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群人跟着司马绍出得正阳门,各自上车,去往城西。
司马绍面色阴沉,庾亮则目光闪烁,不时望向崔访。
京观距离石头城两里,约正午时分,一众车驾抵达,司马绍顿时眉头皱了皱,京观附近,居然围了不少民众,再向前看去,沿着江边,一座数丈高的巨塔以黑色的布幔围成,哪怕艳阳高照,仍是给人带来了一种阴森森的刺骨寒冷。
但更让人心里发冷的是,沿着京观,还有三千精骑,虽然下马执缰,却都是盔甲鲜明,眼神冷酷凌厉,杀气冲天,连飞鸟都不敢在左近盘旋。
“不愧是击败了石虎的精锐之师啊!”
“是啊,有此雄兵,我大晋有希望了啊!”
虽然民众跪了一地,却仍不时传出些赞叹声,让司马绍听的非常扎耳,如果啥时候民众称赞中军宿卫,那才真正听的舒心,这是唯一一支掌握在皇家手里的军事力量,可惜各大士族严控中军宿卫规模,不停的往里面掺沙子,并且外出就藩,还要带走一部分的中军宿卫,将其分割瓦解。
可以毫不夸张的说,高门士族防皇权坐大,重演八王之乱的惨剧,胜过了刘曜石勒,乃至于王敦杨彦,他们争的是执政权,但是无论哪家执政,都必须压制司马家,要不然终东晋一朝,哪来那么多短命皇帝与娃娃皇帝?只是到了后期,各大士族已陆续腐朽,以刘牢之和刘裕为代表的寒门逐渐崛起,而寒门的最佳投靠对象正是皇权,这才有了孝武帝司马曜和其弟司马道子共同执掌朝政的昙花一现。
刁协主持的土断失败,正是高门士族对皇权的反击,也是一次严重警告。
司马绍暗暗转动着念头,他觉得,身边的每一个人都不可靠,在明面上,王敦、杨彦有了异心,但是朝中公卿谁没有自己的心思呢?
‘朕是天子,朕不能让人牵着鼻子走,朕一定要有自己的决断!‘
司马绍微眯上了眼睛,王敦、杨彦、石勒、刘曜、各方豪强与公卿大臣都成了他想象中的棋子,而他作为棋手,该如何驾驳棋盘,又该如何运用棋子?
“东海骑兵都尉于药参见陛下!”
这时,一身披挂的于药上前,半跪施礼。
“于药?”
司马绍还未开口,庾亮已脸一沉道:“莫不就是跟在徐龛身边的那个于药?”
“正是末将!”
于药站起来,又向庾亮施礼。
庾亮又道:”那徐龛呢?“
于药道:“被我家将军任命为宗师。”
“好胆!”
庾亮怒道:“先主在位之时,怜徐龛征战北地十来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许为泰山太守,可此人狼心狗肺,反复叛投石勒,先主震怒不己,必欲灭之,那杨彦之倒好,竟敢收容答龛,他到底存的什么居心?“
崔访从旁道:”庾中书言重了,徐龛忠心晋室,确凿无疑,奈何孤悬泰山,独力难支,故有时不得不向靳低头,却绝非世人所言那样降于勒,否则徐龛为何仍驻淮北而不往襄国?
正如前豫州刺史祖逖,虽朝庭有严令,不与刘石通使,但祖逖不还是与石勒交好,互通商路往来么?老夫也没见朝庭斥责祖将军,今中书监何独为难徐龛?“
司马绍摆了摆手:“罢了,罢了,元规不必追究,板荡之世,随波逐流,徐龛亦是可怜人,是朝庭有负于淮北军民啊!”
“呃?‘
众人一怔。
皇帝居然向徐龛示好,在打什么心思?
崔访更是眸中精光一闪。
”这就是以三万羯人头颅铸成的京观?朕亲自去掀开它!“
司马绍下了龙撵,阔步向前走去。
场中的每个人都觉得,司马绍变了,仿佛脱胎换骨一般的变了,这一刻,精气神十足,龙行虎步,端倪天下,帝王气势勃发。
“陛下,京观大凶,望三思啊!”
王导连忙劝阻。
“无妨,朕乃天子,何惧凶物?”
