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十五,原是追祭祖先,祈求冥福的日子。
盂兰盆节亦称之“中元节”,习俗起于唐土,自飞鸟时代随东渡僧传至扶桑,已有接近千年的历史沿袭了。
这是一年到头最重要的几个节日之一,刚刚解围的高天神城主小笠原信兴从牙缝里挤出资金,建造盆棚,点燃火堆,准备了米面制的圆饼等特制食物,令士卒和家眷一同装扮起舞,以示节庆之礼。
同时也是坚决拒绝了出兵追击的邀请。
而池田恒兴既与他说不通,天还未亮便早早起床啃了口粮,自行带人东去了。
在忍者、斥候与当地人的引导下,出发两个时辰之后,跨过一条名为“菊之川”的小河,在被称作“丹野谷”的狭口,发现武田家的迹象了。
此地已经渐渐离开东海道的平原地域,而进入富士山区了,脚下道路开始崎岖起来。
池田恒兴不惧危险亲自上前视察,见武田军在丘陵中辗转蜿蜒,行动缓慢,拉成狭长线形,尤其辎重队伍转弯不便,俨然是首尾不能相顾的局面,最后方虽有数百名身披甲胄手擎长枪的士卒守尾,但观其行止便知士气低落,人心疲惫。
他当机立断,吩咐两名亲信,各带壮士百人,铁炮数十,弃马就步,从左右两边翻山绕路,制造挟击的假象,自己则捎带片刻,略点了点人数,亲领士卒正面冲锋而去。
只过得须臾片刻,那武田军也发现了追兵,纷纷惊惶大叫警戒起来。
然则他们身处狭窄的谷地,调动不便,一时除了各自为战似乎也没什么好办法可以应对的。
最后面那两三百名持着长枪的士卒,在军官呼号下,停住脚步,转了身向,站成三排,举起兵器,大声呐喊,摆出一个枪衾之阵来。
面前的谷口只有五十步宽,被这枪阵拦住,一时还真是没什么办法。池田恒兴亦只得下马,令己方也组成队形,举着长枪齐步上前,白兵接战,与敌拍打、砸压、对刺。
两边的战士,都是密集簇拥,各自持着至少二间(3.6米)的长柄武器,纠缠格斗在一起,口中喊得杀声震天,枪刃交锋迸出火星四溅,皆是有进无退,热闹无穷,但打了好一会儿也没死几个人。
铁炮传入时间尚不够长,良弓造价不凡难以普及,所以这种白兵对峙,是本世代很常见的战争场面了,拼的就是双方的士气和体能,哪一边先顶不住后退,可能就会一泻千里,四散奔逃,被人撵得如丧家之犬一般。
但双方都还能坚持时,就是雷声大雨点小,很难造成致命杀伤。
孰料,没多久山谷两边冒出织田家的人马,从侧方向用铁炮向武田军射击。
顿时硝烟弥漫,一阵噼里啪啦的噪声不断回响,密集的枪阵中有几人应声倒地。
虽然杀伤也不多,但给予的心理压力不同凡响,多面受敌对士气造成严重影响,正面马上就不再处于均势。
两轮射击过后,武田断后军中,总计已倒下了二三十人。一个组头模样的人大喊一声“不能这么白死”便转身拔腿而去,然后不到一分钟之内几乎所有人都扔掉碍事的长枪往回逃窜了。
池田恒兴连忙再追了几百步,只见武田家的逃兵毫不犹豫越过了辎重队将其抛弃。
战兵都丢盔弃甲了,后勤人员自不必说,眼见形势危急,纷纷丢掉了肩上背上的布袋、包裹,扔下手里的推车,松开骡马的缰绳,只顾往前逃命。
大把大把的白米、豆子、麦粉还有少量味噌、腌萝卜、醋昆布等各种食物顿时撒得满地都是,一眼望去至少得有上千石粮草。
也有几个杂役死命抱着箱子不跟松手,落在后面的,被追兵赶上,一刀一个劈到,发现这些人运输的竟然是铜钱——大多不是永乐钱而是私自铸造的恶钱为主,但几个箱子加起来怕也有三五百贯之多。
这米面铜钱,虽然比不上黄金白银,却也足以让普通士兵神意稍动,心不在焉,眼巴巴望着了。
池田恒兴非常坚决发出指令:“这些物资,都留下来,让后续跟上来的佐佐秀成看管!事后定会合理分配,论功行赏,诸位先随我杀敌!”
