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外,西山墓园。
时值五月,满山苍翠,季鸣鸿和季音希在青草丛中找到了季鹰的那座坟茔。他们清明那时才刚来过,坟前干干净净不染尘埃,唯独有小半杯金黄的酒,突兀地摆在坟头。
两人祭拜完准备离开墓园的时候,正好碰见了这西山的守墓人。季鸣鸿忍不住上前问道:“老人家,家父季鹰的墓,常有人来祭拜么?”
老人悠悠地望向墓园,点点头又摇摇头:“除了你们之外,只有一位穆先生会来。他每个月都要来一趟,每回只在坟前放一杯酒,站上半天就回去了。”
“是白白?”季音希惊讶道。
“哼,他还有脸来看咱爹。要不是他,咱爹也不会死。”季鸣鸿气不打一处来,“我看他就是做了亏心事,心下不宁,妄想用这种方式求取心安,还跟我扯什么问心无愧,鬼才信他!”
守墓老人再度摇头:“不像。驱使穆先生来这里的,不是愧疚,而是遗憾。那些遗憾,又全留在那一杯酒之中了。”说着老人指了指墓园偏僻的一角,“那七座是衣冠冢,春秋二祭,穆先生必来,一次不落。”
季鸣鸿心中一动,他还清楚地记得那人当年信誓旦旦地对他说“此后春秋两祭,必不敢忘。”的模样。可那不该是六座坟么,多出来的是谁?
他问出来的话里都带上了点他没有意识到的颤抖:“那七座坟……是什么时候有的?”
“其中六座是40年春天,另一座是去年底有的,是座衣冠冢。”老人笑眯眯地道,“这园子里的坟茔,每一座老头子我都记得清清楚楚。”
是老顾和薛远烟。
季鸣鸿喉头一哽,他没再多说什么,道了声谢,拉着不明就里的季音希离开了。
真的是他那几位死在穆处长手上的军统兄弟,这六条人命他都没放在心上,当时痛过,也就任由时间抚平了。他还以为当时穆霜白也只是为了安抚他随口一说,没想到对方说到做到,风雨无阻。
大少爷恍惚间觉得,自己从未能了解那人。世间的一切,穆霜白的一切,如陷在迷雾之中,真真假假。只能怪他自己,难辨真伪,又将真心托付。
晚饭点刚过,便有人敲响了季公馆的大门。正在洗碗的季鸣鸿摘下手套,一边拿手在围裙上随意地擦了擦,一边不耐烦地去开门:
“谁啊?”
一本大红的生辰帖直拍到他脸上来,穆霜白的声音低沉,带着一股子怨气:“如你所愿,我来退婚。”
“那把退婚书拿来,你可以走了。”大少爷毫不客气地伸手一抓。
“急什么。”对方翻了个白眼,抓紧生辰帖不松手,“退婚这种事当然得让阿音主动,难不成你不在乎她的名声了?”
季鸣鸿想了想,重又将生辰帖塞回他怀里:“阿音在楼上,这个你自己给她吧。”他似是不放心地又加了一句,“不管你俩要谈多久,你今晚都别想住我家。”
“你放心好了。”穆霜白答应得及其没有诚意。
季鸣鸿这才侧身让他进了屋。后者刚打算上楼,手腕忽地被人抓住了。
“听说你今天被抓进了特高课?”
季鸣鸿重点强调了那个“抓”字。他一回来就从新政府的同事口中听说了这事,他没告诉阿音,私心是不想看着自家妹妹关心别人,但其实他都没发现,他自己才是最担心的那个人。
“阿辜一向有上百种方式为难我。”穆霜白耸耸肩,似是想将这事一语揭过。
“白磷弹的事?”季鸣鸿压低了声音问道。
穆霜白沉默了一下,顾左右而言他,算是间接承认了:“你最好尽快动手,反正军统给你的最低要求,是不让它落入日本人之手。”
“我会的。”季鸣鸿咬了咬嘴唇,他的目光在对方的脸上逡巡了一番,犹豫道,“你的脸色不太好,没事吧?”
