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节前夕,赵一玫在图书馆接到了赵清彤的电话。
“怎么还不回来?”
赵一玫有些无可奈何:“我们不放春节假的。”
“那之前的圣诞节、秋假、暑假你也都没回来,你自己算算,有多久没有回国了?”
赵一玫顿了顿:“我现在念书,导师要给我开工资的,不可能再像以前读本科那样自由。”
赵清彤满不在乎地说:“开多少工资?我加倍给你。”
赵一玫的语气渐渐冷淡下来:“您别说笑了。”
赵清彤在电话那头沉默半晌,终于示弱,低声说:“我生病了,你要是能抽个空,就回来看看我吧,我也就你这么一个女儿。”
赵一玫一怔:“你怎么了?生病了?怎么不早说呢?沈叔叔在吗?你去医院了吗?”
赵清彤失笑,却不再回答她的问题,说:“我也不逼你,你要回来就跟我说一声,我让厨师提前给你做你喜欢吃的菜。北京最近都在下雪。”
挂断电话,赵一玫就去向导师请假。她自读书以来从未请过假,何况是母亲生病,导师也十分通融,当即将这一年的年假都批给她。赵一玫订了时间最近的航班,匆匆赶回国。是司机来机场接的她,果然如赵清彤所说,整个北京城都在下雪。
等赵一玫回到家,推开门,却发现赵清彤言笑晏晏地坐在沙发上和几位富太太在喝茶。她系了一条爱马仕最新款的丝巾,穿着白色丝绸衬衫,头发打理得一丝不苟,看起来气色很好。
看到赵一玫,她毫无愧色,冲着她招招手:“我的女儿终于回来了。”
赵一玫太了解赵清彤了,只消看一眼,就知道自己被欺骗了。可是有外人在,她只能强忍住心中的怒火,走到客厅,笑吟吟地跟前辈们打招呼:“阿姨们,好久不见了。”
“是我们的高才生哦,来来来,坐阿姨身边来。”
“又漂亮又懂事又聪明,哎哟哎哟,真是羡慕不来啊,我儿子要是有你一半就好了。”
“别装了,你儿子不是沃顿商学院毕业的吗?一玫,你还记得不记得你的小宇哥哥,小时候你们还一起学弹钢琴呢。”
赵一玫盯着茶几上的精致甜品,一声不吭。
等过了下午茶时间,几位阿姨相继站起来告辞离开。赵一玫跟在赵清彤身后,就像个提线木偶一样勉强。等将客人送走,母女俩站在花园里的小径上,面对面站着。
赵一玫深呼吸一口气:“你骗我。”
赵清彤却反问:“所以你是巴不得我生病了?”
“这是两码事!”
“如果我不这么说,你还会回来吗?”赵清彤平静地问。
赵一玫张了张嘴,不知该说些什么。雪渐渐停了,黄昏的傍晚,远处有一缕金光射过来。赵一玫就在抬头的那个瞬间,突然看到赵清彤的两鬓竟有些许斑白的发。
银丝落入眼底的这一刻,赵一玫才后知后觉地想起来,赵清彤今年五十岁了。
这五十年来,她究竟是如何一步一步走过来的?含辛茹苦养了自己这么多年,结果养了一只薄情寡义的白眼狼。
被欺骗的愤怒瞬间烟消云散,赵一玫想起当年对Will说想要战胜自己的懦弱和自私,真是可笑,她什么都没有做到。
“妈,对不起。”赵一玫终于服了软,说,“以后我每年都回家,拿到毕业证就离开美国。”
赵清彤一瞬间破了功,笑起来,嘴角的细纹用再贵的护肤品都掩盖不住,她问:“那你还要读多少年?”
赵一玫想了想系里让人闻风丧胆的毕业率,考虑到赵清彤的心理承受能力,她在心底偷偷打了个折扣,小心翼翼地说:“大概要……五年?”
