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饿了点,般弱的新婚之夜是很快活的。
小夫君的双眼虽瞧不见,双手却是极为灵活,且讨人喜欢,因着经年累月的病根儿,便是在暖日里,指尖也是一块冰玉,凉得渗人,般弱就把他的手指牵进来,放到兜肚里暖和。
她其实更喜欢热呼呼的身子,小和尚就很暖,跟个小火炉似的,她总爱赖在他的热烘烘僧衣里头,被逐了好几回依然是死性不改。
如今她跟白小梦成亲了,自觉也是一个成熟的妖了,对方还生着病呢,她得多包容他。
不就是冰点吗,不怕,她捂捂就热了!
白清欢却被她弄得耳根酣热。
他的小妖妻刚走出大山没多久,同他一样,都不是很懂男女的规矩,他好歹还被嬷嬷隐晦说了些,女人的小腹是一座花房,日后是要孕育子嗣的,不能受到太重的冲击,也不能过冷过热,坏了根基。
他迟早是要走的,她那么爱热闹,肯定也要再嫁,给别人生育后代,这些事白清欢在成亲前就想得很透,也不怎么吃醋,反而担心自己手脚不知轻重,在索取之时弄坏她的花房,毁她来日的姻缘。
班班对他那么好,他得为她未来着想。
因而白清欢道了声不冷,小心翼翼抽了回去,与她挪开距离,不让寒冰般的手脚碰着她。
往常也是如此,他会在她熟睡的时候刻意翻身。
小妖妻不高兴,噘着嘴。
她难得的示好,他还不领情!
真以为谁都能藏在她肚子取暖吗!
“我就知道!你们男人都这样!到手了就不珍惜了!”她嚷嚷道,“你就是摸够了不想再摸我了是不是!”
“不是。”
她发作都是当场的,她什么想法也好猜得很。
小夫君揽住她的小臂,“肚子受寒,就会冷痛不已,到时候你腰酸足凉怎么办?”
“我不怕。”般弱道,“我多晒晒就好了。”
小夫君哑然。
他决定不瞒她,有些事她得自己懂,否则有人仗着她天真欺负她怎么办?想到这里,白梦生就无比急躁,恨不得把自己所知所想全都灌进她那颗只有吃食的脑子里,好教她日后也能独当一面,不受任何人的欺瞒摆布。
“这里是要生娃娃的,被我的冷手冻坏了是不行的。”他耐心地解释,“你也要保护好它,日后它才能保护你,让你少受些生育之苦。”
“娃娃!”
她翻身过来,双眸灿亮地勾着人,“这里有娃娃吗?它能出来陪我玩吗?它像不像你一样聪明会使坏的?”
小炮仗又噼里啪啦溅了起来。
白清欢:“……”
原来他在她心里已是“聪明会使坏”了吗?
他扶额,叹了口气。
她又撅他屁股,“干嘛干嘛,你又叹什么气,你是不是笑我笨!”
她辩解道,“我才不笨呢,你说一遍,我第二遍就记住了,化形前我都在深山老林猫着呢,从未来过人间,这是头一遭,你们人跟妖又不同,偏偏多事儿,我就一颗脑袋,我哪里学得过来呢!”
“班班最聪慧了。”
小夫君轻而易举就捋顺她的毛,“我不是笑你,是我对不住你,我是个短命的,你不要给我生娃娃,万一难产又怎么办,纵然生下来,没有父亲看顾,咱们的娃娃会被小孩取笑野种的。”
桩桩件件都给她掰扯开来,道理揉碎了喂她嘴里,“而且生下来,你要顾她吃穿,顾她出行,顾她读书识字,顾她人情往来,顾她成亲生子,不是几碗米汤蜜酿就能养大她的。”
他请教过嬷嬷,她们都说女子一生是这样大苦掺着微甜过来的。
她是妖,漫山遍野开着,随性无拘才是正道,跟死人生什么孩子?
况且他是没有未来的,给不了孩子前程。
她啊了一声,困惑道,“是这样吗?生个娃娃这么多事吗?”
“是。”他轻声道,“所以你不要同我生,要同对你好的人生。我此生太短,独爱你已是勉力,给不了她任何爱,在你我身边降生,她没有好处。”
爹娘总说他是姑娘家的琉璃心肠,总是想得太过悲观厌世。
他只是觉着命运太短,早早把一切都想清楚更合算。
若不是出了冲喜顶替这一桩意外,他是决计不会同新娘子纠缠。正因知道她是妖,寿命漫长,又不受世间规矩束缚,他才能放纵私欲,偷了她一段辰光。
可到底,也是哄骗了班班,拉她沉入这一段无望的爱欲里。
白清欢愈发愧疚,将她抱住,“班班,你不要太喜欢我,一点点足矣,无论我发生什么,你都不要太难过。”他抿着唇,“若是实在觉着太难过,你也可以忘了我,我、我不会怪你的。”
到了后头,也溢出嘶哑的哭腔。
他毕竟是个十六岁的少年郎,被困在这一块四四方方的清淡宅院里,天地对他而言都是渺小的,他最在意的只有身边的人,渴望他们爱他念他。
哪里是真的不需要别人的惦记呢?
不过是怕他们太伤心难过。
“呀!”她嫌弃推他,“还没死呢,就说这么晦气的话,你怎么比小娘子还愁人呢。”
她又拍着胸膛说,“你放心吧,你既然同我成亲,我会让你称心如意到死的那一日,往后不准说这些怪话!”
