皮肉之苦,来得快去得也快,醒过来之后,不消十日,各处的伤口都渐渐愈结。不过面对“至少静养一年才能恢复元气”的医嘱就只能报以苦笑了,先前借着各种借口,得了信长默许才能匿身半载准备战事,现在却是没什么理由了。
寄居城中,既无书也无酒,闲暇下来,只能同照护自己的小姑娘随意聊几句打发光景。旁敲侧击之下,得知她果然就是浅野长晟的养女,也就是未来的北政所,被选为归蝶身边的侍女。
如此的话……是应该顺其自然,还是该做些什么呢?汎秀思索了半响,终究难以下定决心。
醒来之后的第三天,信长闻讯来访,身边没有家臣跟随,只带着几个叫不出名字的小姓。
见了面之后,突然发觉对信长的排斥感少了许多,莫非真的是如他所言,找到了共同的敌人,就能够化敌为友?
信长进了门,只扫了一眼,没有一句寒暄,也不曾问询伤势。好在汎秀也在信长身边待过一段不短的时间,早已熟悉了他的处事之道。
“接下来该如何打算?”
信长突然问道。
汎秀一愣,而后答道:“自然是先岩仓而后美浓。”
这次轮到信长愣住,忽然哈哈大笑。
“我是问你甚左有何打算,你却以为是在问织田家吗?”言外之意,区区平手汎秀的身份,还不足以谈论大事。
“如此……臣下僭越了。”汎秀知自己会错了意,也不解释,只是轻轻一笑,欠身施礼,颇有几分荣辱不惊的味道。
信长脸上,反而显出激赏之色。
“那么,就与甚左论论国策,且看继承了平手爷爷几分的见识!”
说完,哂笑一声,居然有些挑衅的味道。
汎秀依旧面沉如水,色不稍移,只答了“遵命”二字,心下却是为之凛然。出仕多年,自己给人的印象一直是恶动喜静,沉默寡言,但是此刻,即使是为了维护先父的面子,也要显出几分本事来。毕竟是拥有后世记忆的人,别的尚且不谈,策论一条,却能够稳胜他人一筹。
另一方面,两三日无所事事,也的确憋了太多精力。若是能以惊人之语换取信长的重视……何乐而不为?
信长稍加思索,开口发问:
“岩仓暗弱已久不必再问,然则美浓如何?”
“兵多将广,只宜智取而不宜力敌。”
“如何智取?”
“无非离间、分化、笼络、调略而已。”
“汝视斋藤义龙何物?”
“斋藤义龙英武非凡,然而身患癞症,无可医也。其子幼弱,势必不能震慑群雄。况且弑父犯上,终不得人心,所谓得道多助……”平心而论,前半句是事实,后面完全是扯淡。
“好了!”信长厉声打断,不过从表情上看,他并不讨厌这种形式的恭维,“取下美浓之后,又该如何?”
“坐拥尾美二国,当剪除隐患,伺机上洛。”
“上洛?那六角、三好如何?何又谓之隐患?”
“君臣失矩,日久必乱。”
……
不自觉间,由下对上的回应,变成平等对话的语气。
“此皆外事,内事当如何?”
“列国之中,有检地,刀狩,乐市三策,他山之石,可以攻玉。”
“检地,乐市的确是强国之策,然而刀狩又是什么说法?”(一不小心说出尚未出现的政策。)
汎秀平伏下身子,逐一解释。
……
后世的知识,再加上这一世的了解,言之侃侃,往往不须思索就脱口而出。
汎秀所述的路线,与信长自己的打算不谋而合(废话),而内政的策略屡屡令信长为之惊叹。
“未出门而知天下三分,真可谓是吾之奉孝、文若啊!”
信长拍着桌子,结束了问话。
看来他还是真的是自比魏武啊……
来时是午后,此时却已到傍晚,汎秀终究是伤员,面色已经有些不对。
信长却是兴致盎然,乐不可支,仰天出门。
汎秀平复了心境,却又不住地自嘲,自以为是的淡漠,原来不过如此而已啊。
不过自古以来,指点江山睥睨英豪,本就是弱冠男儿的最高梦想,又有几人能免俗?
接下来几日是秋收正忙的时节,故而无人前来。余者不必论,然而长兄久秀至今只派了家臣过来探望,本人并不前来,却令汎秀颇有些神伤。
当日说起先父的事情,忍不住在大哥面前咆哮斥责,还被外人看到。此事若放到后世,只是兄弟间普通的冲突,但在这个年代,在极重礼法的平手家,却已经是严重的事故。
平手久秀虽然温和,却也终究是个男人,是现任的家主,被幼弟当面的斥责,这份火气,不知要持续多久。
那边暂且不表,只说汎秀这里,伤病也进一步愈合,渐渐可以在宁宁的搀扶下走动几步。
“馆主吩咐,要多扶大人出去走动才能快些痊愈呢!”
