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小时之后,浑身上下被绷带裹成了粽子,依然昏迷着的穆长官被推出手术室送去了病房。
宁医生拉着一脸着急的阿辜絮絮叨叨讲了一大堆,中心意思就是这人好不容易捡了一条命回来,说不得会落下什么后遗症,得静养才行。特高课课长极有耐心地听完了他讲的所有的注意事项,见穆霜白没有这么快醒来,便带着斋藤等人先去处理战后的诸多事宜了,只留下两个小宪兵守在病房门外。
上海出了这么大的事,新闻界自然坐不住了。有那鼻子灵的记者一早堵在了医院门口,想要搞点爆炸性新闻出来。但因为阿辜有令在先,特高课上上下下口风贼严,他们忙活了一天,什么消息都没打探到。
于是记者们纷纷从宁医生这里下手。而后者得了穆霜白的暗中授意,把他知道和不知道的前因后果统统歪曲,夸大其词地将穆霜白的伤仔仔细细描述了一遍,剩下的全交给记者们去联想。
这一晚新闻界的人各显神通,硬生生给穆长官编造出了一个感天动地的故事。
说是穆长官为百姓考虑,不忍心让上海再度陷入战火,自告奋勇去敌营谈判。谈判成功,国军撤走,可他自己也被敌方胖揍了一顿,险些没能救回来。而特高课还很不待见他,觉得他有通敌的嫌疑,把人送到医院就不闻不问了。
字里行间都是替穆长官不值。说如今日本战败几乎已成定局,他不如离开特高课,给自己谋条退路。
这新闻稿一写成,再在大街小巷里一流传,整个上海又揭了锅。阿辜不得不出来辟谣,认认真真给小穆计了一大功,还翻出他过往的功绩,昭告上海。
他倒不是担心小穆真会反水,从白磷弹一事起,那人就下不了这个贼船了。在生命安全一事上,他知道对方从不敢托大。来这么一出,是阿辜内心对把人交给高昀骞这事有些后怕。他倒不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只是在他看来,留着穆霜白的命能有更大的价值,这简直就是帝国在上海开疆拓土的一大助力,一块活招牌。
好在人没死,哪怕是半死不活,对他也是有用处的。
此时季公馆的地下室里,气氛格外的凝重。
前天晚上只说去看看的穆霜白,再没有回来。昨天白天他们还没把这事放在心上,可一直等到了深夜,始终不见那人出现。两人这才有些急了。
到了隔天早上,也就是穆长官的事迹在上海广为流传的时候,季鸣鸿正拎着小小黑的鸟笼从房间里出来,打算到餐厅给小八哥喂食。
客厅,坐在沙发上的叶华抱着胳膊,一脸严肃地盯着茶几上一包压缩饼干发呆。
大少爷打着哈欠看他:“你一晚上没睡?担心穆霜白?”
前者的眼皮都没抬一下,张嘴怼回去:“你不也一样没睡。”
“我……我可不担心他。”季鸣鸿这话说得极没底气,明显的口是心非。
“我找他去。”叶华腾地一下从沙发上站起来,“他说过只要他没出事,每天都会来的。”
“华哥。”季鸣鸿放下鸟笼,一个箭步拦在了玄关。
渐渐习惯了叶华的存在之后,季鸣鸿小心翼翼地问过对方称呼的事,可不论是叫他“佐佐木华”还是“叶华”,换来的都只有他飞来的一个眼刀。大少爷想了想,很上道地决定喊他一声哥,总算是得到了默许。
季鸣鸿横在那儿,胖胖的身子完美地堵住了去路。他义正严词地劝道:“华哥,你的通缉令还挂在外头,不能去。”
“我受够了。”叶华站在他面前,垂眼盯着地面,语调平淡。
“什么?”季鸣鸿没听明白。
“我说,我受够了。”前者重复着,猛地抬起头,用一双因熬夜而布满血丝的眼睛凶狠地瞪着季鸣鸿,“我受够他每次,独自去面对危险,然后带着各种伤一身血地出现在我面前,还拼命挤出笑脸的模样了!我的心脏承受不起!”他的眼里隐隐有泪光,“而我帮不上他,还在心安理得地享受着他的庇护,我受够了!”
季鸣鸿习惯了叶华对他的嘲讽和冷淡,却是第一次看见他如此失态。原来他也很在乎那个家伙啊。
大少爷摇摇头:“我拦你不是这个意思。你被通缉,全上海都知道你是边牧,也知道你的长相。而我已经是个死人,早该被人们遗忘了,就算出现在外头,也不会引起注意。所以你在这儿等着,我去找他。”
“你?”叶华有些意外,“万一小白真出了事,你确定你会救他而不是落井下石?”