般弱是百无禁忌的,说什么都无所谓,不过她婚前被张氏夫妻念了一圈儿,要她轻拿轻放白清欢,切莫让他伤心难过,念得她头都大了好几圈,只得快刀斩乱麻全答应下来。反正到时候她最做大的,白清欢只要听她的就可以了。
对方还想说什么,般弱鼻孔发出一声冷哼,威胁之意更是明显。
小夫君闭嘴了。
般弱同他一番较量,早就困倦不行,又把他的手拿进来,夹在温软的腋下,“肚子不行,这总可以了吧?你莫要做哭声了,否则你爹娘又说我欺负你了。”
她翻身过去,并未看见小夫君红得滴血的脸颊。
“胸,夹,夹住了……”
他本想提醒她,奈何她不理他,用黑漆漆的后脑勺对着他。
“……”
真是个无忧无虑的小妖精,成亲这么大的事儿,她只惦记那一只没吃到嘴里的烧鸡。
他也侧过身,膝盖热了之后,轻轻抵着她。
白清欢睡不着,他睡了一会儿又惊醒,稀罕摸了摸她的头发和肩膀,反复几次,般弱不耐烦,直接把他的脸摁进自己的胸口,嘴里念叨着,“我不会哄睡,你听我心跳声睡吧!”
次日,天光浮白,新妇敬茶。
白红霜看了看萎靡不振的儿子,欲言又止。
倒是张寒衣,吃了一惊,“梦生,你昨晚闹了整夜的洞房没睡吗?”
他儿子向来寡欲淡情啊。
唰!
白清欢浑身都红了,咬住唇心。
白红霜狠狠给丈夫一脚,哪有你这样当面问话的!
张寒衣讪讪笑了。
“没呢。”般弱这只深山妖更磊落,“我们就洞房了一次,白小梦的气儿差点喘不过来,我拍了他好久的背。后来也不知道他干什么,睡觉老不老实,总摸我头发跟肩膀,我就把他……”
“咳咳咳!”
白清欢使劲咳嗽,“该敬茶了,误了时辰可不好。”
般弱喔了一声,她是没什么要跪的念头,直直站着,从茶盘里端出一盏清茶,白红霜正要伸手接过,那妖媳掀开茶盖,自己抿了一口。
白红霜:“?”
般弱喝了后,很是满意,“不错,温得更好,不冷也不烫,就算泼脸也不会痛。”
白红霜:“??”
般弱就把茶盏递过去,一副天下婆媳本妖最懂的样子,“呐,我已经喝过了,里头也没有毒,你想给我下马威是不行的,识相点就快喝了吧,你好我好大家好,你那么心疼白小梦,也不想我回去收拾你儿子吧!”
白红霜:“???”
茶花小妖却是自信无比。
成亲她也不是毫无准备的。
她可是熬红了眼睛,足足看了快三日的话本子,熟知深宅妇人的阴私手段,天师婆婆也休想骑到她头上撒野!
而白红霜捂住自己的心口,被生生气笑了。
她还是第一次被人如此忤逆嘲讽!
不!
是被妖!
张寒衣忙来降火,“夫人,夫人,吸气,吐气,咱们当长辈的,自当海纳百川,有容乃大,虽然你脾气不行,但为了儿子,不要跟山里来的小妖精一般见识……”
“嘭!!!”
地面多出一个魁梧人坑。
众仆见怪不怪。
大少爷蒙着眼,淡定吩咐,“把我爹铲出来,记得,手不要太重。”
“是!”
大家都忙活开来。
白红霜皮笑肉不笑接了般弱奉上的一杯茶,这小妖精还贴心提醒,“我今日为了见你们,特意涂了口脂,你可别吃下去了,换一边喝!”
白红霜转向大少爷,“这妖货有点坑,嘴也毒,娘再给你换个讨喜的?”
大少爷挨着小妖妻,稀罕摸了摸她的脸,“不要。她最好。娘,我就要她,你允了我罢。”
白红霜到底没舍得把儿子埋进坑里,只得忍气吞声喝了茶,还没放下呢,那小妖精高高兴兴伸了一截皓腕过来。
“……你又想做什么幺蛾子。”
白红霜没好气地问。
“传家宝啊。”般弱眨眼,理直气壮讨要,“你是婆婆,喝了我敬的茶,你得给我戴传家宝吧?我不贪的,七八件就差不多了!”
还七八件差不多?!
你当老娘是你国库呢?
见白红霜不可置信僵在原地,般弱补了一刀,“话本里都这么说的,你不会比话本里的恶婆婆还穷吧,那样我会看不起天师府的!”
张寒衣被家仆挖了出来,气息尚存,开口之前还不忘吐了一口泥,“梦生媳妇,这你可想错了,我夫人的私藏多不胜数,随便漏几件出来,那都是腥风血雨……”
“嘭嘭嘭!!!”
又是一道人形巨坑。
白红霜使劲碾着丈夫的脑袋,微微一笑,“好东西,我多得是,就看你拿不拿得住了!”
般弱:“跨马打天下,牌下见真章,你敢不敢的?”
白红霜:“哟呵,同道中人啊,难怪如此嚣张!”
般弱:“怎地,怕了?看在你儿子的情面,我勉为其难放你一马!”
白红霜:“你出门打听打听,当年老娘怕过谁?还放我一马?真是不知天高地厚!”
