衙门口跪拜的老百姓日益增多。
为防止其中混有鼠疫潜伏期患者,薛遥要求衙门差役驱散老百姓。
可这些老百姓多半是家中有病患,或者已有因此去世的亲人。
他们惶惶不安,活神仙“薛道长”成了他们唯一的希望。
所以,就算衙门口不让跪,他们也会跪到薛遥住所外,寻求活神仙庇护。
老百姓们知道薛遥和太医住在这里,倒不是消息灵通,而是因为京官来地方审查,官府招待的固定住所就那么几处。
一般巡抚总督这种级别的大官,会住在薛遥的这个住所,很好找。
薛遥觉得暴露住所的隐患很大,古代民众比现代老百姓的理论常识少的多,本就不好交流讲道理,而现代“医闹”事件还数不胜数,到了古代就更没法讲道理了。
薛遥如今的职责,就是救治百姓,跟其他太医们差不多,很容易招致不讲理的病人家属来闹事。
鼠疫本来就是说死就死的一种瘟疫,没有足够的医疗人员观察诊断病人到了哪个阶段,可能病人带过来往椅子上一坐,就忽然病发身亡了,紧随而来的很可能就是医闹。
当务之急是防止瘟疫扩散,必须保证隔离措施完善后,才能集中治疗。
所以,薛遥第一次出面,先是对外面跪拜的老百姓们说:“家中有病患,可以排队领取圣石,已有亲人因病过世的,可以排队领取圣水。
过世的亲人接触过的衣物、被褥包括碗筷茶杯,必须作为陪葬品一同下葬,用圣水将家中地板床铺全部撒洗一遍,打开门窗通风晒太阳,即可让疫鬼无藏身之处。
接触过病患的人,需用圣石及时洗涤全身,而后以圣水洗涤过的葛巾蒙面,再照顾病患,并保证每日接触病患后及时用圣石洗手,方可防范疫鬼上身。”
圣石圣水当然就是肥皂和消毒水,为了保证这两样东西引起民众重视,薛遥特地运用了饥饿营销的策略——
“圣石神水数量有限,贫道分文不取,全部发放给受疫鬼纠缠的人家,请乡亲们排队领取,家中无患者不可冒领。”
老百姓们惊呼一片。
围观的本还有人怀疑这位“道士”是个京城来的骗子,此刻也疑虑顿消了。
骗子是不可能免费送“圣物”的。
院子里的太医们一个个都抄着手,面无表情看着老百姓们对薛遥这个毫无行医资格的假道士千恩万谢。
一个太医冷冷嘀咕道:“用他的石头和圣水,就能除病免灾,还要咱们这些行医的作甚?”
另一个医生不屑道:“让他尽管瞎折腾,到时候病症没有治好,老百姓们自然知道该听医嘱,还是该信方士。”
为首的老太医深吸一口气,叹道:“我倒真希望他做的这些怪事,能遏制大疫。你们看,起先派来平榕县的五位同僚,两位已经感染了瘟疫,一位就在这个大院里过世了,另一个想回故里,却也没撑到走出平榕。而咱们一行人至今无恙,或许就是因为这位薛小公子一开始分发给咱们的圣石,让咱们……”
“徐大人!”一位医者打断他的话,愤怒道:“您难道也信方士之言!”
太医院的医生多数痛恨给皇家炼丹的假道士。
历代皇帝,包括当今太上皇,到了岁数,就想长生,硬要吃假道士炼制的铅汞过量的“仙丹”。
吃出毛病就让太医院想办法,太医院这边拼了老命化毒治疗,太上皇那边还是不要命的吃“仙丹”。
假道士们跟太医院相互推脱责任,渐渐就导致太医院的医者,跟道士水火不容。
所以,自从薛遥换上这一身道袍,院子里的太医们简直都恨得牙痒,觉得薛遥这是打算祸害老百姓。
唯独为首的老太医不以为然,甚至私下里,早在偷偷分析薛遥研制的圣石成分。
他觉得薛遥之所以装成道士,可能只是另辟蹊径,想取得老百姓的信任,从而让自己研制的药品得以推广。
薛遥的“药品”在太医看来,都是外用药,实在让人费解。
两日后,薛遥又按照配方,开始给民众分发内用药包。
药方是结合中医治鼠疫记载中,效果相对较好的方子。
却也是让当今太医们大惊失色的方子。
“阴症用凉血之方,这是要杀人呐!”一个太医看了薛遥的药方,怒不可遏的看向老太医,希望他出面制止那少年丧心病狂的“恶行”。
老院使神色淡定地喝茶,不紧不慢地安慰下属:“诸位不必动怒,此次大疫非同以往,咱们用遍经方时方,都不见效,患者出现症状,几日便会暴毙,就算薛遥不给偏方,人还是会死,以毒攻毒或可救人一命。咱们既然束手无策,不如让这后生放手一搏。”
一群医生闻言都无话反驳,只能对着薛遥的配方叹息连连。
薛遥觉得最近的计划实施,简直顺利得让人难以置信。
原本以为就算能忽悠住老百姓,也忽悠不住院子里那群老学究。
假扮道士乱开药的行为,迟早会遭到太医们的反对。
然而目前居然没人管他。
虽然那些太医看见他就都是气哼哼的样子,但从来没有一人劝阻他的“瞎搞”行为。
直到开门送药的第三天傍晚,薛遥路过院内池塘的时候,被池塘边的老太医喊住了。
老太医笑意温和地跟上薛遥的脚步:“薛道长留步,老朽有一事不解,能否向您请教一二。”
薛遥吓出一头冷汗。
年近七十的老太医跟他个十七岁的外行人请教,实在是当不起。
回头便颔首施礼:“大人多礼了。”
老太医温和问道:“老朽想请教阁下,圣石圣水以及圣水洗涤的布料蒙面,为何能够驱赶疫鬼?”
