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记得方可歆离校的那天。
鸟的鸣叫声,让一朵一朵的花绽放,在六月的天空,那些花越开越高。
鸟声清脆得似乎一切都要沦陷,仿佛有什么东西即将垮塌,花儿朵朵开放,纷纷扬扬如同一场大雪,它们连同鸟鸣,把这个世界喧腾成一个让人忘却的天堂。
他觉得自己的世界跟方可歆的世界在慢慢地分开,或许这是他总是一厢情愿地认为他们曾经也有过让他铭记的交集。
他自己也明白,只不过是在自欺欺人。
她的人缘一向不错,送她的人很多,他也只能站在人群里,方可歆热络地跟别人交谈着,可是他敏感地捕捉到她的眼神在寻找远处的某个地方,寻觅那一丝一点的痕迹。
直到她离开学校,那双漂亮的眼睛里的光亮才渐渐地暗淡下来,他走到她身边笑道:“一路顺风,女博士,以后常联系。”
方可歆笑笑,“谢谢师兄,后会有期。”
她垂下眼帘,把行李背在肩上,绽放出一个大大的笑容,挥着手道:“再见了,大家。”然后转身,拢了拢头发,潇洒地走出众人的视线。
风中的花瓣被鸟鸣吵落,幻化成无法辨识的色彩。
他自言自语道:“我也毕业了。”
旁边的师弟一脸疑惑地看着他,“师兄你不是早毕业了吗?”
他轻轻一笑,一条黄昏的霭光浸透了长长的街道。
羊卓雍错,蓝宝石般的湖水神秘悠远,脉脉含情,就像一双会说话的眼睛,诉说着只有开始但没有结局的故事,而近处的羊湖泛起微微的涟漪,缱绻向湖水尽头的白色雪峰。
很多人都在拍照,他也不能免俗,只是拍了很多张都不满意。
他坐在岩石上,摸出一根烟,沉默地抽起来,在那根烟抽完的时候,他呼了一口气,忽然觉得身体很轻很轻,好像连身体里所有的内在都呼了出去。
也不是空虚寂寞在作祟叫嚣,只是心里有个空洞怎么也填不满。
他对自己也有些恼火,这个长假是主任逼着放的,这段时间他几乎是在玩了命地上班,不愿意回家,有时候就跟值班医生睡在一起。
可是看了这些景,这些人,还是如站在茫茫的白雾中,看不到来路,也认不得去路。
这时候另一个车队靠近了他们,跳下来一群年轻人,跟他们一样,都在拍照。这时候他看见一个女孩子靠在一辆车旁边,跟藏族司机攀谈,她身材高挑,头发随意地扎成一束,嘴角挂着若有若无的微笑,好像很闲适的样子,容貌倒是算得上清秀文静,可是眉眼之间好像有种风流不羁的气质。他再仔细一看,女孩子居然生了一双丹凤眼,俗话说桃花眼常自含情,未语先笑,一望而知心性跳脱。
他忽然就想到了豆瓣上的文艺女青年,便自顾自地笑起来,这时候正好有另一个女孩子喊她拍照,她从登山包里掏出相机,他认得是单反界极好的哈苏,专业摄影师用的,价格不菲,再看她的手法姿势,异常娴熟,想来真是一个文艺女青年。
直到司机喊出发,他才把眼睛从女孩子身上挪下来,有那么一瞬间他想走上前去攀谈两句,但是他又自嘲地打消了念头。
在无所谓的事情上耽误时间和精力,实在是毫无意义。
一路上又经过卡若拉冰川,一行人仍是赞叹了好久,傍晚时到日喀则,一行人作鸟兽散,融入夕阳下的人群里,再也不见谁。
他把背包放在酒店,就沿着解放路慢慢走,日喀则晚上气温低,路上本地人日渐稀少,来来往往的都是晚归的游客,灯火十里长街,藏香余韵不绝,路边的酒吧,灯红酒绿,鬼使神差地他就推门走了进去,一进去发现酒吧里居然有一尊佛像,昏暗的灯光明灭,色彩鬼魅。
而早上在羊湖看到的那个文艺女青年,和另外一个女孩子坐在一起,她披散着头发,很长很茂密,脸在昏暗的灯光下看得不甚明显,可是那双眼睛衬得漂亮极了。
舞台上有一支乐队在低低地唱着一首英文歌,酒吧里是喧哗的,她却是安静的,她们似乎注意到他频频注视的目光,他和她的眼神相撞的那一瞬间,他忽然有种没办法呼吸的感觉。
他最后似乎有些醉了,只记得自己从酒吧里出来的时候,那个女孩子站在门口,看到他,低低地说了一句:“你很帅,但是你的手指更漂亮,舒展起来像是天上的云朵,弯曲的时候像是出鞘的刀锋。”
说完她甜甜地笑起来。
他把手指放在她的脸颊上,嘴附在她耳边,“外科医生的手,你呢?”