般弱:“好大的口气,今日姑奶奶非杀杀你的威风!”
白红霜:“走着,老娘非得好好管教你,免得欺到我儿子头上!”
婆媳俩拌着嘴,捋着袖,走入内厅,摆上马吊,一副今日你我不死不休的模样。
家仆们你觑我,我觑你。
大少爷依然很稳,“先挖人。”
家仆们吭哧吭哧把老爷从极深的坑底刨了出来,内心不住感叹,夫人的功力又精进了啊。
张寒衣刚爬出来,面前就多了一盏清茶,是大少爷亲手捧来的。
“爹,喝茶。”
张寒衣掸着衣摆的新泥,闻言感动不已,“还是我儿懂事,不枉爹爹疼你一场!”
怕儿子端茶太累,自诩慈父的张寒衣连忙抓过来,咕咚一口闷了。
白清欢也朝前伸了手。
张爹:“?”
儿子:“爹,我给你敬茶,你要给我传家宝的。”
张爹:“??”
这话怎听起来这么耳熟。
等张爹稀里糊涂把自己藏了多年的私房钱掏出来,大少爷捧着满瓮溢出来的金器钱串,高高兴兴到妖妻面前献宝。
“看,这都是咱们的本钱!你可以玩个痛快了!”
天哪!
他真的好会!
般弱快意尖叫,被撩拨得不要不要的,当着众人的面,甩了小夫君一个湿漉漉的咸甜舌吻,她今早吃了好一些不同味儿的糕点,他不能多吃,她就留个味儿给他,“好好好,我的心肝儿,等我坐庄,开它个天地交泰人杰地灵,赢得你爹娘哭爹喊娘!”
白清欢被舔得满是口水,他腼腆羞涩开口,“都,都是一家人,你下手轻点。”
而白红霜瞧着那眼熟的瓮,大吼一声,“张!寒!衣!滚!出!来!”
好啊,这男人野了啊,竟敢背着她藏私房钱,日后是不是也敢背着她纳小了?
真是一日不打就要上房揭瓦!
张寒衣心道,今日大凶,吾命休矣,便给自己贴了张神行符,疾步冲出了屋外,紧随其后便是一条白蛟鞭索,翻江倒海,抽得天师当场上天。
邻居都探出头来,端了碟果仁儿,津津有味瞧着,还不忘叫上街坊邻里共同品鉴。
“快来看呐!白夫人又在驯夫啊!”
“嚯,张天师,真是好惨一个男的!”
般弱趁机威吓小夫君,“你听见了没?方圆十里都是你爹的惨叫声,你可不能背着我藏好宝贝,否则我就学你娘,抽你上天!你想想你这小身板,又不比你爹皮糙肉厚,经受得住吗?”
小夫君乖巧颔首,“知道,不藏,都给你。”
般弱满意至极,赏他一吻。
“夫君真乖哩!”
平静多年的天师府,随着新儿媳的进门,鸡飞狗跳是一日胜过一日。
今日般弱坐庄,小夫君做她下家。
马吊是特制的,特意方便了天生失明的小郎君。
小妖精手气极红,大杀四方,连赢了好几场,白清欢跟张寒衣都是输家,后者全然垫底,输得最糊涂。张寒衣结算时摊开牌一看,儿子手里本有一副八红顺风旗,硬是被他拆散来打,成全了般弱的牌面,张爹不由得跳脚,“好哇,原来是你个小内贼!你害老子输得好惨!”
白红霜挑着高眉,不紧不慢瞥了丈夫一眼,嘲笑道,“打了那么多日,你今日才知你儿子是内鬼吗?行了,愿赌服输,给钱吧!”
输的是父子,反正老娘稳赚不赔。
般弱眉开眼笑,“麒麟种,承让,承让。”
打完了马吊,般弱消食完,正好抱着软枕睡一场午觉。
小郎君坐她床边,指骨绕着她的头发,泄露了一丝不情愿,她最近总绕着他爹娘打转,都不怎么理他了。
分明是他娶妻,又不是爹娘!
午后,般弱是被一阵甜味唤醒的。
玉貌绛唇的小郎君端着琉璃小盏,腕儿纤纤细细,舀着一颗浇着雪粒的澄金色小软团,藕荷色暗花祥云的轻薄纱衫,胸前镇着长命缕,腰间系着一条鹦哥绿丝绦,窗棂浮光照射,金魄翠玉似端坐天心中,般弱被晃得唇舌焦渴。
她下了床,连鞋袜也来不及穿,搬到他眼前,“你,你吃的是什么呀,还冒着冰气儿。”
般弱问完之后,顺势凑近他,张开小嘴。
换做往常,她早就将这一颗小甜团吃到嘴里,哪里想到今日她张了半天,对方竟然不喂她!
“哦,这是金橘团,废了许多精细功夫,厨房只做了一颗,听说甜得很。”
小郎君老神在在。
“那我要吃!”般弱膝盖点了点他。
“不成。”小郎君道,“这是厨房做给我甜嘴的,今日的药可苦了。”
这也不行,那也不成,般弱被香气诱惑,想了半天,忽地一笑,“那这样,咱们来玩梯子吊,输家就输一件身上的东西。”她装模作样地说,“我也不欺负你,你身上饰物不多,这金橘团,也算一样,怎样?”
论起马吊,她打遍天下无敌手,骗他个金橘团,岂不是绰绰有余!
