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和,位于京都平原和纪伊山地之间,是一个地形十分丰富的令制国。
国内东西南北四面都遍布着海拔不等的大小山脉,尤其是南部的吉野郡,几乎全被丘陵覆盖,但是群峰环绕之间,却又有一块宽阔平坦、土地肥沃、水力充足的盆地。
这块盆地被称为奈良,提供了丰富的农业产出,自古以来就是扶桑国内经济发达的地域。大和国四十多万石的产出,大半出自此地。
平城京时代,朝廷的首都便在奈良。当时正是疯狂学习唐朝的巅峰,许多中土的文化艺术、典章制度、风俗习惯、科学技术都被一股脑吸纳。
与此同时,佛教也传播了过来,在奈良落地生根,发展壮大。这个过程中,法相宗的兴福寺独占鳌头,香火最盛。
禅宗是“明心见性,直指人心”,法相宗却讲究研读经典,把佛法当做严谨的学术来对待,这正切合了大和国上层人民的性格特点,因此得以广受拥护,势力越来越昌盛,拥有极大的影响力。
到源赖朝创建镰仓幕府,武士掌握政权之时,幕府干脆不在大和国设置守护职位,而是指定兴福寺来行使管理权,这是扶桑历史上极其罕见的殊荣。
而筒井家,原本只是兴福寺麾下的世袭僧兵头目。几百年来,在和尚们的内部斗争当中,他们逐渐打败并吞并了其他僧兵势力和土豪地侍,成为大和国的实际掌握者。至今每一代筒井家继承人,都会在元服的同时,于兴福寺剃度出家,以佛门弟子的身份同时领导僧俗两路。
所以——
正式见面之前,平手汎秀原以为筒井家全是和尚。
但实际见了面,做了自我介绍,才发现,森好之,岛左近,松仓重信,这三个家老都是普普通通的武士打扮。
唯一一个穿着袈裟,手持念珠,头上还顶着戒疤的是一个看上去二十出头的年轻人,被三名家臣拥护在正中。
毫无疑问,这人应该就是筒井顺庆了。
真没想到,只派人稍微接触了一下,对方居然就搞出这个阵容来了。
对此,少年心性的织田信忠不禁动容,颔首称赞道:“筒井家家主只带着这几人就敢单刀赴会,真乃勇士也!令人钦佩。”
而一旁打酱油的绣花枕头畠山昭高却问了个蠢问题:“阁下就不担心我等将您扣押,逼迫福住城守军投降吗?”
“不敢当。能得织田家少主一句‘勇士’,深感荣幸。”对面筒井顺庆面沉如水,先礼貌地回了织田信忠,而后不屑地瞟了畠山昭高一眼,淡然地反击到:“畠山左卫门大人有所不知,鄙人出城之前,已经向一门众和家臣们交代过,一旦事态有变,立即由叔父接任家主,不必管我的死活。”
语气虽淡,掷地有声。
畠山昭高羞红了脸,大为窘迫。
而在场其他人皆露惊讶之色。
这一番大胆的宣言,可不仅显露了视死如归的豪气,更是展示出对一门众和家臣的绝对信任。
说完之后,筒井顺庆侧过首去,与三个家臣逐一交换眼神,四人都显得坚毅果决,生死无惧。
平手汎秀感觉有点头疼,下意识揉了揉太阳穴。对方表现得这么直率,原先准备好的外交辞令,似乎都用不上了。
……
趁着夜色,双方选择了两边军阵的中心地带作谈判地点。
织田军的人选,除了织田信忠之外,还有平手汎秀、织田信包、蒲生定秀、畠山昭高四人,共带着二三百侍卫。
这个人选是汎秀精心安排的。
织田信包是一门众,从立场上说不会捣乱;蒲生定秀自保为上,不会做损人不利己的事;畠山昭高是个大草包,就是想做坏事也没那个智力。
利益最相关的,也是最有可能把水搅浑的是松永久秀,这老狐狸当然是不甘心被排除在外的。但讨论人选的时候,平手汎秀以言辞相激,令其拉不下脸,无奈同意回避。过程比想象中更容易。
对此汎秀还疑惑的说:“堂堂松永弹正,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好对付了?”
织田信忠的反应则是:“毕竟是年近花甲的人了,或许已经精力衰退了吧!”
想想好像也很有道理。
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对面只有筒井顺庆和三个家臣,没有带上任何的士兵。
双方的实力完全不对等,所以心理预期也大相径庭。织田这边是游刃有余,而筒井家则已经到了生死存亡之刻。
“筒井大人能站在这里,就说明我们存在着求同存异的可能性,让鄙人十分欣慰。”
织田信忠还打算再寒暄几句。
但筒井顺庆却伏身施了一礼,慨然开口道:“请恕直言,鄙人已经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无暇多做客套。今日既然来此,便已做好了臣服的打算。但是,鄙人还有三个条件,斗胆请织田家的少主恩准。否则,唯有殊死一搏,战至最后一人了!”
