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旁人多半得不到接见,唯阁下广有文名,那平手汎秀附庸风雅,一定会给些颜面。平手汎秀之生平,我素知之。此人一贯自居忠义勤勉,实则只为私利而动,只是擅长观览风向,顺流而动,借名分与大势为己用。而今织田弹正遇刺,畿内四分五裂,武田西上,恐不可挡。世人尽知天象有异,平手岂能不察?其负隅顽抗的理由,只是尚未找到改旗易帜的借口,与最合适的时机罢了。所以我就给他一个借口与时机。”
楠木正虎竭尽心力,仔细地回忆着松永久秀出发前的交待,一个字都不敢漏。反复默念着背诵了好几遍,才谨小慎微地轻轻抬了腿,跟在近侍背后,亦步亦趋进了平手家的营帐。
为了避免刺探军情的嫌疑,一路上都是老老实实低着头,目光在自己脚尖和前方那人的衣服后摆之间巡回,丝毫不敢抬头侧首张望。
纵然以文名立身,但楠木正虎终究是个武士,基本的刀枪弓马功夫总是有的,经历过的沙场战阵也并不少,胆子本是不缺。
然则一想到即将要面临着的那人,心里怎么都有点发虚。
不过虚归虚,任务还是要完成的。松永久秀完成了他的夙愿——为其先祖楠木正成洗冤正名,于是楠木正虎就报以十足的忠诚。
话说平手刑部,可不仅仅是“无双智将”而已,在松永家内部,对其还有“谈笑杀人”的评价。
这是源于他治理和泉时,对国人众与寺社众欲擒故纵,外宽内严的手段。
“郑伯克段于鄢”的道理,别人不知道,文化人却都是明白的。提着刀剑凶神恶煞的未必是真的要动手,平易近人从谏如流的,有时候才更可怕。
比如咱们家的老主公松永久秀就从不生气,整天笑容满面的,十分和蔼温柔,偶尔受到下人的冲撞冒犯,也丝毫不以为意,往往一笑了之。但上上下下谁不怕他?甚至于放眼近畿列国,不畏惧他老人家也不太多。
话说小主公松永久通,以其父为模板,有样学样,倒是显得东施效颦了,家臣们好像是真的不太怕他……
胡思乱想之间,楠木正虎跟着近侍缓缓步行了半刻钟,然后浑身上下被毫不客气搜查了一番,确认没有携带武具与毒药之类危险品,才得到放行。
复进百余步,终于听见有人高声呼喊到:“松永家使臣,楠木正虎殿,带到!”
听了这声音,楠木正虎才赶紧微微抬头,透过被近侍拉起来的门帘,隐约看到有个身着华服羽织的贵人坐在帐子里,仓促间看不清容貌,只觉得威风八面器宇轩昂,想必定是平手刑部无疑了。
于是不敢再看,慌忙低头弯腰,疾步窜入,跪倒于地,俯首施礼:
“小人楠木正虎,奉鄙主松永弹正之命,前来拜望。早听说平手刑部气吞山河,风姿绝世,今有幸得见,才知百闻不如一见。只远远瞻仰一眼,便觉巍峨如山,浩瀚如海,市井之民的传言,恐不能形容其万一!”
片刻沉默之后,前方传来中气十足的爽朗笑声。
“哈哈,哈哈……太客气,太客气了。”
平手汎秀的声音中透着遮掩不住的得意,仿佛对这马屁十分受用:“我说什么来着?松永家的使臣,本来是没必要接见的。但来者乃是文名冠绝天下的楠木正虎先生,那就必须见一见!瞧瞧,连客套话都说得跟人家不一样,你们可要好好学学!”
“呵……呵呵,不敢当,不敢当刑部大人谬赞……”楠木正虎心惊胆战地赔着笑,干巴巴地勉强作答。
他的腰已经弯得比一根煮烂了的面条还要弯,脑袋更是恨不得要低到地底下去。
农历十一月初,天气明明已经颇为寒冷了,但楠木正虎额头上却不住冒出冷汗。以他深厚的文学修养,依然听不出对方话里究竟是善意居多,或是恶意为主。
言语中似乎是对松永家非常不满意——这当然可以理解,也在意料之中,但又对于“文名冠绝天下”这一点表示了推崇,虽然推崇中有点揶揄味道……
不得不说,除了细川藤孝等少数特例之外,文化人普遍还是对政治的玩法没那么了解的。大部分只能当个清贵无权的弄臣罢了,一旦过于坚持文化人的尊严,就可能万劫不复。
楠木正虎显然是个很知道变通的人,完全没有半点坚持尊严的意思,反而相当的谦卑,乃至近乎谄媚的程度。
也许正是因为这样,反而得到一定的重视——抑或可谓是垂怜。
“先生不必多礼,请入座吧——赶紧去个搬个小火炉过来,看看都把先生冻成什么样了!松永家的请求姑且不提,楠木先生可一定要好好招待,不可怠慢。”
平手汎秀十分友善客气地挥手,做出如此吩咐。
“真是感激不尽,有刑部大人这句话,鄙人便不觉得冷了。”
楠木正虎心神稍定,感觉到背后汗珠浸湿的衣服上当真是有些寒意,于是十分高兴地起身,缓缓走过去,盘腿正坐在近侍们搬过来的火炉旁边。
“话说以前我帐下有位名讳叫做沼田佑光的,好像与楠木先生有所亲交,可惜如今并不在此,而被委以琵琶湖奉行之职……现在,听说是与竹中重治殿一道在佐和山城报国,抵御朝仓逆贼的军势。”
“啊哈……沼田殿确实是个妙人……”
“织田弹正派到和泉的一位与力,佐佐内藏助成政,虽然尾张人,却独爱汉文古籍,想来应当是乐见楠木先生的。”
“噢!但有向学之心,岂问出处?不知这位佐佐殿现在何处呢?”