她嘴唇上的热气和酒气往他的眼里冲,冲到他的眼睛里,千里之遥是安静的雪山,咫尺之间是暗夜里出现的精灵。
没等她回答,他就在她唇角上落下轻盈的一吻,却换来她几乎是有些报复的回吻。
“我叫陶晋宁,你呢?”
“邱天。”
“秋天,秋天,我是夏天。”
她把脸抬起来,那双桃花眼更妖娆了,泛着粼粼的水光,她笑起来,月光下白皙的皮肤升腾起薄薄的红晕,她把下巴搁在他的肩膀上道:“我带你去个好地方吧。”
临街的一个小屋子,仄逼的楼梯道,二十瓦的灯斜斜地挂在墙角,四周是随意堆起的杂物和木板,她把门打开,屋子里漆黑一片,她走进去,拉开窗帘,月光一下子充盈了整间屋子,明晃晃的,月影像是蔚蓝水面上的波光微微地摆动,他环顾周围,墙角堆的画,墙上挂的画,各种风格的,有的是当成艺术品陈列起来,有的七零八落地倒在地上,不知道被踩了几脚。
“你是画家?”他问道。
女孩子笑道:“是,也不是。”
他的酒已经醒了大半,于是便饶有兴致地挑挑眉,女孩子走到墙角,把那些倒在地上的画框扶正:“我是画画的,不过我画的都是赝品。”
她指着墙上的画道:“那些都是我自己画的,可是我好久没画过了,我现在只能去画别人的东西了,因为我已经画不了自己的东西了。”
“为什么不画自己的东西呢?”
她举起手臂,左手上的玉镯泛着白光,手腕内侧有一个短短的疤痕,很丑陋,唇角微微翘起来,有一丝不屑有一丝嘲笑,“医生,我得过一种病,现在还没好。”
“什么病?”他有些紧张地看着她。
“抑郁症。”她调皮地眨眨眼,“所以这一年我都忘记怎么画自己的东西了,因为有些人一走掉,他什么都没带走,却把我的所有都带走了。”
她随意地站在光影交界处,脸上挂着似有若无的笑容,他明白,越是这样淡然说着自己伤处的人,越是在乎,几乎是不假思索地,他揽过她的肩膀,额头贴着额头,他能感觉到那种比酒吧门口更动人的气氛,“我跟你一样,同病相怜。”
天下的爱情故事都那么狗血,她爱上一个买她画的男人。那时候的她,笑称男人是她的缪斯,她刚在圈子里崭露头角,各种殊荣纷至沓来的时候,他亲口承认他已经结婚,离开男人后,她得了严重的抑郁症,病好后只能画些仿品,大多数的时间她都在旅游。
他们就坐在地板上说了很多,最后怎么睡着的都不知道。邱天醒来的时候,天光已经大亮,雪白明亮的阳光透过窗户缓缓流泻而下,温柔缱绻,让他的心瞬间就柔软起来。她枕在他的手臂上,睫毛微微地颤动,一头乌黑的长发像是藤蔓一样缠在他的手指间,也爬在他的心间。
他忽然觉得这么静静地躺着,阳光沉寂,月光泛滥,有种天长地久的感觉。
陶晋宁终于睡醒了,坐起来,揉揉眼睛,然后爽朗地笑起来,“我们就这么睡着了?”