小郎君随口道,“好啊。”
于是搜牌开局。
般弱越打越麻爪。
对方提牌挂赏,又顶色捉肩,手段是雷霆万钧的凌厉,般弱一个老江湖被他逼得骑马赔,接连犯了忌讳,她输了又输,发钗璎珞摘得干干净净,衣衫也没得保留,只剩了个憨头憨脑的粉团儿抱着条胖鲤鱼,顶在兜肚前。
般弱纳闷不已,往他前边伸了伸手,晃了晃。
他当真看不见吗?怎么每一步都成竹在胸的?
比她活的眼珠子还好使!
对方没半分反应,摊出一副蝶双飞的杂色样,胜算巧巧压了她一头。
“我赢了。”
他语气平淡如水,都不用算般弱的牌。
小妖妻嘟嘟囔囔,解开了颈后红绳。
小郎君听得声响,喉结微微滚动,压住她的手,扭开了脖,强装镇定,“这回就算了,你,你都输透了,还要打吗?”
本来只是心里不痛快,牌桌杀杀她女帝登基的威风,也不知怎的,下手便过了火。白清欢并不想她不高兴,清了清嗓,遂道,“打了半日,我嘴里也不苦了,金橘团给你吃罢,我也吃不得太多冰物。”
般弱欢呼一声,得意坐他怀里,“要赢家喂我!”
她输了又如何,他还不是得从她!
“嗯……嗯。”
他无措抱住滑溜溜的小妖精,耳尖如薄粉。
他第一次发现他心眼极坏,竟这般欺负她的不懂事。
病公子又是懊恼又是后悔,紧紧扣着唇。
般弱反而记着上次的观音笑,这次金橘团她掰了俩半,大大方方道,“我没吃过,所以大的给我,小的给你,咱们夫妻一心,有福同享!白小梦,你别那么快死,咱们还有很多好玩好吃的没经历过呢!”
病公子眉梢舒展,开了一抹破云后的霁色。
他哑声,“好。我迟些死。”
当夜,那一面铜镜收了起来,烛火也被吹熄,小妖妻疑惑昂着脖子,不太适应这黑漆漆只有呼吸的屋子。小夫君的蒙眼丝带在她颈边折落,寒凉触肤,他埋在她颈窝,闷闷地说,“班班,我不是君子,我是个坏人。”
情肠百结,又反复无常,他想把她藏起来,不让任何人瞧见,镜子跟烛火也不行。
他这么不讲道理占着她,是不是太坏了?
般弱笑嘻嘻拍他狗头。
“我也是个坏妖,咱们半斤八两天生一对!你是不是待在府里闷了?女侠再次拔刀相助你好不好!这一次,咱们白天去,我都打听好了,上次那庙市不是有个很灵验的小寺吗?少爷小姐都去拜姻缘神,说不定她那里有姻缘树呢。”
般弱又天真道,“等我日后得道成圣了,我也砌个姻缘小寺,不用出门,天天坐在姻缘殿里收香油钱,吃得能打饱嗝最好,欸,你说我取个什么庙名儿好呢?叫桃花寺?这会不会太俗了?不行不行……”
小郎君轻抚她稚嫩眉心。
“不如,叫般若寺。”
般若,智慧辨识,我知万物,他愿她聪慧全知,永不受情殇。
般弱心道,完了,这爱使坏的病秧子知道我妖精本体了,不会要把我炼了吃了吧。
般弱顿时生出跑路的冲动,好在这一句话,小夫君没有任何异常行为,还用灵敏的耳朵给她放风。
俩人鬼鬼祟祟去了那灵验的小寺,人果然也很多,都是年轻男女。
般弱吃足了上次的教训,早早扒拉出一条殷红发带,把俩人的手绑在一起,便是茅厕也要一起的,她就不信这回他还能丢!
她果真是个聪明美貌的山妖!
寺中长了一棵枝繁叶茂的菩提树,香火不断,红绳牵绕,缠系着无数姻缘牌。
般弱正要买一块,看到旁边的售价。
“哇?一两银子?那木牌是镀了金吗,你死要钱啊,你家佛祖知道吗!”
小妖叉腰,言辞泼辣犀利。
那小沙弥面皮薄,忙拉着她到一旁商议,般弱磨破嘴皮,砍到了五百文钱。
“那我来一块!”
“要两块。”
旁边的小夫君忽然出声。
般弱不可置信看他,“白梦生,你是不是傻呀,这是坑钱的呀,咱们被宰一回也就算了,你怎么还要被宰第二回呢。”
小沙弥旁听得面红耳赤,他还没有练到老僧的面皮。
白梦生拉着她的手,软软道,“一张姻缘牌,我怕风吹雨打就落了,还是两张好。”
“……好吧。”
般弱肉痛付了钱,拿了两张空白的木牌,白梦生浅笑道,“那咱们背着写,可不要偷看。偷看就不灵了。”
“我不偷看!”
“你说的,可别做言而无信的小贼。”
般弱还想瞧一眼,闻言顿时挺起腰,大言不惭,“不看就不看!反正都是我的名儿!又甚么好看的!”
小沙弥便见那位轻裘锦衣的病弱公子揽袖挥墨,不假思索,极快写好了一道姻缘愿,牌底红穗折在袖里,笑着冲般弱扬声,“咱们来比谁抛得更高?听说越高越灵验呢。”
“好啊,看我的!”
般弱往姻缘牌呵了一口气,脚尖跃起。
“走你!”