“命恩深重,倾所有不能还。”季鸣鸿的声音很小,“若非为父仇,我甘愿牺牲自己去救他。”
这其实就是季鸣鸿最真诚的内心。他也重情义,亦明事理,只是季鹰的死,是他心上一道过不去的坎,在没有确凿的证据之前,他不可能轻易相信老穆的三言两语,哪怕是在吐真剂的作用下的也不行。
叶华看着他,想了想:“这样吧,等天黑,我和你一起去。”
两人最终达成了一致。
太阳一落山,季鸣鸿和叶华穿着黑衣黑裤,戴着黑帽子,悄悄爬出了密道。天还未黑透,他俩便专挑茶楼酒楼那种人多的地方去,想先打探打探消息。
没想到这一打听才发觉,大街小巷里,人们津津乐道的中心人物竟然就是穆霜白。今早的新闻经过一整天的口耳相传,故事早翻了不晓得多少个版本,季鸣鸿一路走一路细听,当听到“严刑拷打”、“重伤残废”、“昏迷不醒”这样的字眼时,他只觉得自己的双腿像灌了铅一般沉重,一步都迈不出去。
叶华早把牙磨得咯咯响。他试着询问小白的下落,立刻有热情的大爷绘声绘色地描述道:
“人在城南医院里躺着,听说还昏迷着,门外还有重兵把守呢。”
一听这话,季鸣鸿拉起叶华就往城南飞跑。天全黑了下来,他们只要跑过最后一个转角,城南医院便在眼前。这时,季鸣鸿却在转弯处和一个人撞了个满怀。
那人正好是刚下班准备回诊所的宁医生。他被大少爷撞得倒退了好几步,待揉着胸口去看对方有没有受伤的时候,却将路灯下季鸣鸿仰起的脸看了个一清二楚。
“你是……季鸣鸿?你没死?”宁医生忍不住惊呼出声。他作为中共的情报员,自然把新政府和特高课的那些长官们记得牢牢的,因此一看见季鸣鸿立马认了出来。
确认死亡的人如今活生生地出现在自己面前,宁医生这一吓非同小可,等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已经晚了。
季鸣鸿眼里杀气闪现,没想到在这种地方被陌生人认了出来,不管对方是谁,他只能杀人灭口了。大少爷二话没说,左手成爪掐向宁医生的脖子,右手抽出小刀,用力朝他胸口刺来。
他将在军统所学发挥到极致,用尽全力,想一击致命。
可惜能和中统第一特工斗得有来有回的宁医生的身手比大少爷好太多了,他迅速向右方侧移,避开刺向胸口的小刀,随后一手架开季鸣鸿的爪子,一手攥紧他持刀的手腕一拧,小刀落地。他再用力一拉一扭,直接将人翻身拉进自己的怀里。
季鸣鸿还没反应过来,握刀的右手已经被宁医生扭到了背后,后者的手也扣上了自己的脖子,掐得他险些没喘上气来。他挥着空着的左手试图挣扎一下,结果连宁医生的一片衣角都没有摸到。
“别动。”宁医生低沉的声音从他脑后斜上方传来。他制住季鸣鸿,立刻抓着他转向站在一旁的叶华,警告道,“你也别动。”
被他警告的人很老实地站在那儿,既不说话,也不动弹。要不是他的帽檐太低,宁医生一定可以认出,面前这人,就是特高课通缉了好几个月的反日分子,也就是他的上级领导,边牧同志。
见对方没什么动作,宁医生这才有功夫来思考季鸣鸿出现在这儿的原因,他玩味地垂眼笑道:“你既然假死骗过了所有人,不隐姓埋名低调过活,却在医院附近游荡,是为了穆霜白来的吧?”
“才不是……咳。”大少爷立马反驳,脖子上的手没有丝毫放松的意思,他不舒服地扒拉着对方的手,“他把我关在地下室里小半年,我好不容易跑出来的。”
没想到得到了这样的回答,宁医生不由抬头去看叶华:“那你……”
“是负责看着他的人。”后者自动顺着话头往下说。
“人都跑出来了,你也不管管?”宁医生挑眉。
“没死就行。”叶华的声音冷冰冰的。
前者的脑中灵光一现,他松了手放开季鸣鸿:“那你们走吧,我就当没见过你们。”
说完他拔腿就朝着医院反方向,他自己的诊所走去。
“等下!”季鸣鸿揉着脖子叫住他,“你知道穆霜白,那知道他在哪么?”
宁医生一边慢悠悠地往前走,一边头也不回地答道:“不但知道,而且还是我帮他做的手术。甚至事情的来龙去脉,我也知道得一清二楚。”他顿了顿,摇头无奈地笑笑,“我忘了,你也不是为了他来的,是我多言了。”
他并没有说谎,这两天穆霜白躺在病床上装昏迷,全靠闲得没事的宁医生陪他聊天解闷。说得多了,他自然从中揣测出了不少东西。
话音刚落,他的胳膊被大少爷拽住了:“我有必须见他的理由,请您告诉我吧。”
季鸣鸿不得不说了实话,为表诚意,他连敬语都用上了。宁医生背对着他,抬手推了推眼镜,借此遮挡住止不住上扬的嘴角——上钩了!完美!
“这儿不是说话的地方,跟我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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