斗争与妥协在人类政治的历史上总是螺旋状交替出现的。就如同当前织田家与足利家的情况一样。
永禄十年六月,时隔一年织田信长再次率领将士开动到京都。去年他集合数家大名之力上洛,畿内自然是望风披靡。然则大军一去,又倒向三好家或者六角家的小势力也不在少数,可惜三好的逆袭并未成功,看今年的态势这批人大概不会好运,一番动荡恐怕是难免的。
在摄津晴门的反复斡旋之下,最终足利义昭勉强认下了织田信长提出的九条法度,甚至信长本人到达京都之后,又提出了六条补充建议,足利义昭也咬着牙接受了。
相应的交换就是,原有织田家掌握的京都,正式返还予幕府治下。驻守山崎城的平手汎秀部,也要在交接完防务之后撤出。村井贞胜会回到岐阜城,只留下负责与朝廷联络的塙直政代表织田家。
接着信长又大兴土木,洒出万贯银钱招募民夫,在御所旧址上修筑了一座新城供将军居住。这座方圆数百米,有双重水堀的平城被称作“二条城”。
在筑城期间,足利义昭又在织田信长的协助下,确定了畿内列国守护的人选。首先是幕府直领的山城国,不设守护正职,细川藤孝、真木岛昭光分别任南北守护代。摄津国由池田胜正、伊丹亲兴、和田惟政三人分治。河内国则是“弃暗投明”的三好义继与信长的妹夫畠山昭高共领。纪伊国也由这位名门子弟兼信长公亲戚的贵人兼任。近江守护由细川藤贤取代了“逆贼”六角义贤。当然这些守护实际能管辖多少地域,就要看个人本事。
至于信长特意提出由自己担任和泉守护,明显是要借此拿到统治界町的名分。但现在拿到的也只是个名分罢了。
最让人意外的是松永久秀,不仅获得大和国守护之职,还得到了信长派兵助其统一大和国内的承诺。
单从这些名字,有的是显赫名门子弟,有的是跟随足利家多年的老臣,也有刚刚投诚过来的地方实力派。为了这些名分,幕府政所执事摄津晴门又在其中反复辛劳,唯恐得罪哪位大人物,甚至累出病来。
平手汎秀的辛苦也并不比他少。他暂时不在大人物们身边,而是继续带着兵负责警戒。然而三好军刚被击退,一时并无敌人,所以实际全无事务。许多身份不够在义昭和信长那里说得上话的人,就通过拐弯抹角的关系,找到山崎城的汎秀。织田那边的柴田、丹羽等人也希望接触一下近畿的各方势力。
连续一个多月,汎秀每天都在京都,帮忙引荐各方的朋友。有的时候上午刚从茶会脱身,下午又要去酒席赴宴。幸好这段时间信长每天在朝廷或幕府中度过,尚且来不及对他发号施令。
期间还抽空与狱中的岩成友通短暂交流,得知他家眷失散,不知所踪,还委托了石川五右卫门等人去找寻。
也有以前有过一面之缘的浪人,甚至山科言继这等公卿来拜访,希望借汎秀之口,向信长或义昭提出各种诉求。
朋友恭敬拜访,言辞恳切,往往不忍拒之门外。是以一番焦头烂额,实不下于征战。
直到信长抽出身来,派人来召见,汎秀才闭门谢客,起身进京。
……
与织田信长的见面依然是在一座小寺庙里。后者穿着新式的南蛮盔甲,风尘仆仆但神采奕奕志得意满,见面就直接赞到:
“做的不错啊!当赏。”
这位殿下的指示一向简明扼要。这里的“不错”到底是指击败了三好家,还是说处理其他的事情,就要靠自己去领会了。
汎秀只是伏身道了句“多谢殿下谬赞!”,便不再言语,起身作待命状。
接着信长又问到:
“擒住岩成友通,甚好。此人可愿降否?”
“回禀殿下,他虽尚不愿归降,言谈中却也对三好家无甚忠义。下臣正在让人寻他的家眷,如果成功的话,想必可劝此人归附。”
“若不肯居我织田之下,便交给幕府,名义上让他降于足利家,也是一样。”一贯注重实际胜过名分的信长,敏锐察觉了岩成友通不肯归降的关键问题,并迅速做出了冷静的对策。
“是。”
汎秀躬身领命,心里对信长的果决也是颇为佩服。只是听方才所言,这位殿下居然丝毫不担心足利义昭坐大吗?现在名义上归于幕府属下的势力,加起来可已经不少了啊!
当然这种话,是不会当面讲出来的。汎秀只是正襟危坐,表示完全服从领导的指示。
信长也没给他说话的机会,而是立即接着吩咐:
“甚左啊,你还需留在畿内。”
“任凭您调遣。”
对这一点汎秀稍有意外,但也没多放在心上。
然而下一句话就有些惊人了。
“公方大人……向我借你一用。”
“这个……”
汎秀一时思索不清这个“借”的含义。抬头望去,信长的脸上也是闪着复杂难明的神色。
幸好他还是补充了一句说明:
“公方大人,想要你去带兵讨伐几个冥顽不灵之辈,我已经应许了。从此你除了身为织田家臣,亦要为幕府效力。”
平手汎秀花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
历史上不是只有织田从足利那里挖到了明智光秀和细川藤孝的墙角吗?怎么反过来了?而且,为什么对象是我呢?难道是刚刚的一仗,风头出得太大?
