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敢当,不敢当!我纯粹是分享了德川三河大人的荣耀而已,没有他老人家,绝无我的今日!”
就这么一句话,本多忠胜已经翻来覆去讲了快一千遍了。
已经不是“口干舌燥”的级别,而是接近精神衰弱的程度,都快要把自己逼疯了。
他并不是有什么委屈,受了什么打压。
相反,这一年以来完全是顺风顺水,武运亨通。
先是被指定为替德川家康看管尾张下四郡的代官,后来又得到伊势安芸郡三万石的飞地作为私人封赏,明明不是平手氏的直臣,却有如此厚待,不知让多少人红了眼睛。
这次奉命率军到濑田城,与近畿联军汇合之后,平手秀益、拜乡家嘉、加藤光泰等诸将对大部分的外藩军势视若土鸡瓦犬,丝毫不假颜色,唯独见了本多忠胜,纷纷上来套近乎,显得十分尊重和亲热。
要不是军中不便饮酒,非得对饮三百杯不可。
最惹眼的是可儿才藏这个成天闹事斗殴对谁都不给面子的超级恶霸大害虫,主动跑来迎接,还口口声声说“不论是驻营占地还是后勤供应,谁敢跟本多势为难,就等于跟我才藏过不去!”
这个际遇要是放在一般人身上,早就飘飘然不知道自己姓甚名谁,祖居何处了。
亏得本多忠胜定力过人,头脑清明,句句话不离“德川”,不离“三河”,始终没有任何失当之举,但身心上的疲惫,是可想而知了。
好不容易应付完了,倦怠不已地回到自家营帐,打算歇息一下,却不料睡前自己的笔头家臣,领有一千五百石俸禄的河合又五郎,忽然求见,询问说:
“听说半年前,平手宰相中将以伊势国安芸郡三万石赐予主公私人,但您却坚持以大殿(德川家康)之名领受奖励,在下不知此事可否属实?”
本多忠胜毫不犹豫点头:“确实如此。”
河合又五郎低头回了一句:“在下知道了。”
便毫无表情地告退。
只提了一个问题,而没有表达任何情绪,但本多忠胜一下子懂了家臣的意思,苦笑连连不知该如何是好。
他忽然想起来,以前小时候听叔父讲唐土的宋太祖“黄袍加身”的故事,还十分不以为然,觉得若不是主君自己想要上位,岂有被家臣裹挟强推的道理?
如今方才微微领会到其中甘苦之味。
本多忠胜一人的话,已经满足于今日的地位,惟愿做一个贯彻武士忠义之道,流芳后世供人瞻仰传颂的典范,不希望此生有什么被人指摘诟病之处。
但是,并非世人都如此这般重视身前身后名超过权势富贵的。
家臣们是怎么想的呢?亲戚们是怎么想的呢?还有刚出生的儿子,长大以后又会怎么想呢?
比如刚才这个河合又五郎,多少次出生入死上刀山下火海,眼睛从没有眨过一下,堪称一等一的好汉。可如今成家立业有了子女,也不免要为俗世考虑。
人生真是艰难啊!
本多忠胜意识到自己的心防已经出现一丝极其微小但不容忽视的缝隙。他很犹豫,这个缝隙应不应该彻底填充上。
……
次日上午,听说平手家父子二人从京都移步到场,联军诸将被传唤到濑田城二之丸的大广间统一觐见。
众人到齐,群英荟萃,左手边依次是畠山高政、京极高吉、武田元明,乃三位旧贵。右侧则是荒木村重、织田长益、本多忠胜等,是能出力的实力派。再下手则有平手家一些直臣,以及其他兵力较少的附属势力。平手秀益、河田长亲、岩成友通三个有正式官位在身的,因公务繁忙并未出席,也免去座次的尴尬。
如此排名当然也是有人不满的,不过也没有谁不满的程度过高。
平手汎秀最后入场,器宇轩昂坐在主位,跟在后面稍侧落座的是其子义光,身边还有几个站着的侧近与侍卫。
“天下武家之长”的派头已然渐生。
诸将正要拜见,平手汎秀忽然招手道:“泷川左近何在?请上前来!此番挥师数万讨伐越后上杉,正需您这等宿将,与我一同研讨军务,才可万无一失。”
听到这话,泷川一益起初愕然,想了一想,觉得在场确实只有自己有这个资格,于是毫无心理负担地出列施礼,泰然自若走了上前。
平手汎秀伸手指向旁边一个位置,命人取来坐垫。
泷川一益躬身称谢,在指定地点落席。
室内顿生轻微哗然之声,好像有人在私下议论。
见之泷川一益眉毛一扬神情有点错愕,似乎是没想到自己将遭受此等待遇,脸色瞬间呈现出愤懑委屈的意思来。
这时平手汎秀轻轻拍了拍身前的案几示意安静,淡然说道:“诸君之中,谁觉得自己军才不逊于泷川左近的,不妨一道上前,让大家评判,是否名副其实。”
顷刻间鸦雀无声。
都知道泷川一益这人多年来南征北战屡立功勋,有“进退皆能”之美誉,作为一个身份不明的外人能在织田政权中崛起,统兵之能怕是犹在柴田胜家、佐久间信盛之上,几次典型的战败,主要都是沙场之外的因素导致。天底下敢说胜过他的人并不多。
在场的好像一个没有。
但长年与泷川一益不睦的津川嘉俊忽然出列下拜施礼道:“泷川左近善于统兵作战之事,人尽皆知,在下肯定是远远逊色与他的。然而尚有一人,才学更在泷川左近之上,此刻正在越前收拾局面,便是人称‘美浓麒麟儿’的竹中重治。宰相中将若有商议军务的需要,何不将此人调回来加以任用呢?”
