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家兄弟肚子里这口恶气,憋得是实在太久太久了。
受广州海关和整个广州十三行所托,奉命来台湾打压敢在太岁爷头上动土的淡水海关,用尽了各种手段,掏出了无数银子,始终不见半点成效不说,还被刘安云与范清济一伙人将计就计,在广州十三行的孝子贤孙王冬身上狠狠宰了一把,以令人不敢相信的低价,楞是买走了一万六千担茶叶,等于就是狠狠的在伍家兄弟脸上打了一记耳光。
消息传回广州,因为主营的就是茶叶,与伍家商号关系不错的卢观恒在气急败坏之下,直接向伍家兄弟的父亲伍国莹爆出了粗口,让伍国莹在一干同行面前颜面尽失,也让整个广州十三行都对伍家兄弟的能力提出了质疑。
这还不算,打脸的还在后面,因为站位的问题,广州十三行在淡水最忠实的两条走狗陈新昆和林应寅两家商号,还双双遭受了池鱼之殃,陈家伤筋动骨元气大伤,林家则是直接破产倒闭,家破人亡,让淡水、台湾和乃至闽浙商界都看清楚了广州十三行的纸老虎真面目,严重削弱了广州十三行的威信。
与此同时,商场卷王范清济还耍尽花招挖墙角抢客户,为了和广州十三行抢生意,甚至不惜把从扬州买来的美女送上进生意伙伴的卧室,导致内陆商人纷纷以脚投票,巨额投资潮水一般的涌入淡水,直接动摇到了广州十三行的根基!
在这样的情况下,不要说是广州十三行的其他商人了,就连伍国莹都再也沉不住气,派出得力手下赶来淡水代表自己耳提面命,质问两個儿子到底有没有能力办成这件大事?要不要乘着现在还没脸彻底丢光,赶紧换人回家?
这些情况叠加在了一起,彻底把伍家兄弟逼上了赌桌,迫使他们制订了一个近乎疯狂的计划,那就是动用一切能够动用的力量,把自己们能够代表广州十三行调动的货物全部调动起来,尽可能的低价卖给范清济,尽最大限度的占用范家的流动资金,把范家的资金链绷到最紧!
再接着就是漳泉械斗和绑架范清济的连环计,这两个行动只要有一个成功,淡水的形势必然会出现巨大变动,到时候那些与范家有着生意往来的商人为了自身利益,就必须得赶紧登门讨债,范家流动资金严重短缺这颗不定时炸弹,也马上就会彻底爆发!
这一次总算是天遂人愿了,和伍家兄弟预料的一样,胖成球状的范清济看到有这么多价格公道到夸张地步的货物送上门来,果然是两眼放光垂涎三尺,几乎没做任何考虑就照单全收。
然后还和伍家兄弟希望的一样,为了尽可能吃下这些物美价廉的货物,范清济还果然把所有的流动资金都拿了出来收购这些货物,对于其他商家利润不高的货物,范清济则采取了用信用赊帐的办法进货,慢慢走到了资金链彻底断裂的边缘。
漳泉械斗被刘安云出面平息,这件事差点没把伍家兄弟吓掉魂,然而陈新昆暗中收买的好业帮,却马上就给了伍家兄弟一个巨大的惊喜,竟然真的绑架走了范清济,顺手点燃了范家资金链断裂的不定时炸弹。
辛辛苦苦的亲手埋下了这颗炸弹,好不容易到了炸弹即将爆炸这一天,志得意满的伍家兄弟当然要亲临现场,亲眼欣赏竞争对手破产清算的美妙场景,在粮食价格战中元气大伤的陈新昆更是激动叫喊,“今天,老子一定要好生看一看范家怎么死!看他范胖子的全家怎么死?!”
