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开始收到信,要求他五日内到岸和田城接受质询之时,河田长亲的心情是十分复杂的。但他终于下定决心,做好一切安排,登上船头之后,却已经放下负担,一边看着浪花,一边轻松愉快地哼起民间小曲。
而另一个被问责的拜乡家嘉则是一路都愁眉苦脸茶饭不思,吹了大半天的海风,才闷闷地开口说:“都怨我太不冷静了。还连累了您,真是罪过!其实来日方长,咱们本有一百种办法让那帮子刁民活不下去,偏偏我着急上火,用了最笨的路子……”
听了这话,河田长亲只是笑笑,拍着对方肩膀安慰说:“不必自责!这次我们清剿四国乱党,刑部大人的指示就是‘除恶务尽’,我们也是按照命令行事的。就算这里面产生了什么偏差,那也是好心办坏事,忠于主公的立场是不容置疑的。”
拜乡家嘉这才稍觉安慰,点点头道:“您说得倒也是!好心办了坏事,只能说……只能说是不擅长搞这种乱七八糟的事,但咱们可不是因为私欲故意捣乱的,估计也不会受到太重的责罚,以后戴罪立功就是了。”
经过这个对话,气氛似乎变好了一些,不再是相视无言,而是开始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起来。
说来说去,话题总不免围绕着“见了主公该怎么解释才好”这个问题上。
拜乡家嘉是个心思单纯的勇将,识字有限也不曾看过什么古籍史册值之类兵书,离了战场脑筋就不太灵光,当下是苦思冥想也没个好点子。河田长亲以往倒是擅长拿主意的人,可是今日却有些心不在焉,不管说啥都是不置可否地勉强应付着,还时不时悄悄打量四周,若有所思。
过了一两个时辰之后,忽然两人感觉到船身猛地摇晃倾斜,似乎是出了什么事。接着即刻有人急报,说在咱们这艘旗舰的后舱,某处地板上出现漏洞,现在正不断有海水灌进来,所以船身已经斜了半截!
两人闻言大惊,顾不得再想后面的事,连忙命令水手们排出海水,补上漏洞,同时呼叫前后左右邻近船只协助。
一下子船上水夫们都焦急无比,有的拿着盆和桶一遍一遍使劲把海水往外兜,有的扛着沙袋去填住缝隙,有的找到木板和钉锤准备修缮。
混乱之中,忽然从人群里出来两个可疑人物,拔刀砍来。
河田长亲毫无警惕之心,刀快架到脖子上时才察觉过来,大喊着往后翻了几个跟头,躲过要害,却被人连续两刀,分别砍中大腿根部与臀部,顿时鲜血直流,惨叫不已。
拜乡家嘉习武多年不辍,倒是还好,眼急脚快起身侧退,避过刀锋,顺起一脚,将面前的刺客踹得倒栽几步,接着毫不犹豫挥刀劈中另一个刺客的脖颈,救了友军一命。
周围水夫问询赶来,团团围住。
那被拜乡家嘉踹倒的家伙眼见事不可为,果断挥着短刃自尽,没有半点废话。
见河田长亲还倒在血泊,当下也来不及辨明刺客们的身份,赶紧上前包扎止血,往嘴里塞下据说是用名贵药材炼制的“返魂丹”。
顾着救人,顾不上排水修补,船身渐渐更多倾斜了几分。
正左支右绌,应接不暇,忽又见舱中传来油香,升起烟雾,仔细一看,贮藏物资的仓库竟然已经熊熊燃烧起来,也不知是否有人故意纵火。
至此拜乡家嘉叹了一声,命令士兵和水夫们赶紧各自避难,弃船保命。他亲自带了四个人,抬出应急的小竹筏,带着重伤的河田长亲,送到后面一艘安宅船上,让人家扔下绳索,系在竹筏四个角,拼命拉到甲板。
然后拜乡家嘉自己才游了上去。
……
“日清大师,觉明大师,两位请坐。话说,我刚刚见到了河田长亲与拜乡家嘉,才知道他们折返途中居然遭到刺杀,导致河田长亲身受重伤,神志不醒。此事实在耸人听闻,推测应该是阿波、赞岐两国乱党的余孽所为!我真心希望,二位大师你们的宗派没有牵扯其中。”
平手汎秀郑重其事,凛若冰霜,义正辞严,字字铿锵,仿佛是在极力忍住内心的怒火,而两个年轻的和尚则敛容屏气,垂首低眉,不敢稍动。
人世间的起落转折真是令人意想不到,几天前还是僧侣依依不饶得理不饶人,武士推三阻四顾左右而言他,今日却变成武士咄咄逼人厉声恶色,僧侣战战兢兢无言以对。
若是日清的师傅下间赖廉,和觉明的师傅杉之坊照算,在此交涉的话,或许能看出事情端倪,巧妙展开周旋。但他们都是不可轻动的大人物,哪有成天在外与人扯皮算账的道理。至于一向宗与真言宗的各自座主,更是常年不会离开本愿寺和根来寺的。