姻缘木牌垂着丝带流穗,犹如两道鲜红的流火,坠向了高高的树冠,又隐没不见,般弱摇他肩膀,“看到了没,我比你的高!我是最高的!”
小沙弥也插了一嘴,“公子是第二高!二位真是姻缘天定!”
冲他这一句吉言,高兴的小妖精肉痛掏了五百文钱做香油。
“走!回家给你做兔子糕吃!”
许完了姻缘,般弱又牵小夫君回家,嘴里哼着不知名的小调子。
白梦生的生辰是在七月十四,张府都有些不平静。
那位高僧批言,大少爷活不过十七岁,而七月十四日,正是最后的期限。
众仆惶惶不安,又惋惜不已。
少夫人进门不过一个月,大少爷就日渐活泼起来,张府难得欢声笑语了一阵子,少夫人还没有身孕,大少爷的死期就到了,往后张府可怎么过!
白梦生反而心平气和,逮住了在厨房偷吃脂渣的般弱,他用帕子细细擦干净她的指头,拉着她进房。
绣床堆满了小玩意儿,有她惯用的花鸟香囊跟笑靥金,有他佩戴的日月同庚长命富贵锁,还有俩人同做的马吊牌、蛐蛐罐、珠子灯以及大螃蟹风筝。
最齐整的,是一套办家家酒的小巧器具,喝茶的瓷,饮酒的金银,盛糖水的琉璃,被锦缎衬着流光溢彩,分外好看。
他们甚至还做了两只软糯糯的布老虎,当他们的娃娃,一起过家家酒。
然后他们像“分赃”一样,你一件我一件地分。
很快俩人身边都各自堆满了小山丘。
白梦生拿走了般弱缝的那只惨不忍睹的小将军布老虎,当然他的也没好到哪里去,因为看不见,手指头扎了好几个窟窿,布老虎猩红点点,洗了晾了颜色就泅了进去,变成一只威风的红色老虎。他将自己的鲜红老虎以及纯金长命锁留给了般弱。
“这些你带走。”白梦生顿了顿,“我这些,我会带进去的。”
小妖精搂着大堆东西,对他很不舍。
她抱着他闷闷道,“小梦,你真要死了吗?不可以多留下日子陪我玩吗?”
小梦只是抚她头顶,“你要长命万岁,等你在人间快活完了,再来找我玩儿。”
她又不吱声了。
小梦的手指泛着瓷的苍青色,从她的发间滑落,抵住她软腮。
他伸出小舌头,轻轻追逐她的桃瓣。
“班班,别难过,你若哭,我也要哭了,我不能让爹娘担忧。”他低喃道,“别担心,小梦只是去一个有灯,有水,有花,有船,有桥的地方,那里不会再有病痛,我吹一口气,就到你身边,只是你看不见而已。”
生死有两重,她是万万重。
“你,你闲暇无事,想想小梦,想想我们的布老虎娃娃,好不好?”
她用力吻他双唇,难舍难分,只恨往日那般欺负他,没有对他更好,“好!我一定会!你上路也要想我!”
小夫妻做了郑重的告别。
般弱不睡觉,整夜盯着他看,这么好看的小夫君,日后就瞧不着了。
次日,一家人前厅用膳。
般弱拼命给小夫君夹菜,要让他做一个饱死鬼,小梦也不拒绝,慢吞吞地嚼着,尽管饱得有些犯恶心,他依然浅笑全收。
白红霜冷静道,“行了,梦生还没死呢,都要被你撑死了。梦生前日跟我说,想要一块姻缘石做陪葬品,你是他妻,可愿意亲自为他诚心寻来?”
般弱愣了下来,“可以是可以,不过那月老庙离得远,需得几日脚程……”
白梦生急了,抓住般弱,“那就别去了!你留下来陪我!我不要姻缘石了!”
为了不让他有一丝遗憾,般弱决定亲自出马,还卷走了一叠神行符,“你放心,我很快的,肯定能在七月十四前赶回来!我给你做寿面!”
“可是,可是……”
他急得泪眼。
“等我回来!”
般弱亲他双眼的丝帛,严肃地说,“你要相信我!我什么时候骗过你呢?”
“……嗯。”
他紧紧扣住她指缝,细声哀求道,“那你,那你快些回来,我就在这里等你,若是寻不到,那就算了!”
“我答应你!我定陪你走最后一程!”
她扬鞭驾马,声息渐隐于尘土。
白梦生又回到了房间,抱着般弱绣得面目全非的将军小虎,躲进她常盖的被子里,熟悉的气息让他渐渐安定下来。
这一觉睡得极沉。
他还做了一个美梦。
梦中,她不但搬了一块殷红的姻缘石回来,还带了一位白发苍苍的老神医。
老神医赛过活菩萨,把了脉,开了药,治好了他的死症,连眼睛也复明了,全家人都很欣喜。他跨过了十七岁的生死大关,身体日渐康健,爹娘也将一身的捉妖本领传授给他。
院子里长了柿子树,结了很多果,他们生了两个虎头虎脑的妖娃娃。
他带娃娃骑大马,放纸鸢。
天朗气清,妖娃娃穿着红肚兜,笑嘻嘻扑到年长的爹娘身上,还扭头问他。
“爹爹,杀人是不是要偿命的?”
