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头老顾一走,穆霜白便派人把季鸣鸿从刑讯室里提溜到自己办公室来。大少爷坐在他面前,满脸疑惑:“我的待遇这么好?”
心力交瘁的穆霜白没心情跟他扯这些,直截了当地问道:“刚才的事,你有什么看法?”
“你相信不是我干的?!”季鸣鸿又惊又喜。
“你没有杀他的理由。”穆霜白摸着下巴假装思考。
“我觉得是军统那群人干的。”季鸣鸿眼神黯淡,“他们原本可能是冲着我来的,只是季帮主恰好帮我挡了一劫而已。”
正说着,楼下传来一阵喧闹声。穆霜白走到窗前看了看,对季鸣鸿道:“你走吧,你爹来接你了。”
“可是……”后者犹豫着。
“等李世逡回来事情就麻烦了,快走。”
“那你……?”
“不用操心我,我在76号好歹是能做个主的。”
结果季鸣鸿前脚刚走,李世逡就回来了。穆霜白在他奔向刑讯室前拦住了他。
李世逡眯着眼睛看他:“你真把人放走了?”
“这事跟他没关。”
“那是跟你有关啰?”
“也没有。”穆霜白毫不避让地与他对视,“我会抓到凶手,给老师一个交代。”
盯了半晌也没看出对方的破绽,加上几人都算是所谓“同朝为官”,有证据之前,李世逡还不想跟穆处长和季长官撕破脸皮:“我得去特高课向中岛课长汇报此事,穆处长要不要一起?”
“当然。”
灯火通明的特高课里,中岛静子看着李世逡悲愤的模样,好言安慰了两句,让他们放手去查,自己会全力支持。李世逡千恩万谢地告辞出门,中岛静子突然从后面喊住了一直没说话的穆霜白:“穆处长,你留一下。”
门关上之后,中岛静子绕过办公桌,二话不说便往穆霜白身上蹭。
“课长?”正想着怎么善后的穆处长被她瞬间近在咫尺的脸惊得一蹦,快速后退,拉开了两人之间的距离。
“听说你最近老去米高梅找那个叫季音希的女人?”中岛看到他微红的耳垂,心情大好。
穆霜白愣了半晌才反应过来:“属下只是跟季长官一起去看看他妹妹而已。”
卧槽!这个女人不会对我另有企图了吧?
“那前阵子的那个呢?”中岛仰起脸想了想,“雁月楼老板娘……叫什么……锦书?”
“雁月楼老板娘,那更是萍水相逢了。”穆霜白苦笑。
“我听到的版本怎么不是这样的?”中岛静子不依不饶,“不是说你俩三年不见,日思夜想,一见便如漆似胶?你上个月养伤期间,难道不是三天两头往雁月楼跑?”她对中国的文化颇有研究,这一讲起来简直出口成章,“你们不是常说,人生三喜,‘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他乡遇故知。’穆处长体会了其中之一,感觉如何?”
穆霜白张了张嘴:“课长莫非在……吃醋?”
“瞎说。”中岛静子抱着胳膊瞪他,“我只是在关心你的感情生活。听说老板娘会亲自唱戏给你听?唱的哪一出?”
“杀……”心不在焉的穆霜白险些咬了舌头,“《打渔杀家》。”
差一点,就差一点,他差点把锦书那天话里有话唱给他一人听的《杀敌慰芳魂》说了出来。那可是不知哪路地下党写出来的抗战粤曲,真要被中岛知道了,即便她不为难自己,也不可能放过那妮子。
穆霜白的心脏剧烈地跳动着,面上尽可能摆出自然的表情。
中岛静子眯起眼睛,却没能在对方的脸上看出任何破绽。她沉下脸,话锋一转:“季昀青死了,穆处长看上去并不是很难过。”
用的是笃定的语气。
穆霜白抬手揉了揉太阳穴:“老师已经仙逝,悲伤不能帮属下找出杀害老师的凶手。反之,我需要清醒冷静的思维。”
中岛盯着他不再说话,办公室里的空气都凝结在了一块。过了许久,她回身从办公桌上拎起一张纸来,举到穆霜白面前:“眼熟么?”
