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公,上杉家真的来了吗?实在不可思议……”
“不宣而战,欺人太甚了!请让属下当先锋,去跟狗贼决一死战吧!”
“从越后绕到近江,走的还是飞小路,难道是早有预谋?”
大帐之中,上至重臣,下至偏将,全是乱糟糟急匆匆的样子,从桶狭间合战以来,织田家的军议,就再也没有过这样的混乱慌张的局面。
织田信长安详淡定地在正中央的位置,一言不发,纹丝不动,也懒得阻止家臣们的议论,只用余光盯着门口。
等到两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眼前,信长才猛然起身,挥手道:“肃静!”
群臣立即不敢再吱声,眼巴巴地瞧着总大将,指望他力挽狂澜。
然后信长才对着门口那两个不起眼的人问到:“雅乐,新八,探听到的情报如何?”
被点到名的一人立即开口:“根据浅井家从小谷城传来的消息,上杉家一万五千人,取道飞国,饶到北近江,其先锋柿崎景家已经开始劫掠我家的粮队。属下与各地斥候紧急联系之后,可以断定的是,确实有上杉家大队人马从飞经过来到近江,只是具体数目暂不明朗,带队主将亦不知;我家这两日也确有一些粮队遭遇不测,凶手不能证实是否为上杉家。柴田大人所部前往摄津讨贼后,我军在近江就不剩一兵一卒了,故而以上诸事件,都难以确认详情。”
众臣纷纷竖起耳朵,生怕听漏了一句。可是越听下来,越是忐忑不安。
刚才的汇报,虽然颇有“暂不明朗”和“不能证实”之处,但总体上是倾向于肯定的。
这可是名震列国,号称军力天下第一的上杉谦信!
而且还是饶了后路,截断了粮道!
柴田胜家的后队若尚在,当可阻拦一二,可偏偏那批人已经去了摄津……算算时间现在说不定都开始与三好长逸接战了!
闻言,织田信长面容冷冽,微微抿住嘴沉思片刻,又问到:“自越后至近江,需经越中、飞,那两国为何坐视上杉军通过?”
被叫做“雅乐,新八”的两名密探其中另一人开口答到:“越中神保前年实际已向上杉降伏,此事世人已知。属下最近又查明:飞江马名义归属武田,暗中却勾连了上杉;越中椎名、飞姊小路表面与上杉敌对,然而这两家今年年初上洛拜会过幕府之后,立场似乎有改观;北陆一向宗原本敌视上杉,但本愿寺显如去年派了七里赖周前去担任代官,此后一向宗也不再主动与上杉家对抗了……”
听到这里,织田信长抬头望了一下天空,下了论断:“界町、比山暗助三好,幕府、一向宗勾连上杉。”
众人心下了然。
界町虽然有今井宗久为首的一派归顺,但也有更多人对织田不满的;比山面对强势的统治者肯定也不会高兴,更何况织田家以前还打过和尚们的秋风;幕府虽然受到挟制,没法接见“越级上访”,但人家正常来做新年拜会的你总不能时时刻刻都盯着;至于一向宗,那更是不用多提了,占着富裕的地盘又不称臣纳贡,大家对他们都没有好印象。
要说这些乱七八糟的势力,暗中帮助织田家的敌人,那实在是十分正常的。
然后信长又陷入闭目沉思的状态,不再搭理人。
下面的重臣们当然是不免心焦,但也习惯了魔王大人这种做法,开始自发讨论起来。
泷川一益满脸不可思议的神情,不住地摇头:“鄙人实在难以想象,堂堂越后的统治者,为了虚无缥缈的缘由,派遣他的主力跨过飞国的山路,来打这样一场与他利益毫无关系的合战。私以为所谓的一万五千大军不过是虚张声势,我军应该暂时原地警戒三日,派小股分队探明情况,再做下一步打算。”
丹羽长秀立即表示不赞同:“虽然不太合情理,但也未必全然不可能。越后军素来以行动迅速,长驱直入闻名,我们若静待三日,说不定就会被朝仓和上杉两面包围。上杉谦信此人,十年前就可以为了‘关东管领’的虚名一路杀到小田原城下,今日得了幕府密令,来支援朝仓,大概也并不稀奇。何况浅井家已经明言敌方有一万五千人,他们占据北近江多年,消息应当可信。所以我军应当果断后撤,先避免被夹击才是。”
两人互相都不能说服对方,反而同时看向了同僚中公认的第一智将。
池田恒兴、蜂屋赖隆、堀秀政等人其实更着急,一个个脑袋上都快冒火了,但要么不知道说啥好,要么紧张到开不了口,要么压根就不敢说话。
平手秀思绪也是大乱,完全安定不下来,被两人盯着,苦笑着答了一句:“二位所言,各有道理。只是我想问一句:若近江后路被断,下一波辎重和补给无法运输到前线,我军粮食还可以支持几天?”
