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八日凌晨,穆霜白被密集的枪炮声吵醒了,他胡乱套上衣服,打开门跑到街上。对面季宅黑漆漆的,没有一点动静。季少爷这个时候估计待在北平大学的校舍里,穆霜白稍稍安了安心,仰头望向枪炮声传来的方向。日军的飞机在北平城不远处的上空盘旋,南方冲天的火光照亮了夜空。
穆霜白咬紧了下唇。
惊天动地的爆炸声没有持续太久,半个时辰过去,一切又归于平静。
站在家门口,听着街头巷尾嘈杂的人声,和耳朵里依旧回响的炮声交织在一起,穆霜白双眼空洞地瞪着墨色的苍穹。
他并没能出神太久。
上午八时,日军发动了第二次进攻。穆霜白猛地转身冲进了院子,不一会又端着一柄步枪冲了出来。他循声往北平城外跑,路上扯了一匹马,一路狂奔到南苑。映入眼帘的,除了满地的尸体,就是火与血的交融。在日本人眼里,该是怎样一幅鲜花着锦,烈火烹油的美好画卷。
战场上一片混乱,穆霜白站在土圩子后,眼睁睁看着三千青年学生和几千官兵,各自为战。凭着血肉之躯,跟敌人的飞机大炮拼命。不知是烟熏的还是怎么,穆霜白的眼眶肿胀得难受。他用力甩了甩头,爬上一处隐蔽的土丘,架好枪开始对着日军打冷枪。
这一打就打到了中午,穆霜白打出最后一发子弹后,战场上的守军逐渐三三两两地突围撤退了。
南苑守不住了。深知这一点的穆霜白叹了一口气,扔下枪跟着军部主力撤往北平。
刚跳下土丘,忽地有个人从左侧的小路上窜过来,一下子撞在了穆霜白身上。他下意识地去摸手枪,却发现对方竟是熟人。
“灰狼?你怎么在这?”
薛远烟踉跄了好几步才站稳,看着穆霜白苦笑:“和你在这里的理由一样。”
同样是灰头土脸的两人给了对方一个大大的拥抱。
他们一起去追赶南苑守军的队伍,追到大红门附近,部队的队尾已在眼前。薛远烟正准备小跑两步跟上去,穆霜白突然朝他扑过来,抱着他滚进了路边的草堆里。
还没等他们爬起来,不远处机关枪扫射的声音和人们的惨叫声便把薛远烟定在了原地。他透过草堆的缝隙往外看去,毫无遮蔽的大路两旁,埋伏在田地和村庄中的日军,对着完全没有防备的南苑守军,把战斗演变成了单方面的屠杀。
离两人最近的日本兵只有几米远,灰狼的双眼血红,挣扎着想要冲出去,无奈穆霜白死死地拖住了他。
“放开我。”他喘着气低声怒喝。
“你不能去。”穆霜白的声音是一贯的冷静,“你身上就只有一把八发的勃朗宁,你出去能做什么?”
拉扯间,外面的枪声变得稀疏起来了。灰狼颓然坐到了地上,质问道:“你为什么始终能这么理智,这么冷血?哪怕同胞战死在你眼前,你的内心都没有一丝波澜?你心里,有感情二字吗?”
穆霜白沉默了一会,淡淡道:“我自小是从死人堆里一点一点爬出来的,何来的感情。当你见惯了杀戮,你就会知道,世界上有太多,是你力所不能及。”
“可我现在力所能及!”薛远烟极不甘心,“八发子弹,够我杀死八个鬼子了!甚至更多!”
穆霜白嗤之以鼻:“然后呢?赤手空拳跟枪炮拼命?至死方休?再然后呢?你的死救得回那些军士?还是救得了北平?”
薛远烟哑口无言。
“灰狼,你是个特工,不是军人。你有你的战场,但它不在这里。相比流血牺牲,你得活着,比死亡辛苦百倍地活着。”穆霜白轻声道,“我也一样。”
日军撤走以后,两人接着往北平城而去,刻意地不去看那一地狼藉。
兵败如山倒。北平的街道死气沉沉的,到处弥漫着一股大势已去的绝望气息。沉默了一路的穆霜白忽然对灰狼道:“我明天去上海,你不如和我一起去吧。”
“干嘛,打不赢就跑?上海可也不安稳。”薛远烟勉强一笑。
“我欠了人情,身不由己。”穆霜白不想多做解释,“明天正午的车,你要是想去,就到车站找我。要是不想,我们就……有缘再见。”
灰狼点了点头,拐进了岔路。穆霜白回到家,和衣往床上一倒,抬起手背遮住了双眼。
这可是生他养他二十年的城市啊,若是有那么一星半点的可能,他绝不会让它落入日本人的手里。可他只是凡人而已,如何去抵挡数以万计的日军?
当天晚上,穆霜白换了身干净的长衫,看着站在门口的季鸣鸿,一时无话。
“听说你明儿就走。”大少爷首先打破了寂静。
“没想到你的消息也这么灵通。”穆霜白如往常一样扯起嘴角,“你若是来质问我为什么不留下的话,就请回吧。”
“你把我当什么人了?我没能力为你挣个自由,又哪来资格质问你?”季鸣鸿一脸严肃。
“那我问你,消息哪来的?”穆霜白半开玩笑地问着,并没指望他回答。
“我有个朋友是你们青帮的人。”没想到对方答得认真,“不然我当初怎么知道你也是呢。”
前者点了点头:“所以你来干嘛?告别?”
“送你个小礼物。”季鸣鸿上前一步,把一个金属陀螺放在了他掌心,“是西洋的新鲜玩意儿,比我们这里的转得久些。”
他眼里是未言明的深意。
缓缓收回手,穆霜白后撤一步,双手抱拳深深一揖:“季少有心了。”
在季鸣鸿的记忆里,熟识之后,穆霜白极少这么喊他,平时要么连名带姓毫不客气,要么“老季老季”地跟他笑闹,又或者拿着“大少爷”这个名头调侃他。像现在这样恭恭敬敬,甚至低头行礼,还真是头一回见,季鸣鸿一下不知道该作何反应。
愣了一会,他终是躬身还了个礼道:“一路平安。”
说完便转身离去。
穆霜白站在那里没动,摊开手望着那个陀螺,叹气。相识一年不到,深交更只有数月,却已生了相知恨晚惺惺相惜之意,他懂季鸣鸿的意思。
生逢乱世,身陷漩涡。唯有随势而动,步步为营,方能至坚至强,以一木支危楼之势,立于中流不倒。
遇鞭笞则动,愈旋转愈坚。
人如陀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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