倒是他有些不好意思,“昨天喝得有些多。”
她抿着嘴,唇边噙着满满的笑意,不说话只是看着他,邱天被看得一阵心虚,她“扑哧”一下笑出声,“你也真是胆子大,敢跟一个陌生的女人走。”
邱天怔了一下,也笑道:“你胆子也不小,敢把一个陌生的男人带回去。”
她脸上的笑容更满了,明晃晃的像是窗外的阳光,洒脱随性:“走吧,我带你去扎寺。”
扎什伦布寺与其说是一个寺庙,不如说是一个城市,寺庙和民居相间,重复交错,没有路牌也没有人指引,好像一个迷宫一样。宫殿的木头扶梯已被游客和信徒磨得又黑又亮,光可鉴人。殿外低矮的回廊有着精细的雕刻和褪色的彩绘,殿外墙壁一律是鲜艳的藏红色,一红到底,窗台上、墙头上开着艳丽的花朵,直直地面向蓝天,纯粹而奔放。
她带着他慢慢地逛完扎寺,走出寺院,他忽然感觉满眼开阔。树木参天,这个时候的天色是纯蓝色的,飘着几丝白云,非常惬意。一旁的民居有藏族妇女晒被子,“哗啦”一下床单被褥铺盖下来,地下就形成一个班驳的影子。草坪尽头的一棵老树下有两个喇嘛,坐着吃葡萄,年纪稍大的喇嘛手里握着一个铃铛,不时摇几下,很逍遥的样子。
身边女孩子的眼睛瞬间就亮了起来,眸子里闪动着跃跃欲试的光彩,她忽然拉起他的手开始跑起来。他们穿过那些寺院的大道、石子路、草坪,她的手掌印在古老的墙上,她轻轻地哼起一首他从来没有听过的歌。
他在日喀则度过了他假期的最后时光,他原计划再去珠峰的,可是因为这一场美丽的意外没去成。
只是在一起游玩,吃饭,泡酒吧,甚至结伴去雪山看日出,他心里居然有一丝轻松,果然那晚的冲动都是酒精这个魔鬼驱使的,其实现在这样也不错。
分别的那天下了好大的雨,天有些阴沉,他们在画室的巷口告别,那盏二十瓦的小灯泡晕晕地亮着,灯光微弱。
她还是那副淡淡的笑容,“跟你在一起很开心,一路顺风。”
他也笑道:“我也是,你接下来什么打算?”
“过几天一个老朋友来,可能要待一段时间,再后来会去一趟云贵。”她无意中甩甩手,“我也偷懒了很久了,也要振作起来好好画些东西了。”
不远处同行的人在催促他,他忽然有种分别之时不知道说什么的感觉,如同那天方可歆离校的时候,他只能说一句干瘪的道别。一滴雨花坠落在她的头顶,然后碎成屑沫,粘在她的睫毛上,鬼使神差地他竟然轻轻地拂了去:“以后别随便跟男人走。”
陶晋宁“扑哧”一下笑了出来,“你当我傻啊,你那第一次进酒吧生瓜蛋的样子,哎,那时候就是存心逗逗你的。”她顿了顿,眼睛里闪着狡黠的光彩,“不过你真的很帅。”
“能不能给我一个联系方式?”
她摇摇头:“萍水相逢,何必呢。”
他亦自嘲地笑笑:“好吧,我只是想说,谢谢你这几天的照顾,我很开心。”
她给了他一个大大的拥抱,一秒钟,甚至更短,就分开了,她笑道:“后会有期。”
他亦道:“后会有期。”
她跟他挥别,她的倒影洒落在橙黄色的水泥台面上,斑斑点点如同一幅点彩派绘画。
从日喀则回来之后,依旧是工作上班,只是不止一个人说他似乎变了。第一个说的是科室的主任,那天查完房,主任拍拍他肩膀,“我现在觉得给你放了一个长假是很正确的决定。”
他投以疑问的眼神。
“之前你状态不好,从美国回来一直这样,像一根勒紧的弦,不知道什么时候会绷断,现在,有张有弛,我不知道是什么事情困扰了你,总之我对你期望很大。”
他笑笑,也没说话。
中午去食堂吃饭的时候,碰见好友何苏叶,何苏叶淡淡地看了他一眼,什么都没说。
倒是他好死不活地问了一句:“看我干吗?是不是我去了一趟西藏,更平添了些许狂拽帅酷屌是吧?哎,每天都被自己帅醒,真是困扰。”
何苏叶笑道:“玩得怎么样?”