赵清彤自嘲地笑笑:“当初是我非要送你去美国读书,想让你镀个金,拿个名校文凭而已,没想到你也是真的争气,居然一路读到了博士。”
“你一直以我为傲呢。”
赵清彤笑了笑,走了几步,又停下来,用很轻很轻的声音说:“一玫,你别生妈妈的气。”
赵一玫没有问赵清彤她说的究竟是骗她生病回国这件事,还是其他的什么事。
除夕这夜,沈放回了北京。
前几日,赵一玫隐约听沈钊提过这件事,她假装毫无知觉,不闻也不问。家中两位长辈在暗中对视一眼,都偷偷松了一口气。
可是等沈放真正回来的时候,所有人都被杀了个措手不及。
因为他不是一个人回来的,他身旁还站着一个女孩,穿着黑色羽绒服,留短发,白白的一张脸,看起来像是高中生。
陈砂还是那样,又瘦又小,但给沈钊和赵清彤提了满满两手的礼物。她站在门口,看着沈家一屋子的富丽堂皇,说不出话来。
赵一玫正好从楼梯上下来,走到一半,看到陈砂,整个人如坠冰窖。就连坐在沙发上的赵清彤也愣住,猛地回过头去看自己的女儿。
没人说话,陈砂也没动,静静地站在灯下,最后还是沈钊取下眼镜,说:“还站着干什么,快进来坐,外面风大。”
沈放将陈砂带来的东西交给用人,再带着她走到沈钊和赵清彤面前,说:“这是陈砂。”
至于她是以什么样的身份参与他们的一家团圆,自然是不言而喻。
陈砂轻声说:“叔叔好,阿姨好,春节快乐。”
下一秒,楼梯上传来极大的动静,是赵一玫随手将一旁的古董花瓶狠狠地砸碎了。她脸上带着恨意,恶狠狠地看着沈放,大声吼道:“沈放,你去死!”
沈放抬头望过去,仿佛这时候才发现屋子里还有赵一玫的存在,他淡淡地点了点头:“哦,你在啊。”
然后赵一玫就听到他若有似无地对陈砂说:“你还记得吗?你们以前见过。”
陈砂轻声说:“记得的。”
“沈放,”赵一玫对陈砂熟视无睹,她只是愣怔地看着沈放,扬声问,“你这是什么意思?”
沈放淡淡地勾了勾嘴角,反问道:“赵一玫,你是不是忘了什么?我带谁回我自己家,什么时候轮到你管了?”
赵一玫气得浑身颤抖,转身就往楼梯上跑,“砰”的一声将房间的门摔得惊天动地。
陈砂站在原地,沈放面无表情地看着楼梯的尽头,只剩下赵清彤和沈钊复杂地交换着眼神。
赵清彤十分勉强地挤出一个笑容,对陈砂说:“实在不好意思,家中的丑事,让姑娘见笑了。”
而关上房门的赵一玫,身体顺着墙慢慢滑下,最后在黑暗中蜷成小小的一团。
如果这里真的是她的家就好了,赵一玫想,那她就可以指着陈砂的鼻子,让他从自己家里滚出去。
可她知道,沈放说得对,她根本就没有资格。她算什么?不过是赵清彤的一个累赘罢了。
“沈放,我恨你……”她抱着自己的双臂,忍不住哭出来。
原来爱一个人到极致,是真的会恨的。
赵一玫将自己在屋子里锁了一整晚,其间赵清彤铁青着脸让管家通知她下楼吃晚饭,对方站在门口毕恭毕敬地敲了三声门:“小姐,该吃晚饭了,今晚是除夕夜,再怎么着,一家人也得和和气气把今天过了。”
赵一玫猛地拉开门走下楼,故意用很大声且冰冷的声音开口说:“陈伯,您说得对,除夕夜是一家人团圆的日子。我看还是赶紧吃饭,早点送陈砂回去,一个女孩在外面待晚了,家里人是会担心的。”
她话里话外都在将陈砂归为旁人,其实只是在自欺欺人:陈砂只是沈放带回来的一位客人,而非别的什么关系。
是什么关系,才会让一个男人在除夕之夜带着她回家拜访,还提着大包小包的礼物上门呢?
陈伯尴尬地站在原地,不知该如何作答。只听沈放又冷冷地开口:“她今晚就住在这里。”
“她不走是吧?”赵一玫怒极反笑,点点头,“那我走。”
赵一玫嘴里虽然这样说,但身体却一动不动。她死死地盯着沈放,挺直了背脊,像是受到什么刺激,竖起浑身汗毛的小动物。
突然,只听一个声音淡淡地说:“那你走吧。”
赵一玫猛地抬头,因为说话的人竟是赵清彤。
赵清彤坐在餐桌旁,没看她,似乎两人根本就不是母女。
沈钊蹙眉:“你……”
“好,”赵一玫点点头,“好,我走。”
然后她抓起自己的挎包,毅然决然地打开大门。二月刺骨的寒风灌进来,赵一玫整个人扎入冬夜,头也不回地大步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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