两个二十多岁的年轻僧侣,一下子面临这么尴尬的局面,容不得他们不懵。
没多久一向宗的日清和尚就主动让步说:“河田大人在四国岛上,虽然与我们本愿寺有些误会,但那都是意外产生的,鄙寺派贫僧前来,是因为我们深信平手刑部大人,是通情达理的贤君,鄙寺绝无任何敌对的意图。”
而真言宗的觉明和尚更是服软道:“我们根来寺一向视平手家的诸位大人为良师益友,不敢有半点邪念。倘若……万一发现有信徒涉及刺杀之事,那一定是少数败类的行径,不待刑部大人吩咐,我们一定会自清门户,铲除败类。”
表明了这个态度,平手汎秀才脸色稍霁。
但两个和尚便只能皱着眉咬着牙自吞苦果了。
跟平手家反目成仇的责任他们是背不起的,只能退而求其次,伏低做小撇清自己。但这么一来,又显得过于懦弱,有卖寺求荣之嫌,回去同样会受到一定指责。
幸好,平手汎秀气消了之后展现出了一位霸主应有的气度,打量了面前两个僧侣一番,挥手道:“多余的话,我也不再说了。你们两家宗派的感受,我也能理解。这样吧!河田长亲会留在近畿休养,他的职位我一分为二,分别由中村一氏与浅野长吉代替。拜乡家嘉则与山内一丰对换,这样一来,你们对四国信徒们,算是有个交代!刺杀之事,我会不动声色暗中调查的,倘若后续没有出现什么令人意外的变化,此事就此略过,从此以后谁也不要再提,如何?”
日清和尚与觉明和尚对视了一下,彼此都觉得姑且可以接受,于是一齐答应下来,伏拜施礼,称颂刑部大人的仁慈与宽容。
如此,他们两个作为使者,就可以回去宣布,是用尽力气交涉之后,才让平手家改变了四国方面的人事安排,这也足以交差复命了。
然后,一向宗和真言宗也能告诉四国的信徒们:“我们已经帮你们赶走了邪恶的代官和武将。今后不再会有这种事情发生。”从而获得信任。
皆大欢喜。
……
平手汎秀不太客气地送走了两位年轻僧侣,然后亲手写了调令:命中村一氏从纪伊国虎伏城迁至土佐和伊予边境的中村城,代替河田长亲,作为“南海探题”的使者,统领一条、宇都宫两家的余党;命浅野长吉由和泉国岸和田城前往阿波、赞岐,顶替河田长亲,接任本次“剿匪”行动的代理大将职务;命拜乡家嘉所部尽数撤回近畿待命,任务改由山内一丰所部接手。
至于纪伊、和泉空出来的位置,暂时搁置。
写完交给近习众,命令逐一落实。
然后平手汎秀本人来到了城的二之丸一间重臣屋敷之前,不等门卫通报便径直入内,找到,看着仰卧在床弱不禁风的模样,心里是既生气又难过。
勉强耐着性子安坐下来,示意斥退左右仆役,接着横眉捋须怒道:“好个河田新九郎!这才多大一点事情,何必要玩什么苦肉计的把戏?万一当真出了事,可怎么办?”
对面河田长亲稍微一愣,不好意思地笑了:“我还想着多少能隐藏一时,没料到主公您瞬间就发现端倪了……其实那是两个临时起意刺杀的农民,都没练过武艺,能砍伤我就算他们运气不错了……”
这听得平手汎秀更恼火了,下意识地拍了桌板呵斥:“这是什么话?怎么不想想,万一刺客的运气更好一点,你现在便已成英烈了!”
“多谢主公关心,然而臣下不便施礼,只能冒犯了。”河田长亲依旧是毫无压力地轻笑道:“至少现在的结果还算不错,您有了继续清扫四国的口实,我也没有受到什么致命的伤势。”
闻言平手汎秀怒容片刻就消失殆尽,开始严肃起来:“看来,新九郎你是早有腹案了。”
“什么都瞒不过您。”河田长亲笑容渐渐收敛,尽力摆正身子,郑重道:“纵观天下六十六国,各地土豪、僧侣、商家乃至下向的公卿,无不是盘根错节,千丝万缕的关系。主公您在淡路、和泉花了那么多心思,才可以对领内百姓使如臂指,可谓费时良久。纪伊至今尚未能彻底收服,岂有余力经营阿波、赞岐呢?上次您吩咐说要在四国‘除恶务尽’,我就猜到是要用快刀斩乱麻的方法解决问题了——如果其中产生的矛盾冲突,靠我挨这一刀便可化解,那实在是很值得。况且这对我个人的名利来说也不是坏事嘛……”
“好吧……”
平手汎秀唏嘘不已,降了声调,温言道:“先好好休息,过几天身体好一点,我安排你去京都呆几个月,好好学习一下礼法,等着朝廷的消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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