“还不错,美倒是真的很美,对了,我那边有不少照片,等下我去发微博啊,记得要去看,还有点赞,好评。”
“方可歆离校后,我觉得你一直不大对劲,现在看来,我是多想了。”
他忽然就不知道说什么了,许久,他才恹恹地说道:“那时候我觉得没有什么问题,过得跟平常一样,可是你们都看出来了,看来我的演技真差。”
“这种事情没什么好掩饰的,你可以跟我说。”
他一怔,然后就释然地笑起来,那双漂亮的丹凤眼在他的脑海里一闪而过,他欲言又止,那段美好就当是他的秘密,用念旧的缎带紧紧地捆绑住,藏在心底最深处。
就这样忙碌了一个多月,心外科进来一个病人,七十岁的老大爷,不稳定性心绞痛,三高,脾气还不好,基本瑞新楼的小护士都被他找碴儿训了一通,偏偏来头很大谁也不敢得罪,科室里人都疲于应付,只有他还能勉力插科打诨,每每被押去查房他便自嘲说自己是去面圣。
这天他正在查房,老大爷病房里又吵吵嚷嚷的,倒是这次小护士没有作鸟兽散,倒是很默契地挤在门口,他走过去问道:“干吗呢这是?”
“看帅哥呢。”
一个戏谑的男声从病房里传来:“我说,老爷子你好好养病,别没事冲着人家护士发脾气,省得人家小姑娘背地里诅咒你,还得诅咒你断子绝孙,那还得了,不过你那宝贝孙子,啧啧,整一熊孩子,真是家门不幸,上次酒驾可不是被逮着了吗?送去局子里待这么几天,回来就老实多了,真是大快人心。”
“你说什么啊?你给我滚远点,探病?你一来我又病了!”
然后一个女声传出来:“阮七,够了够了,别说了,消停点好吧,老爷子,您也别生气了,他这人嘴巴就是贱得慌,别生气了。”
他一听声音怎么那么耳熟,刚想进去看看,一个瘦削的身姿从病房口探出来,他已经不记得上次跟她分别有多久,那一瞬间,她姣好的面容、窗外耀眼的阳光、日喀则白皑皑的雪山,忽闪忽闪地直直穿过瞳孔刺进脑子里,他忽然间盲了似的眼前一片黑。
她看到他,嘴巴张得圆溜溜的,然后眉眼弯成新月,她笑道:“原来你在这里。”
“我只是顺路回来看看,没想到你居然是在这里工作,那是我家老爷子,他脾气很大的,给你们添了不少麻烦。”她转转手里的咖啡杯,自嘲地笑笑。
医院里的花房旁是会客用的小咖啡馆,咖啡馆里弥漫了咖啡香,暖烘烘懒洋洋掺了奶油的酥甜暖糯,老式的留声机一把惆怅的女声独自在唱着难以自拔的腔调,带点苦涩。
他摇摇头,“病人心情不好是正常的,再说了,人到了这个年纪,很害怕被忽视。”
“怎么说呢,我家情况比较复杂,哎,换个话题吧,你最近怎么样?”
他故作神秘地眨眨眼:“你猜呢。”
“难道心灵受到了净化,从此以后改邪归正,好好做人?”她眼睛盯着他衣襟上的胸卡看了一会儿,“还是拜完佛之后,佛祖保佑你,然后你就当上了主治医生?”
他笑起来,“太准了,这你都能看出来,你呢?过得如何?”