此话一出,京极高吉、武田元明、荒木村重、筒井顺庆……等等在场的所有人尽皆附和称是。
甚至包括平手家直臣拜乡家嘉、加藤光泰、香西长信、疋田景兼、江口正吉也都在连连点头。
只有织田长益说了句:“竹中殿善于庙算,泷川殿熟稔军阵,皆属当世名将,宰相中将可用此二人。”
这算是捎带讲了句公道话,然而很快淹没在人声当中。还有本多忠胜等少数人默不作声的。
足可见竹中重治的声誉和人脉。
相应的,泷川一益尽管也是能人,这做人就不得不说有点失败了。他坐在平手汎秀身侧,心里是既气愤,又难过。
我这么人畜无害又讲道理,凭什么被这么粗暴地对待?一定是你们这些无能之辈都得了红眼病。
——这话就差写在泷川一益脸上了。
他当即有感而发,直起腰慷慨又苦涩地高声道:“想不到沧海桑田数十年过去,宰相中将还记得我这个旧人,此番定然要竭力奋战,死而后已,方不辜负您的信任了!”
“死而后已”都出来了,众人也不好再加讥讽,只能是跟着表一表忠心罢了。
平手汎秀这才说到:“竹中重治殿宣抚越前已有一年,当已对地利和上杉家的军情有所了解,届时定要请他来参详的。然而各位须知,兵事凶险,固然要因地制宜,却也必须要有自身的一套经纬才行。先前派遣竹中到北陆,正是为了‘知彼’的任务。然而‘知己’的部分,就拜托泷川左近了,请即可视察诸军是否可战,三日后回报于我,可否?”
“宰相中将深恩,唯有鞠躬尽瘁以报了!”泷川一益做出感激涕零的样子,深深埋下头去施礼。
……
众人各怀心思而退去,平手义光忧心忡忡道:“兵法曰,上下一心,方可制胜。奈何如今诸大名各怀心思?”
汎秀闻言莞尔:“那要不然,令诸大名率军返乡,只用我平手家的三万直属兵作战如何?”
义光一怔,思索片刻,迟疑道:“这个也不太对吧……诸大名就算各怀心思,总不至于起到反作用?”
汎秀捋须笑道:“同样是兵,有的是可以降龙伏虎的精锐,有的是姑且可堪一用的凡卒,有的是顺境抢功遇挫即溃的弱旅,有的是不能见血只可壮声威的装饰……即便是最后一种,总也是聊胜于无的,但一定要有清晰的认识,不可给予超出能力的期望。”
义光稍微恍然,又道:“孩儿觉得,除了勇力差别,战心的高低也很重要。”
汎秀点头曰:“然也。譬如今日所见,都是来自列国的联军,其中谁是既能战也肯战,谁是能战而不肯战,谁是肯战而不能战,谁是既不能战也不肯战……分辨起来是很复杂的。其实我抬出泷川一益来,便是要向众人表明:此次讨伐上杉,只重视作战的本事,而不计较任何过往恩怨。”
义光终于明白,又叹道:“可惜,大部分人只被眼前的名利和旧日的羁绊所蒙蔽,看不出父上的用意。”
汎秀从容一笑,摇摇头:“不然,不然!其实你仔细观察,就能发现,该看出来的,应该都看出来了我的企图。至于实在看不出来的……本来也没指望他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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