美梦戛然而止。
它们张开利齿,啃咬爹娘的肚子。
“嗬——”
白梦生猛地惊醒,冷汗浸透背脊。
而院子里妖风阵阵,寒冷刮骨。
他听到一个怪异又尖锐的声音,“白红霜,张寒衣,你们化成这一方祭乐大阵,可真舍得将自己献祭给我?”
“当然。”
是娘的声音。
“八冥妖,昔年我夫妻俩杀了你老母七冥妖,它临死给我儿子种下冥怨根,今日便在此了结!你吃了我们夫妇,也当是为老母报仇,我们敢以天师张氏起誓,绝不会寻仇!但是,我们有两个条件,第一,你必须要取走我儿子腹中的冥怨根,不得再对他出手,我要我儿长命百岁!”
“第二,你也不得对我城百姓报复!”
“我们张氏做事我们来当,别牵涉无辜!”
“嗬嗬!”
怪声冷笑。
“好一个重情重义的天师张氏!”
张寒衣沉声道,“若你答应,我们便血契,你很快就可以报仇雪恨!”
“……允!”
怪声笑得刺耳,“我老母惨死你夫妻之手,我不能让你们太痛快死去,我要先吃你们的心,肠子一截截咬断……”
“不……爹!娘!”
白梦生惶急恐惧,跌跌撞撞要跑出去,但房门的朱砂符箓将他弹了回来。
血味更重。
他已经听不见爹娘的声音,只剩毛骨悚然的啃噬,夹杂着碎骨。
他浑身坠入寒渊。
他倏忽记起,两月前,冲喜前,爹娘同他说,他们已将所有田产铺租都转到了他名下,要他日后学着好好打理,再给他娶一房,他们要亲眼看他成婚,喝新妇的热茶。
他们连孙儿的小衣玩具都准备好了。
当时他以为他们只是遗憾,现在想来,细枝末节,全是破绽!
他一次次撞门,一次次被弹飞。
他的声音根本传不出去。
与此同时,他腹中绞痛,好似有什么被生生抽了出去,紧接着便是淋漓大汗,像是死了一场,又活了过来。
白梦生瘫软在地,大口大口喘气。
当蒙眼的丝帛滑落,睫毛混着稠汗,他眼睛涩痛,又隐约窥到了一些模模糊糊的影子。
他……看见了?
而在他不远处,放着刻字的木板,他小儿认字时,是爹亲手给他刻,而现在——
白梦生爬着过去,指尖颤抖。
尽管他已开眼,但本能的习惯让他摸着雕刻的字,借着手指的触感,一个个读出来。
“小梦吾儿,此生有你,爹娘不悔。然雏鸟高飞,父母子女,终要分别。望你成家立业,加餐添衣,六时吉祥,一世皆安,勿念。”
还有另一块木板,更加细致地叙述他们得遇高人,被收为徒弟,他们央求高人治好了他的病。为了回报恩情,他们就跟着高人走了。这是一件好事,让他不要太过惦念他们,好好跟他的小妖妻过日子,再生一窝活蹦乱跳的小茶花。
“骗子……”
他眼泪颗颗滴落,濡湿衣襟。
“我不要……不要这长命百岁……爹娘……我要你们回来……”
“回来……回来啊!!!”
七月十四。
荔城,昏时。
冥妖当道,全城被屠,无一活口。
不……
还是有的。
冥妖嗅着那一丝奇异的活人气息,几乎将这一座阴气沉沉的死城翻过来,竟在天师府的后院发现了阴界的痕迹。
“好你个张天师!还诓我!原来藏在眼皮子底下呢!”
冥妖大喜,足足炼了好些时辰。
阴界破开,障眼法消失不见,眼前这一幕却出乎了冥妖的意料。
庭院细竹微拂,槐花也一夜落雪,如同洁白瑰艳的梦境。荔城最后一个死人,穿着齐整的澄白寿衣,院子里等它来吃?
手里还攥着个布老虎?
古怪。
冥妖并未翻进院子,而是盘踞在墙头,居高临下俯视着白梦生。
那双黑濛濛的青瞳缓缓转动,眼尾泛着浓烈不祥的朱红。
与它对视。
冥妖竟觉一阵刺痛。
那年轻的寿衣郎君轻声道,“天有九重,地有九冥,你诞生于至深至阴之地,以噬魂吞魄为生。爹娘跟我说,你们生来妖异,可贯通阴阳,所以,他们当初在大寿山,并未杀死你,你只是从七冥妖转生成了八冥妖,每死一次,你就脱胎换骨一次。”
“你骗了我爹娘,也钻了空子,杀了满城百姓,是不是?”
冥妖狡猾,以八冥妖的名义起誓,谁能想到它的本体是死在混沌洪荒里的九墟幽冥?不管什么誓约,都对它无用,只是天师谨慎,让它先完成第一个条件才肯献祭。
九墟幽冥惊疑不定,“你,你是谁?”
难道这小子还是生而知之的天地圣人?或是投胎转世的佛陀神子?
寿衣郎君并不答它,惘然望着天边那一轮孤零零的月。
这便是人间吗?
小妖精嘴里的,总是热热闹闹的。
可他却觉得,真冷。
“他们答应我,今日要给我做寿面,庆我过生,可是,子时快过了,第二日要来了……我病好了,眼睛也好了,什么都能看得清了,可他们长什么样,我却再也无从知晓了。所以,生我下来,又有什么用处呢?我只会拖累他们,拖累全城无辜百姓。”
他血泪淹脸,却浑然不知。
“原来我竟是……天生灾祸。”
原来我本不该,存在这世间。
这是全家死绝,被刺激得疯了吧?