还是和伍家兄弟、陈新昆意料的一样,兴高采烈的来到了范家商号门前时,尽管还没到营业时间,范家商号门前早就已经是人山人海,挤满了来自东南各地的商人伙计和看热闹的百姓,面带奸笑者还相当不在少数。
略略让伍家兄弟意外,原本处于隔岸观火这个有利位置的荷兰东印度公司代表范罢览,竟然也毫不忌讳的出现在了现场,还主动的迎了上来打招呼,伍家兄弟立即还礼,然后伍秉钧还好奇问道:“范大班,怎么来得这么早?这种事好象用不着你这位和兰国在广州的首席大班出马吧?派过人来看一看不就现了?”
范罢览的坦白回答再次让伍家兄弟意外,说道:“必须得亲自来,有些事情和有些话,在今天对淡水的海关监督刘大人说最方便。”
“范大班的话什么意思?”听话听音,伍秉钧马上就发现范罢览是话有话。
知道伍秉钧有小心眼的毛病,范罢览干脆把话说得更直接,说道:“少东家放心,不会坏你们的事。两位少东家听说过了没有,我们和兰国的东印度总督前几天换人了?”
“听说是曾经担任过和兰驻大清和日本大使的德胜(又译为蒂进)先生接任,只是还没确认。”消息灵通的伍秉鉴马上答道。
范罢览坦然点头,说道:“总督先生南下到爪哇上任路过广州时,曾经告诉过布拉姆先生,说是去年朝廷突然赐给兰芳和戴燕两个蕞尔小国藩属资格,与淡水海关这位刘大人有着很大关系,说明这位刘大人与南洋那些天朝弃民关系肯定不一般,有他在中间作梗,我们荷兰东印度公司经营多年的东北亚毛皮生意,肯定会受到不小影响。”
大概介绍了一下背景,范罢览又露齿一笑,说道:“所以在下今天就斗胆来沾一沾二位少东家的光,借着这个机会,劝刘大人适当考虑一下我们东印度公司的利益,减少一些和南洋那些天朝弃民的往来。”
明白了范罢览的真正用意是想乘机在另外一个方向勒索刘安云,伍家兄弟自然大感放心,然后伍秉钧还笑道:“原来如此,那就祝范大班马到功成,如愿以偿了。”
“托福,托福,也祝二位少东家心想事成,为广州十三行建立盖世奇功。”
范罢览开心笑着还礼时,旁边的人群突然一片骚动,还有人大声喊道:“开门了!范家开门了!”
范罢览和伍家兄弟赶紧扭头,见范家商号的大门确实已经打开,刘安云还顶着一双黑眼圈第一个走出范家大门,身后跟着的范光正、吴大德与郑国唐等人也个个都是垂头丧气,面无表情,明显已经彻底绝望。
总算是看到了刘安云等人被迫放弃反抗的绝望神情,等这一刻已经等得太久了的伍家兄弟当然是笑得要多开心就有多开心,范罢览也是面露奸笑,知道范家一倒之后,没有了强大金主坐镇的淡水海关,必然将在广州十三行面前没有任何还手之力,荷兰东印度公司接下来的计划也必然更加容易成功。
再接着,不等伍家兄弟开口,就已经有真的被严重套牢的商人主动开口,大声问道:“刘大人,范公子,七天时间已经到了,你们的银子准备好了没有?”
对于刘安云来说,这样的话自然是无异于催命魔咒,然而让刘安云做梦都没有想到的是,就在这个时候,天籁之音却突然传了过来,大声说道:“少爷,少爷!我们回来了!”
“刘全?!”
瞬间辨认出了这熟悉的声音,刘安云虽然根本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却还是忍不住立即循声看去,结果让刘安云更加难以置信的是,人群涌动间,已经失踪了好些天的刘全,与一名带着稚气的少年联手,正搀着失踪时间更长的范清济向自己走来。
大约也就十来天时间吧,之前胖成球状的范清济明显瘦了好几圈,脸上层层叠叠堆积的肥肉也少了许多,但在场的众人还是迅速认出了这个在同行中臭名昭著的商场卷王,也纷纷惊叫道:“范东家!是范东家回来了!”