那是一封密电。
穆霜白只扫了一眼,全身的血液便一下冲上头顶,激得他几乎站立不稳。
纸上的几个数字在他眼里自动译成了简简单单两个字——批准。
这串数字是他编写的一套与中统上峰联络时的专用密码,堪称绝密。除了他,上海不该有第二个人看得懂。
前天晚上他去米高梅买醉之前,曾向重庆政府发了封电报,说自己准备以季昀青的性命换季鸣鸿一命,若他事成,恳请重庆政府对大少爷网开一面,勿再追杀。
他始终没等来回电,出于小心谨慎的原则,穆霜白只好关了电台。但如果上峰不应允,他就算杀了季昀青,也救不了季鸣鸿,心思郁结之下,才导致他真的在米高梅喝到酩酊大醉。他出自真心对大少爷道的那声歉,全是出自这许多事瞒着他不能说的愧疚。
不想他在季公馆一待两日,始终没机会回家查看电台消息,而电波沿着长江顺流而下,竟被中岛静子截到了手中!
穆处长暗暗深吸一口气,淡然问道:“这是什么?”
他成功掩饰掉了语调里的颤抖,可一直盯着他的中岛静子没有忽略他眼里一刹那的震惊。
“穆霜白,你别再装了。”她若有若无地叹息了一声,“前天晚上我们截获了这封从重庆发来的电报,虽然不清楚接收的人是谁,但我找密码专家看过了,除了能判断出自中统之手,其余一概不知。而整个上海滩,能做到让我的专家一头雾水的,只有你穆站长!”
穆霜白静静地听着,仿佛站成了一尊雕像。只有他自己感受得到,胸腔里狂跳的心脏。中岛静子连名带姓地喊他,甚至称他“站长”,明显就是兴师问罪,可又没直接把他抓起来扔进刑讯室,难道是证据不足?
在搞清楚阴险狡诈的特高课课长的想法之前,他不敢也不能开口辩解。
对方也没急着要他回答:“我一向充分信任你,就连季昀青来跟我说你与季鸣鸿在茶楼密议,我也没放在心上,只是做了点表面功夫,见没揪着你们的错头,我反倒回头劝季昀青不要这么多心,用人不疑。现在看来,我可能是个天大的傻瓜!
“穆霜白,你之前和我打包票,你白狼叛出中统,必将实心用事,使国党不存。可现在呢,你背着我都干了些什么?!”
对方咬着后槽牙一句不答。
中岛突然笑了,笑容下是藏不住的杀意逼向穆霜白:“你现在不说,是想留到刑架上说么?!”
“课长。”穆霜白不得不说话了,“电报确实是属下发的。”
“好啊,你承认就好。”前者扭头望向门外打算叫人。
“但电报内容,绝不是课长所想的那样。”穆处长赶紧抢在她前头,“属下之前依照老师的意思,依然勉强潜伏在中统内部,以探听情报。此番属下只是劝告重庆政府,莫杀季长官。因事出紧急,还没来得及告知课长。”
“为何?”中岛静子一时没转过弯来。
“季长官是大日本帝国操控上海经济的核心人物,政治经济浑然一体,若没了他,对课长您有百害而无一利。属下假意告知重庆,季长官投日只是假象,想为他求一纸赦令。”
穆霜白知道,中岛静子聪慧多疑,唯有这种半真半假的话能骗得过她。
“所以他们答应了?”
“应了。但没想到上海军统站对季长官恨之入骨,竟公然抗命,阴差阳错,害死了老师。”
中岛看着他满眼的诚挚,将信将疑间问道:“那你准备怎么办?”
穆处长的眼神一瞬间凌厉起来:“当然是抓到凶手,搞倒军统站!”
“好。”她点了点头,笑眯眯地望着他,“你把密码本交出来,我就相信你。”
就知道这女人不会轻信!好在自己早料到会有这一天。
穆霜白没奈何地笑笑,从自己贴身的衣袋里摸出一个小本子,递到中岛面前。因上海暗流涌动,他与上峰商议后决定,一套密码,分两套破译方法。他给上峰发电,密码本用当天的上海日报;上峰给他回无关紧要的简短电文,则用他随身带着的这个本子。
中岛静子满意地接了过去:“穆处长辛苦了,回去休息吧,我等你们的消息。”
告辞出来,穆霜白站在寒冷的夜风里,才惊觉自己身后的衣衫,已被冷汗浸透。
“哼,倒是把自己摘得一干二净,信你我就是真傻了!”办公室里的中岛冷笑着把密码本扔到一边,从窗后望着渐渐走远的穆霜白,叫来自己最得力的手下用日语命令道:“你带两个人跟上去,盯紧他的一举一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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