司马绍手一摆,继续往前走。
于药和崔访互相看了看,均是眉心微拧。
杨彦送羯人头颅进京筑京观,本存了炫耀武功的意思,让建康民众看清楚,到底是谁在为他们守护家园,可是从皇帝的表现来看,分明把杨彦的功绩当作了自己的功绩,偏偏司马绍是皇帝,只要运作得当,很容易揽功上身。
‘失算了!’
二人暗道一声。
王导、羊曼、诸葛恢等青徐侨门也是目现异色,互相以眼神交流。
司马绍抓住布幔,深吸了口气,便猛的一掀。
布幔沿着架子落了下来,那一瞬间,司马绍几乎要被熏晕过去,但他站住了,望着那堆积如山的头颅。
由于有了石灰,羯人的头颅不必再以黑漆封住,而是以石灰脱水防腐,使得面孔可以辩认,却个个形容枯槁,面色惨白,还有些头颅是从战死羯人的尸体上斩首得来,皮肉早已烂掉,更加的吓人。
甚至有些头颅的眼睛还睁着。
司马绍只觉心头猛的一颤,差点一步退后,还亏得他时刻告诫自己,朕是天子,岂能被几颗小小的头颅吓倒?当即运起龙目,一一看去。
这是用三万颗头颅堆砌的京观,哪怕死了,仍是凶煞之气缭绕,正常人很难站在前面,司马绍默念着朕是皇帝,朕是天子,朕是九五至尊,有何惧之?
众人也纷纷看去,侨人在北方大多与羯胡打过交道,可以百分百确定这真是羯胡头颅,而吴人虽久处南方,与羯胡并无多大往来,可那差异巨大的面相令他们毫不怀疑这就是羯胡。
不由得,开始小声议论起来。
只是非常突兀,议论莫名变小,直至几近于无,有人面面相觎,一幅忍俊不止却强行憋住的表情,还有人脸上现出了古怪之色,偷偷翻眼瞥着司马绍。
原来,也不知是谁第一个留意,然后以眼神示意同伴,羯胡头颅多为黄须黄发,高鼻深目,头发卷曲,与那位不是挺像的吗?
甚至都有人在想,假如那位被砍下头颅,清刷干净再以石灰腌好,堆砌在京观中,还真没多大区别,包保无人能分辩出来。
现场弥漫起了一股诡异的气氛,起先司马绍还满腹豪情,没多久,就觉察到了气氛的异常,再一发现个别人偷偷瞄向自已的眼神,猛然间意识到,娘的!自已不就长这样吗?
刷的一下,司马绍面色瞬间由白转红,浑身颤抖,这是莫大的侮辱啊!
拿羯胡头颅侮辱自已,他再一次体会到了主弱被臣欺的滋味!
但是他不怪杨彦,毕竟杨彦送京观本就不怀好意,他自己从一开始,也在算计杨彦,而且杨彦孤身赴任,朝庭没有任何表示,从头到尾,杨彦没受过朝庭尺寸之恩,将来注定为敌。
而在场的公卿士人不同,世代为晋臣!
司马绍猛然看向了王导!
因为他看到,那种怪异的眼神来自于琅琊王氏的家奴,很难说没有王导的授意。
他的心里恨透了此人,或者杨彦只是单纯的炫耀军功,并未想到以羯人头颅侮辱自己,可王导的作为,是真真切切的侮辱到了自己。
司马绍几乎忍无可忍,眼里的怒火简直可以把王导活活烧死,这一刻,他有种把王导推出去砍了的冲动,却只能想想,他心里明白,自己这个天子只是图有虚名罢了。
其他人沿着司马绍的眼神纷纷看向了王导,目中带着不解,毕竟王导属老好人类型,轻易不得罪人,不可能,也没理由去触怒司马绍啊。
王导暗道一声冤,确实,他不可能去嘲讽皇帝,真正的始作俑者,是几个身材高大,长有典型北方人相貌的汉子,他怀疑是杨彦暗中遣了人手散入人堆,故意给皇帝难堪。
可这种事没法解释,解释了就是此地无银三百两,越抹越黑,王导只能把憋屈活生生的吞入肚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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