九墟幽冥念头转动,趁他病要他命,“没错,你是天生灾星,你就不该来这世间!要不是因为你,你爹娘怎么会献祭自己,也怪你们蠢,活该被我吃光!来吧,小子,看在你长得不错的份上,我给你一个痛快!”
它张开了涎水四溅的血口。
“等等,再等等。”小梦痴痴望着墙头,“再等一刻,我的新妇便要归了,我想再看她一眼,再与爹娘团聚。我们要很久都见不着了,请让我最后等一等她。”
九墟幽冥也按兵不动,看他有何等手段。
线香燃尽,中夜已至。
“啊……”他失望得很,“时辰到了,她赶不上了。”
小梦摸着将军虎的大脑袋,细致地哄,“娃娃,你也想班班娘亲是不是?是爹爹不好,太笨,太蠢了,就这样,你还愿意跟爹爹在一起吗?”
他将耳朵贴着布老虎的胸口,倾听心声。
“……好!爹爹有娃娃,便什么都不怕了!”
少年郎君露出了如释重负的笑容。
遮天蔽日的黑影覆盖下来,墨一般的粘稠浓郁,九墟幽冥悄无声息吞噬单薄人影。惨白的月光薄薄淋着少年郎君的眼,地上的人影被庞然大物疯狂啃咬,内脏逐渐吃空。
白梦生伸出半截苍白的手骨,钻进了布老虎塞满白絮的心口。
他两指从中拔出了一块碎裂的镜片,黑朱砂渗进了圣黄符里。
天师道有神诀,其名,生死同葬,禁锁天地!
他是天师后裔,不曾通幽驱魔,手上也未曾染过任何的鲜血,是纯圣至净之体,正好施展生死同葬。爹娘总不愿意他沾染妖魔诡道,然而作为张氏子,他生来便知阴阳,聆梵通,授云篆天书。
九墟幽冥骤感不安。
己身做容器,血肉做圣水?
这小子要跟它同归于尽?
“天师道第四代,张小梦,寿十七,大德七月十四,命绝亡域,祭我之神魂,号天下鬼魂之宗。”
话语平静,无波无澜。
白梦生将碎镜与血符生生嵌入自己的胸膛,指尖不断推进,鲜血淅淅沥沥地落下,寿衣成了一袭血衣。
九墟幽冥讥诮不已,“召天下鬼魂之宗?你个黄毛小儿,胆量不小,你当你是天子呢?”
“天子……”
白梦生两扇睫毛缓缓开阖,唇珠被殷血染得猩红。
“天子……”
他反复咀嚼着天子的字眼,有一股奇异的韵调。
某些念头渐渐清晰。
他双瞳空洞寂然,又簇起一束细小幽微的蓝焰,“好……我要当天子,我要审判你,将你,永生永世,镇压在我尸身之下,日日夜夜受刑,再也见不得任何天光。”
真是好天真的小子!
九墟幽冥闻言,不怒反笑。
“就你?天子?拿个破布老虎的家伙?小子,你先前还说新妇,是成亲了罢?等我消化了你,就做你的样子,与你那新妇好好快活,等她孕了幽冥子,我再奸杀了她们母女,送她们跟你们一家团聚!”
肆无忌惮的怪笑声回荡在白梦生的耳边。
死。死。死。
他要它生不如死,为众人偿命!
他更要拔了它舌头,再也辱不得班班!
天子。天子。天子。
若为阴间天子,能否执掌阴律,处罚神鬼,让死后众生有地可居,有冤可伸?
是不是如此,爹娘便能少受些往生之痛?
是不是如此,日后轮回他还能见到班班?
“好。”
白梦生静得像是一纸鲜红水墨,没有任何杀气。
但他却说。
“天子,我当。冥狱,我开。众生,我渡。你,死。”
九墟幽冥忽觉命运幽冷,“小子,你——”
霎时,天地昏暗,鬼神齐聚。
他起了第一誓。
“请,罗酆六天,入我六腑。”
“哗啦!”
六条锁链破土而出,涌动着潮湿的黑水,齐齐勒住了白梦生纤细的雪颈。
只见周回千里,鬼神宫室接连浮现。
六天守宫,应诺!
代价是他的命!
白梦生脖子被绞得血红,森然见骨,他痛苦地低喘,长睫毛溢出晶莹泪珠,直到某一瞬,他颊腮青白,僵立不动。
旋即,阴冷男声缓缓响起。
“第二誓,再请,五方鬼帝,驱我五脏。”
九墟幽冥瞧得分明,那已是一具男尸,他根本开不了口!
这声音哪来的?
它顿觉悚然。
又五条锁链爬出,绞住了男尸的手脚与腰身,后背的阴影更重了,男尸似承受不住,跪了下来,膝盖深深陷入泥里。
此时庭院渗出浓墨般的黑水,汹涌满过了尸体清瘦的脚后跟。
而那鬼神宫殿的穹顶,飘来一道道幽绿身影。
五方鬼帝,应诺!
他的七情六欲,同时化为飞灰。
而天子法身,同时显露!
九墟幽冥不再迟疑,转身就逃。
“现在想走,晚了呵。”
那一道柔和的气仿佛就在耳边流走,九墟幽冥惨叫一声,它被锁链紧紧扎入冥水。
那男尸垂着头,缠绕的锁链越来越多,地上被咬得破破烂烂的影子爬起来,它撕下九墟幽冥的暗影,一缕缕地吃进嘴里。
“啊……啊啊啊!饶命!饶命!!!”