他声音洪亮,不容置疑,隐有肃杀之气,士兵纵然不舍,也只能舍了铜臭与米香,无可奈何挥着刀枪棍棒继续追击。
好在武田家的逃兵,已经冲乱了前方的阵型,并将恐慌情绪带得到处都是。
织田家的人一出现,武田家的人就赶紧加快脚步跑。
越跑,前面搅得越乱,就更加不可能阻止起有力的抵抗。
池田恒兴连追了好一阵子,刀都没有染血,只看着敌方慌不择路,自相践踏,不由哈哈大笑,畅快不已。
直到拐了个弯,发现谷地快走到头,前方有近百支旗帜树立,数十名武田家武士持刀立在跟前,齐喊着什么“再敢败退不战,皆已通敌而论,杀无赦”的口号,才勉强止住了溃逃之势。
但池田恒兴一点都不担心,反而颇为兴奋。
因为这幅情形说明,前方就是内藤昌丰之子,内藤昌月的将旗所在了!
就算他以督战队强行收拢散兵,也是无法让这群胆怯的骏河人生起多少斗志的,勉强接战,只会迅速迎来第二场崩溃而已。
顶多也就是内藤本队的几百人还有一战之力罢了,自己这边可是有几千人的!只要待后续的部队……
想起此处池田恒兴忽然觉出一丝不妙来。
转头一看自己身边好像只有千八百人,后面空空荡荡没有半点人声。刚才杀得兴起不觉有异,如今一看确实有点不对劲。
是我跑得太快?还是佐佐秀成那小子太慢?
抑或是……
池田恒兴心下顿时有了一点隐忧。
乃至思前想后,感觉前几日的情报中可能都含有微妙之处。
然而事已至此,无论如何,都只能进不能退了。
屏去一切杂念,先取了面前这内藤昌月的首级再说!
他下定决心,不再犹豫,狠狠抽出刀柄,重重挥下,大喝了一声:
“杀——”
……
往西三十町(3公里)之外,佐佐秀成见己方二三千人,竟被几百名不知从哪冒出的敌兵逼得连连败退,心急如热锅上的蚂蚁,却不知如何是好。
年轻人全无经验,脑袋好像忽然空了一般,什么指令也发不出,只被左右簇拥着茫然进退。
方才池田恒兴令千余人先追进了山谷地带,佐佐秀成正欲随其后,却忽然见周遭出现一只小规模的武田军。
本以为是散兵游勇,不足一提,顶多分出一小队人马驱赶就够了。
孰料这支只有五六百人的敌兵毫不犹豫地猛攻上来,似狼入羊群一般,杀了一个措手不及,令织田家的将士一时胆寒。
尤其那个喊着“信州真田昌辉在此,何人敢来决死一战”的猛人,连斩数将,状若鬼神,勇不可当。
佐佐秀成愣了一会儿,才回过神,吩咐随侍左右的老兵压阵,命令足轻举枪掩护,铁炮队齐射,压制前方敌兵。
但刚等局势稍有好转,又闻得左侧边响起怒吼声道“保科正直参上!”
仍是一支不起眼的小队伍挟击过来,人数虽不多,质量却与方才的真田队相差无几,一对一尾张兵绝不是人家的对手。
这次佐佐秀成身边已没那么多预备队可用,只得带着近卫,亲自往左策马迎去,激励士卒抵挡住突击。
又过片刻,忽然有个老卫兵焦急扯着袖子,说远处有异。
佐佐秀成循声一看,北边烟尘四起,人影浮动,似乎是有一只颇具规模的骑兵马上会杀到。
想来那只骑兵不会是友军。
见之佐佐秀成心道不妙,忙提醒附近士卒集中精神。
此刻那名拉着袖子的老卫兵凑近耳语道:“事已至此,恐怕是上了当。请佐佐殿立即带人撤退,与后续赶来的平手军汇合,再作计较,让我们池田家的人来殿后。”
闻言佐佐秀成大异,定睛一看,这卫兵确实是池田恒兴身边亲信,只是尚不知名讳。秀成既愧且怒,道:“如此岂对得起前线奋力作战的池田大人?”
那老卫兵急道:“实不相瞒,这正是池田大人提前说好的安排。佐佐殿您的身份,才能尽量保住郎党们的性命,同时还不至于跌落织田家的名誉!”
“我有何特殊之处?”佐佐秀成下意识反问,但旋即反应过来:“你的意思是……”
“池田大人死,而您活着回去,平手刑部定会体恤。”老卫兵语速极快的解释道,“反过来,若您没能安全回去,织田家恐怕会面临迁怒的危险!”
“这……”佐佐秀成哑然。
他自幼受了父亲“重义轻生”那一套说辞的影响,决计不肯为了保命而率先逃跑,但若是,不仅为了自己小命,也为了织田家的处境……
犹豫不决之间,那老卫兵却不含糊,帮佐佐秀成调转了马头,在马屁股上狠狠一拍,令坐骑反方向奔去。同时拔刀高呼:“池田家的人随我断后!其余的跟随佐佐大人暂时转进!”
佐佐秀成又一愣神,再反应过来已经走出百步之外,许多士兵已经簇拥在身旁跟着一起撤退了。
“此等义仆忠臣,至少该问个姓名!”
他再回头想找,却完全瞧不见刚才那老卫兵的身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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