“一般,还是那样,你知道我都这么长时间了,反正吃喝混日子呗。”
他们说了些不咸不淡的话,冰块渐渐融化了,咖啡的颜色都淡了下来,这时候有人推门进来喊她离开,她站起身,礼貌地笑笑:“有空再见吧。”
他亦道别:“有空再见。”
等她走了有好一会儿,他才想起他忘了问她的联系方式了,可是转念一想,萍水相逢,何必呢。
第三天下午的时候他要去门诊给主任取资料,门诊大楼总是人满为患,他等了好久电梯都没有等到,只好爬楼,刚到三楼放射科门诊,他无意中瞟了一眼,就看到她的背影。
她穿了个碎花连衣裙,鼻梁上架着一副墨镜,头发盘起来,只有几缕碎发拖曳在白皙的脖颈上,虽然看不见脸,但是直觉告诉他,就是她无误了。
他刚想走上前打招呼,她径直往楼梯走去,然后下楼,走到人迹罕至的地方,他跟上去,正好看到她把墨镜摘下来,她看着他,神情很平静,但是她的嘴唇在颤动,瘦削的脸颊上很干燥,但是她的眼睛里积满了水,她挤出难看的微笑,零星的泪水滚在她脸上,随即又被狼狈地擦去。
“怎么了?”
她摇摇头,他几乎是顺着直觉说话:“是你之前的那位?”
“我明明就已经忘了他,怎么看到他之后还是好难受?”
下午的阳光照入大楼,把地上墙上的瓷砖割成参差花乱的细纹,她的脸上也有被泪痕割裂的淡淡的印记,她孩子气地抽抽鼻子,嘟囔了一声:“让你看笑话了,不好意思,我都这一把年纪了,还一颗少女玻璃心的。”
邱天真的是被逗笑了,他掏出纸巾递过去:“你让我说你什么好呢。”
她蹲在花坛边,眨巴着大眼睛,接过去纸巾,胡乱擦了擦,然后又眨巴眼睛,一看就知道是故意加恶意卖萌的。
他叹了口气道:“医院这么大,你来了两次我就碰见你两次,这样吧,给个联系方式吧,萍水相逢这种话不太适合我们,以后没事出来玩玩,到医院看病我给你插个队,出去游玩,你给我一路攻略到底,互惠互利如何?”
她“扑哧”笑起来:“你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当个朋友。”
她脸上浮现出淡淡的惆怅,半晌她才道:“其实我没什么朋友,我也不知道怎么跟别人做朋友,比如当朋友多久出去一起聚会吃饭逛街唱歌,比如我生病了,可是我自己会去看病打针啊,比如你出去玩,你也可以找同事找旅行社啊,一个人能做的事情,那要朋友干什么呢?”
他皱起眉头:“这都什么事啊,你脑子里面都装着什么东西?哪有你这样想的?”
她撇撇嘴:“我就这么想的,心理医生也拿我没辙了。”
他这才想起来她有轻微的抑郁症,也许还有社交恐惧症,他这么思忖,跟自己很像,从上高中开始别人的话题永远插不进去,别人的圈子永远融不进去,直到大学,跟何苏叶做了室友才好些,或者说后来是他自己知道自己的恐惧,才努力表现出油嘴滑舌口若悬河的满不在乎,别人才会觉得他其实很开心,很无所谓。
喜欢方可歆也许也是因为这样,越是玻璃一般的快乐,越期望钢铁一般的孤寂。
“你那心理医生肯定是水货,我看你就是太宅了,才会有这么多乱七八糟的想法。”
“才不宅呢,我每年都有四个月在到处旅游。”她噘嘴,“哪里宅了?”
他笑道:“是是是,你身体不宅,你的心才宅呢,画画的嘛,得耐着性子,沉得住,我明白的。”
她不说话了,只是手指无意识地搓揉着衣角,他看到细白的指尖上圆润的指甲,残留着零星一点粉色的指甲油,阳光一照,像是颗透亮饱满的珍珠。
忽然她开口道:“朋友给我两张电影票兑换券,有空去吗?”眼睛却不敢看他,往地上鹅卵石石子上瞅得带劲。
他很想说两句调动气氛的玩笑话,可是到嘴边就变成了:“好啊,这两天晚上我都有时间,不过我们下班都稍微有点迟,没问题吗?”
她这才敢抬起头,跟他四目相接:“这是约会吗?”