“爹——!”
范光正一个箭步冲到父亲面前双膝跪下,本想张开嘴说些什么,可是话到嘴边,却变成了激动的哭声,范清济对儿子的孝顺反应也很满意,便点了点头,然后才向接着跟上来的刘安云行礼,说道:“刘大人,多谢相救。”
“范东家,刘全,你们是怎么逃回来的?”刘安云赶紧激动的问道。
范清济摆摆手,示意刘安云先别问这个问题,然后才叫伙计给自己搬来了一把太师椅,在刘全和另一名少年的搀扶下坐下,还敲起了二郎腿,然后才慢条斯理的问道:“光正,出什么事了?咱们家的商号门口,怎么会有这么多人?是来买咱们家货的,还是来卖货给咱们家的?”ωωw..net
“爹,都不是,是来要帐的。”范光正苦笑回答道。
范清济已经消瘦了许多的脸上露出诧异神情,惊讶说道:“要帐的?你这个混帐儿子,和你爹开什么玩笑?我们范家五世经商,几时出现过被同行堵住大门要帐的情况?这不是往我们范家人脸上抹黑吗?”
范光正一听简直想哭,说道:“父亲,孩儿那敢和你开这个玩笑,这些位同行,真的都是来要帐的!而且今天我们拿不出银子结清之前的欠款,就得要抛售货物还债了!”
“之前的欠款?”
被儿子的话提醒,范清济顿时想起了什么,忙说道:“哦,想起来了,是不是和我前段时间囤货太多有关?前段时间内地的同行们提携,低价卖给了我们家许多丝绸、瓷器和大豆,因为价格太公道,我就优先用现银吃下了这些货,也不得不拖欠了一些其他同行的货款,后来入库的什么毛皮、大黄和漆器这些利润不高的东西,我还基本上都是打了欠条。”
范光正益发苦笑,说道:“回禀父亲,正是如此,我们家周转的银子全都变成了货物,你要突然出了事,同行们担心会有意外,就一起来上门要帐了。”
“人心不足蛇吞象,果然是人心不足蛇吞象啊!”
范清济大声叹息,还突然转向了挤在人群中看热闹的伍家兄弟和陈新昆,说道:“两位伍少东家,还有陈东家,看到了老夫的教训没有?记住了,以后主动送上门来的便宜,千万不要贪,贪小便宜只会吃大亏!”
说到这,范清济顿了一顿,又说道:“尤其是那些值得怀疑的便宜,当今万岁开恩允许淡水有限开海后,因为多了一个可以卖到海外的口岸,内陆的丝绸价格马上就涨了不少,可是在这样的情况下,竟然还有人主动把丝绸送到淡水,用比内陆更低的价格卖给你,那你们可就要千万小心了,很可能是不安好心的陷阱啊。”
听到这话,亲手在背后操纵这件事的伍家兄弟当然明白情况不妙,但是却忍住了没有开口,只是耐心的观看范清济继续表演。
范清济没让伍家兄弟失望,又喋喋不休的说道:“还有瓷器和大豆也一样,这两种东西一直都是洋人的抢手货,即便是运到广州转口,也能卖到一个不错的好价钱,可是有人偏偏脑袋进水,主动把这些好东西送上门来卖给你,你首先就得怀疑他究竟是什么目的,是想以次充好,还是想要你的其他什么?”
“刘大人曾经说过,这天下最贵的东西就是免费。老夫对这句话深以为然,用在了我们生意人身上,那就是最不能占的就是便宜!否则的话,一旦被眼前的小便宜晃花了眼睛,就肯定得吃大亏啊。”
益发觉得不妙,有些沉不住气的伍秉钧终于开口,说道:“范东家,你的生意经能不能改天再念?今天最重要的,应该是你赶紧给同行们结帐吧?”
