍留行点了点头。
西羌打从一开始就决定牺牲这个王子,嵬名赫身在其中,又怎可能不知道王室的意图,到事发那刻才傻呆呆地跟大齐求援?
嵬名赫是自愿为西羌牺牲的。
正如谁也叫不醒装睡的人,一个一心求死的人,同样没人能够拦得住。
“为何是薛家,为何偏偏又是薛家?”沈令蓁急得想哭,“郎君这回还有什么办法可以保住薛家吗?”
霍留行沉默半晌,摇了摇头。
沈令蓁的脸上彻底没了生气。
霍留行叹息一声,定定地看着她:“我不是有资格逞孤勇的人,前两次顺手能帮便帮了,但如果这回保住薛家的代价,是霍家乃至更多前朝旧臣的共沉沦,我也只能放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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