邱天才怔了一下:“你要愿意就是,不愿意就不是。”
这回轮到陶晋宁一愣,她咬了咬嘴唇,淡色的唇色平添了一分艳色,跟她脸上浮起的红晕一样,他忽然觉得自己那句话真是废话,刚想开口说些什么,她倒是反应不慢,只是眼神还在闪躲:“那个,再说吧,没事,迟点也无所谓,那个你忙吧,我先走了。”
说完就一溜烟地跑了,留下邱天一个人哭笑不得。
就这么过了几天,陶晋宁约他看电影,他到了电影院,却发现她还没来,给她打电话她说画室学生还没走,让他等一等,他问了地点,便去找她。
心底承认还是对她的生活有那么一点好奇,待到电梯上到十五楼,他环顾四周偌大的写字楼里,四分之一都是画室,透明的玻璃窗上挂着巨大的人物素描或是风景油画,一排排画架整整齐齐地排列在屋里,三十多个学生坐着在画画,而陶晋宁正在走廊上跟一个女生谈话,她穿着黑色衬衫,牛仔裤卷到膝盖,一头长发用铅笔盘在脑后,说不出的清爽。
她们说了些话就结束了,她走过来笑道:“画室学生太多了,要多招几个老师。”
他的眼睛还落在那些画上:“这些都是你的画?”
“嗯,基本都是大学时候画的,后来的画基本都是商业画了。”
他抚了抚下巴:“我小学时最怕上的就是美术课,后来学了解剖,心想多画几张图结构能记得清楚点,画出来一看,别提了,三岁小孩都比我的强。”
她笑起来,顺手打开对面的房门:“我去整理下头发。”
“能进吗?”
她点点头,把窗帘拉开,他这才发现这间画室是被精心装修过的,极具个人风格,宽敞简单清爽,他问道:“这就是你创作的地方?”
“嗯。”
墙壁上靠着一块白板,他拿起来,看着她甩着头,便道:“别动,给你画个。”
她依言真就不动了,他琢磨了一会儿,便道:“果然没天分。”顺手就要擦去,她眼明手快,凑过来一看,顿时笑得不行了,“哎呦,我长得像河童吗?算了,我来吧。”
寥寥几笔,他的样子跃然其上,邱天笑道:“比真人帅,要不你这块白板就给我吧,我收藏起来,将来值钱了拿去拍卖。”
她瞥他一眼:“有空我送你一张画,比这个好多了。”
陶晋宁真正是说到做到的人,没一个星期,她画了个风景画,色调暖暖的,带点莫奈的意味,用画框裱起来,若是挂在客厅的墙上一定会增色不少。
有同行看到这幅画,赞许不已。有一个她尊为前辈的画家看到画作后笑道:“灵气又回来了,意境简简单单的,但是看起来很温暖,你是不是谈恋爱了?”
她大惊,然后连声否认,对方只是浅浅地笑。
送给了邱天,那一瞬间看他眼睛一亮的感觉真的很好。
邱天每天都会跟她发发信息,有时候两个人会约出去吃城里的菜馆,有一次在昏暗的旮旯巷,那是家老字号的羊肉火锅店,通红的灯笼下融融地飘着点细雨,没有位,两个人就坐在外面傻等。她接了一个电话,还没说完就觉得肩膀一沉,转头一看,邱天睡着了,细细蒙蒙的雨花把她的眼前虚染了一片。男人轻微的呼吸声在耳边,她紧张得不敢挪动一点,心里有点东西慢慢地融掉了,也变成这一片虚染的雨花。
邱天最近也有些迷惑,陶晋宁为了给杂志社拍照片,顺便取景创作,她一行往云贵而去,每天他们都是电话联系,她喋喋不休地跟他讲述旅途中的美景、好玩的事情、当地流传的故事,挂了电话,他躺在床上,卧室里橘色的灯光洒下来,忽然他感到声音是多么的不可靠,响在耳边时,感觉人在身旁,电话一断,仿佛所有的联系都被斩断了。
中午吃饭的时候遇到何苏叶,他端了盘子故意跟他凑到角落里问道:“我能问你个事吗?那时候,你怎么确定你对你老婆的感情的?”
何苏叶笑道:“就慢慢喜欢上了呗,你知道我是很慢热的,怎么了?难道你有想法了?”