薛遥脸上笑容一僵,有些无措地看向老太医,犹豫片刻,便严肃的反问:“大人,您认为这场瘟疫为什么会肆虐传播?”
老太医认真回道:“《周礼》有云:四时皆有疠疾,春时有痟首疾,夏时有痒疥疾,秋时有疟寒疾,冬时有嗽上气疾。此次大疫,与川贵一带烟瘴之地多发的疟疾症状,有诸多相仿之处,老朽猜测,病情的传播或与今秋气温偏高,蚊虫蛇鼠大肆繁衍叮咬有一定关联,是以老朽出诊时,多嘱咐患者家属注意除虫灭鼠,以绝病患。”
薛遥闻言心中大惊!
一直以为这群不懂现代科学的太医,对传染病毫无见解,没想到这个老院使的判断已经直切要害,说出了腺鼠疫的传播根本途径!
虫鼠病原传播这一理论,还是1894年,日本细菌学家北里柴三郎确定的。
这位老太医处于这个时代,能通过疟疾的传播途径,猜测腺鼠疫的传播方式,实在是领先时代了。
薛遥觉得这位老医生是个能讲道理的人,稍作犹豫,便对他道:“您所说的确实是瘟疫蔓延的原因之一。”
老太医追问道:“可这如何解释参与祭祀者半数染病?”
薛遥微微皱眉。
因为肺鼠疫和腺鼠疫的传播途径不一样,肺鼠疫不需要通过跳蚤叮咬,可以直接通过飞沫传播,但这要怎么跟老太医解释呢?
“大人,您相不相信,瘟疫是一种看不见的小虫子,因为太小而无法被人眼所见,但并非鬼怪,又因为太小而能漂浮在半空而不落地,四处游走,被吸入人的口鼻,就能在人体内大量繁衍,再通过人呼出的气息或咳出的痰沫,更大量的向外肆虐。”
老太医听完顿时惊愣当场。
这种在现代人看来常识到智障的理论,在那个年代是完全没有概念的。
老太医一时半会儿无法领会,甚至无法想象“小到看不见的虫子”,更不用说对细菌的认识。
但他觉得薛遥的理论可以说得通,并且能轻而易举解决他心中的所有疑惑。
薛遥继续道:“我分发给大家的圣石,可以杀灭这种小虫子,沾过圣水的蒙面布,可以一定程度减小吸入小虫子的概率。”
老太医惊讶道:“既然圣石可以杀灭瘟虫,为何不让患者直接烹煮圣石,服用灭瘟呢?”
“……”薛遥耐心解释:“口服药物只能经过肠道,这种小虫却能藏匿于血管脏腑之中,且圣石圣水非但能杀灭瘟虫,对人体也有极大伤害,并不能用于内服。”
“怪不得。”老太医恍然,满脸敬佩的打量薛遥:“后生可畏啊,活到老学到老,老朽还差得远。”
“大人过誉了。”薛遥颔首一礼。
老太医又问:“公子的眼睛,是不是能看见这种我们都看不见的小虫子,否则又如何知道它的存在呢?”
薛遥想了想,觉得自己拿不出显微镜来证实言论,只能咬牙一点头:“没错,我能看见!”
老太医更加惊叹了:“果真是天赋异禀。”
薛遥:“……”
在薛遥的防治措施下,瘟疫的传播速度明显比此前减缓了。
太子的救援迟迟没有赶到。
薛遥已经做好没有救援,光靠忽悠来引导老百姓了。
原本已经膨胀,认为自己舌灿莲花可以靠忽悠走天下了,没想到五日之后,忽然十多个叫花子暴死街头,彻底破灭了薛遥的希望。
瘟神又来索命的传言,瞬间蔓延开了。
不少老百姓担心瘟神找上门,吓得捆着被褥找到薛遥的住所,就地睡在“活神仙”的家门外。
薛遥好说歹说,都没办法让怕死的民众回家好好呆着。
在民众看来,瘟神驱使的小疫鬼应该不敢接近活神仙,活神仙身边是最安全的地方。
薛遥特地在焚化之前,检查了叫花子的尸体状况,想分析他们为什么会同时染病。
经过观察后,薛遥发现这些叫花子身上,都有一两处相对较新的衣物配饰,心中顿时有了一个可怕的猜想。
他立即回城,来到因感染瘟疫而全家丧命的几户人家,向周围邻里打听,是否曾看见叫花子进入这些人家偷取财务衣食。
邻居闻言脸色一变,很快又露出不满的神色,理直气壮道:“道长,他们全家都死绝了,还是咱们帮忙掩埋的,屋里东西本就没人用了,取出来,又怎么能算偷呢?”
薛遥顿时眼前一黑,气得都结巴了:“你……你们穿用他们的衣物碗筷之前,是否用贫道给的圣水消毒……不是,用圣水清洗过吗?”
邻居立即讨好地点头:“都按道长的指点驱过邪!”
这就是了,未经消毒的死者财物,被那些叫花子们拿去用了,导致这群叫花子集体染病暴亡。
回去的路上,薛遥一脸绝望。
他可以告诉民众,死者的财物都附着疫鬼,一旦取用,必会感染瘟疫。
可这威胁对普通家境的老百姓管用,却根本阻止不了那些没饭吃没衣穿的叫花子。
张四见薛遥脸色难看,便关切地问:“公子这是怎么了?”
薛遥喃喃道:“我需要人手,我需要所有人配合隔离措施,不能再等了。”
他转头看向张四:“老张,你能帮我立个威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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