汎秀愕然抬头,却见信长冷峻着脸,没有再说话的意思。
他开始回忆刚才的对话。
说这个消息之前,信长首先提到的是招降岩成友通的事情。
那时候他吩咐的是:“若不肯居我织田之下,便交给幕府,名义上让他降于足利家,也是一样。”
揣摩片刻之后,汎秀心中了然了。
信长一向是个实用主义者。在他看来,只要织田家保持越来越强大的势头,这些表面上属于幕府的势力,最终都能不断吞并进来。反之若是织田武运中落,那么一个名分也未必能约束住下臣。所以足利义昭想拉拢织田家臣,他并不会放在心上。
思索一阵之后,汎秀小心回答到:
“连公方大人也要遵循殿下所立的九条法度,我等暂属其下,亦是在为您效力。”
“多嘴!”
“是是,臣失言。”
虽然受了句斥责,但从语调看,信长还是很满意的。
“只是……下臣还有一事禀报。”
“噢?且讲来听听。”
“下臣已经大半年未回到尾张了,能否先探望过家人,再回京都为公方大人效力?”
“哈哈……”信长忍不住大笑起来,而后应允到:“给你一月时间,先把人接到岐阜城居住。以后若是在畿内站稳脚跟,就把家眷都接过来吧!”
“多谢主公!”
对于不强求家臣留质子这一点,汎秀确实挺感激信长的。
眼见正事说定,汎秀松了口气,忽而信长又道:
“松井友闲很不错,让他成为直臣如何?”
虽然语调是在客气地询问,神态也很平和,但这种要求显然是不方便拒绝的。
出色的陪臣被引为直臣是常有的事情,这些年松井友闲应平手汎秀的邀请参与了尾张美浓的乐市和检地之类行政工作,在商人和僧侣之间十分受欢迎,故而名声也渐渐鹊起,而且还是织田信长最欣赏的内政外交型人才,得到青眼也不足为奇。相比之下河田长亲、本多正信的名气就差远了。
大乱之世,非君择臣,臣亦择君。有时家臣会推荐陪臣,也有时主家邀请陪臣。汎秀虽然觉得有些可惜,但毫不犹豫地答复到:
“是。”
他反应得甚快,回答又十分果决,丝毫听不出不情愿的念头来,甚至连故作荣幸的姿态也没有,仿佛只是执行了一件理所当然的任务。
信长点点头,又发问说:
“今日起要遣人守住岐阜城到京都沿线,我身边一时缺些勇将,听说甚左(平手汎秀的通称)你属下人才不少,不妨推荐一二。”
汎秀一时不明,怔住片刻。若说松井友闲是偶然显露才能,令“织田大殿”青眼相加,倒还在情理中。而属下武将,虽有几个也算俊才,却不至于到了这个程度。
没等他回话,信长又似想起了什么,摇头补充了一句:
“三河那批人就不必了。净土真宗这教派,全是麻烦。”
左思右想,未解到什么深意。也许只是信长身边确实一时缺人。
属下被提携为直臣,虽然损失了人才,但也收获了不少人情。从另一方面讲,不也相当于将自己的旧部送到信长身边去吗?而且推荐上去的人不用再占俸禄,相当于增长了知行。
汎秀一一思索自己麾下最优秀的诸人。
河田长亲,本多正信,中村一氏都不以武勇见长,拜乡家嘉,本多正重则嫌出身太低。那么除却信长明言拒绝的三河众之外,最适合的是德山则秀了。他在美浓也算是是稍有出身的武家子弟,智勇见识亦是不凡。乃是因为作为降将,缺乏一个露脸的机会,方才屈居陪臣。他这人十分喜好交游,倘若在别处有更好的机会,大概不会多作犹豫。
正因如此,不能如服部这般引为肱骨,更不会得到河田同样的任用。如今推荐此人做织田信长的直臣,却也是各取所需了。
思酌妥当,汎秀便答道:
“有个美浓人德山则秀,沉实果决,文武双全,我看他一定盼望为您效力。”
“美浓德山家吗?倒听说过。既是你推荐,便暂且一齐编入旗本,任个组头吧!”
“臣就替他多谢殿下赏识了。”
“嗯。”
这下子事情总该全交待完了吧!
汎秀起身打算告退了,但却见信长侧着头发呆,脸上表情复杂,似乎在走神。
莫非还有什么要紧事没说完?
只见信长神色不属,犹豫了几下,才开口道:
“有件事情,你需有所准备。万不可轻慢。”
“是。”汎秀如常答应下来,但心里却十分疑惑。能让信长变成这副吞吞吐吐的样子,究竟是何等大不了的事情呢?
“甚左(平手汎秀通字),你可记住了……”
“不论公方大人有何官职委任于你,也不可忘了,幕府是靠我尾张织田家方能再兴。”
“……臣谨记了。”
汎秀平静作答,心下却不以为然地想:难道足利义昭会给个什么高官厚禄吗?值得织田信长如此煞有介事?
他并未把这件事放在心上。毕竟适逢乱世,武力才是根本,区区官职,收买不了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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