“保持现在的供应,只剩十一天半。”村井贞胜面无表情地给出了答案。
听到答案的几人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
这下泷川一益可无法坚持“先等待三天”的意见了。
不管是不是虚张声势,总归是后方出了问题,粮食运不到前线,可怎么打仗?
反倒是一直沉默的森可成插了一句:“十一天也不算短了,况且还可以从敦贺港临时购买,前方的朝仓军胆气已衰,不足为惧,给我五千人,就足以拦住。主公便可带着剩下的人马,与上杉决战一番。”
嫡长子的意外战死,似乎对森可成冲击极大,现在他满脑子都是死战报仇的想法,听不得撤退避让的事。
但众人显然不能接受这个激进的想法。
平手秀不得不提示到:“如果上杉军出现的事情,被所有人知晓,而我军又无法及时击败上杉返回京都,那么畿内大小豪族会以为‘织田被上杉困在境外’,态度或许都会发生变化。乃至柴田大人讨伐摄津乱军的合战,也可能出现临阵倒戈的现象。朝廷的公卿们也可能觉得我家无力保障畿内安全,转而号召别家大名上洛,至于幕府,将在这里面扮演什么样的角色,就更难以想象了……私以为,我军想要短期就击败上杉,难度还是很大的。”
其实是否说服某个同僚并不重要,就怕信长他老人家一时激情,想复刻当年桶狭间时的英姿,那可就不妙了。
不过,秀说的也确实是实情。
现在织田家虽然威势极盛,可是并未建立相应的名分,必须时时刻刻保持着对京都的压制,才得以维持霸权。
泷川认为上杉军不可能出现在背后,森可成说不管真假先正面拼一波再说……但采纳他俩的建议,等于是在拿命赌博,万一输了可就……当年桶狭间敢赌,是因为自身本钱太少,不得不兵行险招。现在家大业大,还拿命去博就有点不理智了。何况丹羽长秀说得很有道理,浅井家作为近江地头蛇,根基深厚党羽众多,他们既然说上杉家一万五千人前来,应该不会与事实相差太远。
森可成思索了一会儿,不情不愿地点点头。
“不错,我本人必须马上出现在京都,才足以压服人心。”此时信长方才睁开了眼睛,流露出斩钉截铁的决然神情,“正好前几天将琵琶湖水军集结起来,我走水路先行一步,后续……”
说到这里,一向果敢无匹的魔王大人也面露犹疑之色。
既然打定主意通过水路撤离,那就一定需要断后的人选。
而且会面临朝仓与上杉的两面压力。
那可是越后的上杉!
一言以蔽之,就是九死一生。
众人尽皆默然不语。
唯有方才黯淡了一会儿的森可成猛然抬头:“殿后之职,请交给属下!我与那朝仓家的逆贼,还没战个痛快呢!”
没等信长答话,泷川附和道:“既然上杉掀起反旗,丹羽大人的但马,平手大人的和泉淡路,都有可能会有趁机作乱的人,急需回军镇压。森大人的领地是最安全的,唯有他有余力断后。在下镇守的北伊势也比较稳定,所以也适合担当断后人选。”
泷川一益的行事风格,就是完全以整体上的利害来做判断,毫不考虑感情因素。甚至连自己的安危都不顾及。
至少表面上如此。
丹羽长秀却对这种话感到十分不悦,无视了泷川的话,径自开口发言说:“森大人一片赤诚,令人感佩。鄙人也就不与您争抢断后之职了,但我会是仅次于您,倒数第二个离开前线的。”
信长沉默片刻,轻轻点了点头,果断下令到:“我先带着三千旗本,坐船到京都稳定大局,三左挡住北面朝仓,五郎挡住南面上杉,余者由甚左统领,自湖西撤回畿内!”
三左即三左卫门,森可成的通字,五郎即五郎左卫门,丹羽长秀的通字,甚左即甚左卫门,平手秀的通字。
泷川一益刚才的说法并没有错,丹羽长秀孤军镇守但马,全靠他个人手腕支撑,如果在断后中阵亡了,那么生野银山的拥有权很可能就会丢掉。相比之下,森可成、泷川一益这种守备内线的将领,即使横死,造成的影响力也小很多。
但信长并没有完全用成败得失来思考,而是慷慨应允了丹羽长秀的请战要求。
理智固然重要,不过豪情也是不过或缺的!
这就是为什么泷川一益只是个智勇双全但不得人心的将领,而信长纵然偶有暴虐不公也能引得四方豪杰归心。
既然总大将下了决定,自然不会再有人争论,众家臣齐声领命。
平手秀内心觉得坐船更稳妥,并不想带着大军走琵琶湖西岸。不过转念想想,信长本人已经坐船去了,也就带走了敌人的重心,那么自己应该是比较安全的。
织田信长说出刚才的命令,也不由得长吁了一口气,环视四周,神色严峻,沉声道:“此乃生死存亡之刻,请各位力同心。军队暂时交给甚左了便不需担心,但五郎、三左……两位务必要活着回来!若是情况险恶,就姑且投降,先保存有用之身,不要在乎议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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