“这……”织田信忠有些慌乱,一时犹豫不决。
侍立身后的河尻秀隆顿时心焦,连忙向平手汎秀和织田信包投去求助的目光。
但在他之前,平手汎秀已经抢先进言道:“少主,我看此人慷慨激昂,恪守武家之道,枉死在此未免可惜,不妨先让他说出三个条件。”
织田信忠这才反应过来,连忙点头:“没错!便允你说出条件。”
话音刚落,信忠又觉得软弱了些,立即补充到:“两国交兵不斩来使,所以你此刻不管说出什么,我都会让您安全离去。但若因此就肆意妄为,提了不可接受的条件,那筒井家的武运,或许就城破之日了。”
这番话有理有力,十分得体。
此言一出,河尻秀隆眼中大是欣慰。
平手汎秀亦微微点头,觉得对十三岁的少年来说,这个表现算是不错。
筒井顺庆当然也能感受到织田家少主说话的分量,神色愈发郑重,又与三名家臣对视之后,才缓缓地开口说:“多谢您的体谅!既然如此,那鄙人就失礼了!首先第一条,我等久居此地,祖先世代的陵墓都在左近。希望降伏之后,筒井家依然是大和国的一员。”
“不愿迁移吗……没有问题,我可以同意。但目前你所占有的土地,不可能全部保留。”织田信忠托着下巴,捋着没几根的胡子,假装思考了一会儿,做出肯定的答复。
“您愿意绕过筒井一门姓名就已是大恩了,鄙人不敢妄想保住领地,在此叩谢了!”筒井顺庆说到做到,毫不拖泥带水,干净利索地下拜了一下。随即起身,接着说到:“第二,当下幕府承认的大和守护,乃是本家的世仇松永氏。鄙人不敢奢望守护职位归还到兴福寺,所以希望您能承诺,日后不会坐视松永氏公报私仇。”
“这个恐怕……”织田信忠皱着眉头,又卡了一下壳。
作为副将的平手汎秀马上补充道:“此事关系重大,还需考虑一番,少主不妨先听听他的第三个条件。”
“第三个条件嘛……”筒井顺庆略有些惊讶地瞥了汎秀一眼,保持着平静的声调:“鄙人有个家臣名曰井户良弘,一向委以重任还与之结亲,不料此人两年前背信弃义,在战场倒戈投降松永家,这一点,我筒井上上下下尽皆引为大恨,此仇不报,何以立世?”
“既然已经是松永的家臣,绝不会因为你一席话就将其杀害。”面对原则问题,织田信忠倒是反应得很快。
松永久秀再不可靠名义上也是自己人,怎么可能为了招纳新人就把旧人杀了呢?脸还要不要了?
“呵呵……”筒井顺庆露出苦涩而残忍的微笑,“您误会了,鄙人绝不敢有这种想法。只求能对其折辱一番,替死去的将士们出口恶气!”
“嗯……”织田信忠脸色不善,反问道:“这是筒井家的共同想法吗?”
“正是!”森好之,岛左近,松仓重信三人齐声高呼。
岛左近还嫌意犹未尽,补充了一句:“我等都已经将生死置之度外,惟愿与主公共赴国难!”
织田信忠为其声势所慑,愣了一会儿,反应过来之后,连忙假做咳嗽,让下人递水过来。随即接过杯子浅浅饮了一口,缓了缓气,才恢复平静,继续开口:“第二点并不是不能同意,但松永家是否公报私仇,并没有确切标准。倘若我今天答应下来,日后你但凡觉得受了一点委屈,便指责织田家违背约定,这可怎么得了?至于第三个条件——恐怕过于意气用事了吧!”
织田信忠确实很聪明,一眼就看出这里面的诡道。
筒井顺庆稍微脸红了一下,但立即恢复常态,梗着脖子回应道:“但确实存在松永家公报私仇的可能性。倘若我就此投降,一年后却被迫害致死,恐怕织田家脸上也好看不到哪里去。”
一时语塞,气氛紧张起来。
这会儿织田信忠用不着河尻秀隆提醒了,他主动转过身来,向平手汎秀问到:“姑父,您怎么看呢?”
特意公开用了姑父这个称谓,显然是为了表达信任的。
听闻此言,平手汎秀叹了口气,放松了一下双肩,懒洋洋地伸出右手,指着对面的筒井顺庆,问到:
“你有女儿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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