他挠挠头发,“可是我这不是慢慢喜欢的,好像第一眼就挺喜欢的。”
“那不是挺好的?”
“一点都不好,我都搞不懂为什么。”他懊丧地叹了口气,“感觉憋屈得慌。”
何苏叶语重心长道:“你都不小了,还这么畏畏缩缩的,准备打光棍是吧?”
邱天这么一听来劲了:“是谁暗示我大学时候不去表白的?”
“方可歆心高气傲,不适合你,但她未必不会给你希望,我不想你纠结。”
他这才把快炸起的毛收起来:“我才觉得男人真无情,你不说方可歆我差不多都忘了,大概新的不来旧的不去才是真理。”
何苏叶轻轻一笑,再也不说什么了。
晚上忙到很晚才回去,自己也不知道跟自己较什么劲,瞅着手机,寻思是打电话,还是发信息,她之前给他发了一条信息,他没回,总觉得这个时候非得说些什么,但是却不知道怎么开口。
还是忍不住打给她,她接起来,说自己已经到腾冲了,絮絮叨叨又扯了一些,互相道了晚安就挂了,但是那几分钟的声音像是昙花在无人的半夜盛放后马上隐没,香气存留在隐隐约约的模糊里,萦绕在他的心头,他忽然觉得真的应该说些什么。
他拿起手机又拨了回去,听见她软软轻柔的声音,小声地“嗯”了一下,他笑道:“给你讲个故事,我一个哥们的。”
她“嗯”了一声。
“还没谈恋爱的时候,他跟他老婆都是慢热的人,不过也不能怪他们,迟钝嘛,我们都看出来了,就他们还跟木头一样,完了呢,我那哥们去义诊,下雨天从山上掉下来了,送去医院抢救,结果他老婆受不住了,跑医院大哭一场,两个人就这么在一起了。”
那边安安静静的什么都没有回应。
他顿了顿说道:“有时候我想,这是天意吧?没有那场意外,不知道这两个人还要拖多久呢,有时候我想,会不会就这么错过。”
“有缘的人应该会在一起吧。”
他也轻轻一笑:“其实我想了好久,我们这辈子安安稳稳地生活,估计也没有什么戏剧性的意外,你看我也不太可能去从山上摔下来,也不可能上班走半路遇到什么地震或者泥石流,倒是你,没事就出去。”他停了好久都不知道怎么说,直到她傻傻地问:“我没事出去怎么了?”
“万一碰到什么地震、泥石流之类的。”
“你说话怎么这么晦气啊,乌鸦嘴。”
“你别说话啊,我还没说完呢。”他躺在床上看着天花板上的灯,柔白的光芒却让他心底惶惶的,“我不想什么意外发生,更不想去等什么意外后我再跟你表白,说我喜欢你,要不要跟我在一起,所以……”
那边很久都没有声音,最后听到的只是轻轻的一声“哦”,还有几不可闻的轻笑声。
他心跳得很快,觉得自己刚才是念着台词才能说出来的,只好问道:“‘哦’是什么意思啊?”
“嗯。”
“‘嗯’是什么意思啊?”他笑了起来,可是没出声。
“就是行吧。”她的声音都是弱弱的了,跟蚊子叫似的,“都这么晚了,还不睡觉。”
他真笑了出来。“干吗不好意思了?我真想你了,你啥时候回来?”
“过两天吧,我要睡觉了,明天还要早起呢。”
他想了想,笑意还是满满地挂在脸上,“你这是嫌弃我表白不够正式还是不够隆重,你早点回来,我当面跟你说。”
那边似乎真的忍不住了,连声音都带着甜和娇嗔:“你怎么这么不正经啊,我挂了啊。”说完,电话就挂了。
他还拿着手机,听着“嘟嘟”的忙音,嘴角还噙着微笑。
那天晚上他做了一个梦,扎寺的早晨,蛋黄般的阳光在氤氲的天际把光芒收敛了起来,云朵里忧郁的灰蓝色掺着淡红色的霞光,仿佛是某些欲望,无法抑制,她就如他第一次见到她时一样,乘着白莲般的云朵,悄然降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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