“正随着尾美二州军势前往冈崎城,与犯上作乱的甲州武田作战。”
三两句寒暄之后,楠木正虎心神稍定,仿佛是终于记起自己外交使节的本分,开始在细微末节的字句中挑刺:
“刑部大人!请恕鄙人斗胆,您刚才说朝仓是‘逆贼’,武田是‘犯上作乱’……如此论断,是否有些偏颇之处呢?”
闻言平手汎秀立即面色转冷,嗤笑一声,斥到:
“公认对抗幕府号令,当然是逆臣,岂容置喙?”
“但这其中另有隐情啊……”楠木正虎身子哆嗦了一下,尽力摆出据理力争的态度:“您可知上代公方遇弑之事……”
“荒谬!”平手汎秀怒而拍案道:“某些人胡编乱造一个理由,便自以为有了胡作非为的借口吗?世人倘若都如此效仿会如何?是要将礼义廉耻视作无物吗?七八年前的变乱,今日才说有隐情,明知已经无法查证,完全是故意浑水摸鱼!不如干脆说自源平合战起就有隐情好了!”
“……此中情由,各方各执一词,姑且搁置不提吧。”楠木正虎想起事先松永久秀的吩咐,换个话题说:“然而时已至此,刑部大人岂能无有远虑呢?”
“呵呵……按您的高见,想必只有屈从武田,才算是远虑啦?”平手汎秀出言讥讽道。
“……屈从之说,未免太过了。”楠木正虎小心措辞道,“反过来讲,正要先掌握住京都的防务,才能避免战祸的荼毒啊!此外刑部大人理应考虑到故主织田弹正的安危。据我所知,织田弹正虽然贵为管领,但与‘伪公方’之间,是颇有些曲折不合的。万一‘伪公方’走投无路,悍然下了杀手……”
他话里的意思,就是告诉平手汎秀说,可以用“拯救织田信长”为理由进兵京都,如此就有了名分,不会被认为是随波逐流临阵倒戈。
“哼哼……”平手汎秀面露鄙夷,“此言甚为愚蠢!首先我要告诉你,公方与管领之间关系十分融洽,精诚合作彼此不分,一切宣称两位大人之间有矛盾的,都是不值一斥的谣言!其次,我如果真的领兵攻打京都,那才是真的有可能导致织田弹正被幕府军迁怒!”
……就此借刀杀人不是正好吗?难道到了现在你还希望信长继续活着?
——楠木正虎心下如此想着,只觉得面前的平手汎秀做戏做过了头。
但他当然不敢说出来,只能继续赔笑着劝说:“刑部大人!您是天下知名的智将,自然有一番见识决断,鄙人是不敢质疑的。来此只是想表达说,无论是甲斐的武田大膳,还是鄙主松永弹正,都将您视作是日后安定京都的支柱。根据目前的讨论,今后除了和淡纪三州,及四国事务之外,山阳的摄津、播磨恐怕也要辛苦您……”
“松永弹正也就罢了,我姑且当他是年事过高,一时糊涂吧!”平手汎秀脸上闪过一丝沉痛的表情,接着又变成坚毅决然,怒叱道:“但武田信玄,这等狂悖乱法之辈,我是绝不可饶恕,定要杀之而后快的,楠木先生,今日是说什么也没有用了!”
“岂可……武田大膳何等人……岂可如此说……”
楠木正虎一时结舌。
你这直接都开骂了,我再怎么婉转,也没法往下接了啊。
“什么武田大膳?不知忠义的逆贼罢了!”平手汎秀无情打断,“武田祖居中山道,世代沐受幕府恩义,理当匡明辅正,保境安民,何竟穷兵黩武,攘权夺利!以至甲信二州民生凋敝,四邻百姓寝食难安!今更妖言惑众,蜚短流长,窥视神器,其心可诛!吾从未见此厚颜无耻之人!幸天命不绝,公方复兴于京,御命伐敌,天下智勇之士无不枕戈待旦,赢粮景从,而思报国!他日讨取贼酋,猎尽党羽,以祭忠义。即日附逆之人,有何面目见列祖列宗于地下!”
楠木正虎见平手汎秀义正辞严,怒发冲冠,兀自惶然失色,汗出如浆,嗫嚅期艾,口不能言,伏地不敢起身。
帐子角落不起眼处,却有两个书佐在奋笔疾书,将平手汎秀的言行记录下来。
子承父业担任忍者组头的多罗尾光彦则是一边默念着速记,一边吩咐两个书佐写得更清晰些。
他心里清楚得很,五日之内,平手刑部断然拒绝拉拢,怒叱武田的戏码,就要以京都为中心,在近畿各处流传开来。
显然,那都是百姓们仰慕其身姿风仪,自发口耳相传的,绝对不是忍者化妆成普通人故意制造舆论的。
平手家光风霁月,事无不可对人言,怎么会学武田家,做那种无耻勾当呢?
谁要是对此有所误会,散发一些令人遗憾的言论,那就必须礼貌地请回来,到岸和田城好好讲一讲做人的道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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