“不够,远远不够,满城的命,你需要偿还十万八千年。”
鬼都天子的声音是那么轻,宛若落花飘絮,柔软至极。
“你太坏了,要用铁钳夹断你的舌头一千年,用利剪削断你的手指一千年,再用利刃从你后背穿入然后吊到铁树上一千年……”
九墟幽冥被折磨得生不如死,被锁链拖入了地底,等待它的将是冥司不见天日的惩戒。
黑水没过了男尸的脖颈,紧接着淹了唇鼻。
记忆也如走马观花,片片凋落。
他快忘了她。
“小梦……白小梦……白梦生……”
“你又在偷睡了是不是?怎么也不叫我?”
“啊……天气很好,骨头都融掉了,白小梦,肩膀靠过来,我要你抱着我睡!”
是谁,是谁在唤他?
那张脸,被茫茫日光淹没,依稀瞧得唇肉鲜红,小齿洁白。
他已忘了自己。
“……小梦?谁?”
带着这一句模糊不清的低喃,轮回缓缓阖上了眼,梦里掠过一片桃红的裙角,又归于最深的寂静。
至此,北阴酆都,新帝出世,世有冥司九泉,统管代代轮回。
七月十五,般弱胸前挎着块姻缘石,后头还背着一个老神医,气喘吁吁跑到张府门前,“开门!开门!姑奶奶回来了,累死我了!”
“少夫人!少夫人回来了!”
奴仆又是高兴,又是失落。
“少夫人,您回来晚了,昨夜少爷突发恶疾,老爷跟夫人,带着少爷去别处求医了!”
“啊?去哪了?”
“这,这,小的不知。”
般弱连忙跑到自己的房间,桌案放了一封未开的信,字迹端正清雅。
他写得流畅通俗,小孩都能看得懂。
“班班,我跟爹娘走了,此生不再回来,你不必再等。”
“我带走了你我的婚书,结发同心,半袋茶花种子,还有你做的虎大将军,这张府的一切都留给你。我还给你买下了奉仙山,整个山头都是你的,你可以随时闲居修炼。你常说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你若想,也可称一回大王,我的班班那定是威风凛凛。”
“抱歉,你要的休书,我几次写不出来,不怕你笑,我写一次哭一场,即便是纸上的恩义断绝,也觉痛心彻骨。你便当从未识得我,也从未嫁进张府,日后二嫁就没人为难你。”
“班班,我的长命锁,你带着走好不好,佩在你胸前,仿佛我还在你身侧。”
“班班,前路渺茫未知,我们都不要怕……其实是我怕,若能牵你一起走,那该有多好……”
“班班……班班……”
我的班班,你要福禄寿喜,千年万年,无忧无灾。
般弱看完之后,气咻咻地踹桌子腿。
说了一大堆儿,就是不说在哪儿!
她就迟了一天,全家把她抛下了!
“白小梦,就是个负心薄幸郎!”
在她看不到的地方,他肯定又娶美貌小妾了!说不定还娶到了十八房!
亏得她跋山涉水揪了个看病的老头回来她容易吗她!
“走就走!本妖也不稀罕!”
般弱越想越怒,一拳打碎姻缘石,又跑到了那姻缘小庙,捡了块小石头,击中最高处的姻缘牌。
姻缘牌从树冠坠落,般弱抓了过去,啪的一声掰成两半,丢进烧得正烈的香炉里。
转身就跑。
小沙弥正在姻缘树下打着瞌睡,冷不防被木牌砸中了脑袋,余光瞧见般弱怒气冲冲的身影,还以为是她的,“施主,你的姻缘牌掉下来了……”
“关我屁事!”
她脸色极臭回了一句。
小沙弥不敢触她霉头,打算自己挂上去,但他翻开一看,愣住了。
“她童言无忌,愿佛祖刮大风吹去,莫听她此刻姻缘。”
小沙弥:“?”
哪位香客开的玩笑?
很久之后,七月十四,鬼门大开,般弱入了酆都天子殿,见阎君身畔站了一道秀丽挺拔的清影。
怪俊的哪。
她笑嘻嘻凑上去,套近乎,“小哥,你有点面熟,咱们是不是认识的?”
小哥的眼尾细长秀美,绸缎般的墨发夹落在大氅间,手执一管辰砂。
他垂睫,声如碎冰。
“不曾。”
般弱不气馁,追问他,“那你叫什么呀?”
他微蹙眉心,见她不问到誓不罢休的样子,妥协般叹了口气。
“……崔珏。”
“啊,崔珏,好名字啊,我在奈何桥都听鬼说了,你外号崔府君是不是?年纪轻轻,就做了高官,你很厉害呀!”
她鼻尖一点红润,占他便宜。
“那我以后,叫你夫君可好?”
“……”
“你不出声儿,就是答应了,夫君!”
崔珏冷着脸,捏了捏袖中的布老虎,竟有些不知所措。
娃娃,她怎么这么多话,怎么凑得这么近。
怎么……还有点香。
“咱们就认识了,以后你可得对我好点,夫君!”
她牵他袖子。
崔珏喉结微动,溢出轻不可闻的应允。
“……嗯。”
若他前世有个意中人,应当,是她这般青春天真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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