“季少什么时候学会关心人了?”穆霜白甩开他的手,嘲讽道。
“切,好心当成驴肝肺!”季鸣鸿好不容易撇开宿怨关心他一回,反被呛了一句,气鼓鼓地转身回到他的厨房小天地去了。
穆霜白则自顾自上楼,敲开了季音希的房门。
两人一谈谈到了深夜,穆霜白将自己的一切秘密和盘托出,逼着阿音点头答应会高调宣布退婚,独自低调地离开上海,便安心地放下生辰帖和白磷弹的制造图纸,准备回家。
“白白。”季音希攥着他的衣服一角不松手,眼里还留着最后一线希望,“咱们的婚事,就这么泡汤么?”
她期待已久的凤冠霞帔,十里红妆,难道就这样放弃,只当大梦一场?
穆霜白摇摇头:“我许你一场大婚,便不会食言,若战争结束后,你还是这般想,那我会把你风风光光地娶回家。”
他心里不是没有她,但终归是世事难料。
“嘘……”季音希竖起食指贴在唇边,“别这么轻易地给我承诺,你我都知道,咱们不一定等得到那一天。”
“阿音……”——她就是聪明过了头,什么都瞒不住。
季音希露出一抹坏笑,趁白白没有防备,一把将她的男人推倒在床上,倾身压上:“既然大婚做不到,我们不如省掉那个步骤吧。”
“你真的准备好了?”穆霜白握住季音希不老实的手,放松身体戏谑地看着她。
季音希的脸不由自主地红了,她赶紧抽回手,从他身上翻下来,仰面朝天地摊在床上。
后者长出一口气,侧过身撑起脑袋,似笑非笑地望着她。
季音希嘟起小嘴,半晌,她抬手抚摸着他瘦削的脸庞,心疼地道:“你又瘦了。白白,世人皆浮于表面,辱你骂你只因不懂你。但如今我知晓了你的全部,青史不愿为你留名,我便替你著书立说,你所做的一切,值得被天下人所知。”
穆霜白本想说不必了,但他看着阿音认真的模样,话到嘴边就变了个模样:“谢谢。”
这晚他回去之后,季音希屋里的灯亮了一整夜,隔壁房里,季鸣鸿呆坐在阳台上,望着妹妹的窗缝里漏出的丝丝亮光,也吹了一夜的风。
第二天清晨,季音希便跳上了开往香港的火车,计划从那儿再坐船去伦敦。季鸣鸿送她上了车,挥手告别的时候一不小心撞在了一个人身上。
“对不起对不起。”大少爷一看对方戴着大墨镜,手里拿着根长杆,像是位残障人士,连忙道歉。
说完他便往后退开,没想到对方反而拉住他,转着脑袋不知道在“看”些什么。
“先生?”季鸣鸿这才留意到他手里的杆子上还挂了一块布,上书“神机妙算”四个大字,“您是算命先生?”
“鄙人张神算。”张瞎子很不要脸地报上名号,“小兄弟,我观你印堂发黑,周身死气环绕,最近恐有大祸事。”
季鸣鸿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您……看得见?”
张瞎子故作高深地一捋小胡子:“我感觉到的。”
“我有什么祸事?我还觉得今晚我一定能睡个好觉。”季鸣鸿不以为意地笑笑。
“小兄弟,天机不可泄露,神算我只能给你个忠告。放下仇恨,方得长久。”
“杀父之仇,辱妹之恨,纵使曾以兄弟相称,亦不能释怀。”
“好自为之。”知道季鸣鸿一时半会放不下心结,往后的路还是得穆霜白自己去走。张瞎子尽力给出最后的忠告,就晃晃悠悠上车去了。
两个小时后,季音希单方面宣布退婚的消息传遍了上海的大街小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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