某日,宁宁突然冒出这一样句话。
“馆主?是指上总大人(织田信长)?”
“是啊。”宁宁眨了眨眼睛。
“噢……”
汎秀颔首,微微失神了一瞬。每天不间断的汤药,特许在清州城养伤,还派了归蝶夫人身边的侍女——这样的殊荣,真是令人无所适从。
“那么就走动一下吧。清州城的后花园,还真是令人期待啊!”
支起身子,沿着墙壁站了起来,宁宁连忙过来搀扶。
出门,下了走廊,踏在柔软的草地上。
秋叶纷飞,凉风习习,清淡的花香,确是适宜于休养的环境。
沿着草地向前,靠左是一堆土石积成的小山,绕过小山,后方有一个小小的池塘,也是城内取水的地方。池塘边上的亭子里,坐着几个华服女子。
莫非是织田家的内眷?汎秀心念一动,就要转身回避。
“是平手大人吗?”亭子里却传来问话。
汎秀无奈,只能屈身上前答话:“正是在下……”
“是夫人叫您过去呢!”宁宁悄悄提醒。
臣下也可以毫不避讳地见内眷么?果然是关东的乡下豪族。汎秀腹诽了一句,缓步上前。
正中的妇人显然是归蝶,她身后站着一个红衣的女子,双手各牵着一个女孩儿,左边那个,估摸已是块到及笄的年纪,衣着并不起眼,右边的年纪尚小,却是配着木刀,扎着发带,眼神颇为好奇,毫不避讳地盯着汎秀。
宁宁小声地介绍,那个红衣女子是信长的侧室坂夫人,两个女童是信长的妹妹,右边的叫做阿市,左边的是阿犬。
织田市?汎秀悄悄扫了一眼,不到十岁就配着木刀,打扮得如同武士一样,难怪将来能有那样的魄力……
上前正要见礼,归蝶抬手虚扶:“平手大人有伤在身就不必拘礼了,还是先请坐下吧!”
“多谢夫人。”汎秀颔首算是致谢。
说是妇人,其实不过刚满双十的年纪,正是桃李之时。宽大的和服束紧腰口,却正显出玲珑有致的身材。额上未结发髻,柔顺的长发,轻轻披在肩上。脸上挂着浅笑,妩媚而又不失端庄……
一时汎秀有些意动神摇,不住提醒自己她是信长的妻子,才收起遐思。
对方又说了些问候和鼓励的话,汎秀谨持礼节,一一回复。归蝶的声音极柔,如春风拂面,举止顾盼,更是优雅雍容。
汎秀却更觉得不妥,又念及与内眷接触,时间不宜太长,于是就要告辞。归蝶点点头,唤她左侧那个女童。
“听说阿犬最近在学习汉学?”
“是。”女童神色腼腆,只轻轻点了点头,声音极轻,几不可闻。
“平手大人家学渊博,精通汉文,有何疑问,可以去请教他。”
归蝶扶了扶阿犬的头发,又转身望向汎秀:
“平手大人不会拒绝吧?”
“不敢。”眼神触及,汎秀立即低下头去。
“是……”阿犬的声音更低了。
汎秀终于得空告辞下去。
“宁宁,我有些头晕,还是先回去休息吧。”
“是。”
…………………………
三日之后,阿犬居然真的抱着一册书卷,来到汎秀这里。
“公主殿下!”汎秀伏身施礼。
“劳烦平手大人了。”阿犬也同样的动作回礼,才坐在汎秀对面,放下手中的书卷。
书卷上全篇都是手抄而成,笔画十分幼稚,但却工整有力。
“这都是监物殿让我抄录的,只是……没有时间讲解了。”
阿犬双手扶着膝盖,声音一如既往地细如蚊蚋。
“是先父啊……”汎秀微微动容。
“监物殿给哥哥讲汉书的时候,我也想去听,可是监物殿说,那并非是女子应该学的东西,所以才让我抄录这些东西……”阿犬的声音终于响亮了一些,说到“监物殿”的时候,还颇有些悲戚之色。
汎秀不由刮目。平手政秀给信长上课,少说也是五年前的事情。那个时候,这位公主最多只有七岁,居然能够心慕汉学,实在难得。
既然是平手政秀选的书目,所抄的定然是《列女传》、《女诫》之类的东西,要对十一二岁的少女讲这些东西,随便找个学者或者僧侣都可以,信长和归蝶这么安排,肯定不是担心汎秀养伤期间太闲,而是……
一念至此,不禁周身微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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