“对,对,范东家,你能平安归来,我们都很高兴,但是你们说好了在今天结帐,还请兑现诺言。”
不少商人开口附和,但一些比较谨慎的商人却不再急着随大流,以免站错了队彻底得罪了垄断淡水出口生意的范清济,范清济则笑道:“怎么?老夫都已经平安回来了,各位同行还不肯放心?就不想给老夫一个面子,多给老夫宽限几天?”
“范东家,你有没有平安回来都一样,关键是我们的银子,你欠我们的帐,今天必须得还!”
恨范清济恨得蛋疼的陈新昆开口,眼睛有些泛红的大声催促,也成功带动了许多盼着落井下石的同行附和,逼着范清济立即结清欠帐。
对此,范清济仍然还是不慌不忙,叹了口气才说道:“也罢,欠债还钱,天经地义,我们范家祖上几代人好不容易积攒下来的信誉,不能白白的葬送在我这个不孝子孙手里。”
言罢,范清济踢了跪在自己面前的范光正一脚,喝道:“混帐东西,还楞着干什么?马上带些人去我睡的房间,把我床下挖开,那里埋得有十万两黄金!拿来给同行们结帐!”
“十万两黄金?!”
在场众人无不大哗,伍家兄弟彻底傻眼,范光正也惊叫问道:“父亲,我们家还有十万两黄金?这事我怎么不知道?”
“谁叫你这个逆子没有城府!”
范清济当着众人大声呵斥起了儿子,说道:“以你的德行,如果知道老子还藏得有十万两黄金应急,别人只要稍微试探一下,要不了多久你就得让人看出破绽!”
呵斥之后,范清济终于露出了奸诈笑容,说道:“不肖子,学着点吧,以后再有人给你下类似的套,你就要学你的老子将计就计,假装上当拼命吃进,同时明明手里还有应急资金,还故意到处赊帐欠帐,只有这样,给你下套的人才会以为你已经上当,才会拼命的把抢手货便宜卖给你,让你彻底没有现银周转。”
“爹,你是故意上当的?”终于醒悟的范光正惊喜问道。
范清济笑笑,晃悠着二郎腿说道:“从一开始老子就看出来了,当年你曾祖父在天津,就用过……,哦不,是有些人已经一再失手,却依然还是赖在淡水不滚蛋,再有人主动上门送钱的时候,老子就马上明白是又来给老子下套了,所以老子才将计就计,假装上当,用低价吃下了这些好东西。”
听到这话,范光正当然笑得要多开心有多开心,范清济则又喝道:“还楞着干什么?快去拿金子来还债,咱们老范家的信誉招牌,不能砸在咱们爷俩手里!”
范光正慌忙答应,赶紧起身带着伙计去挖父亲暗藏了应急的黄金,人群里的伍家兄弟则是脸色铁青到了极点,不约而同的一起转身,推开人群就往外走。
见此情景,在场的商人当然明白范清济又已经赢了一把,伍家兄弟这一次依然不可能动摇到范家根基,所以为了讨好范清济,众商人不仅纷纷跑到范清济的面前恭喜道贺,还争先恐后的表示不必急着结帐,种种表现不一而足。
这个时候,留守海关衙门的郑崇和突然匆匆来到了现场,先是向范清济道了喜,然后又转向刘安云说道:“贤弟,台湾总兵兼兵备道柴大纪派人送来消息,说是他的船今天上午就要抵达淡水码头,让我们做好迎接准备,你看如何安排?”
让郑崇和意外,略一盘算后,刘安云竟然这么说道:“别理他,莪们不去迎接。”
“为什么?不管怎么说,贤弟你和他都是同僚啊,怎么能连这么点面子都不给?”郑崇和不解的问道。
“给也没用,不会影响到他对我们的态度。”
刘安云冷笑答道:“柴大纪这一次对我们落井下石,釜底抽薪,摆明了是已经被广州十三行买通,我们现在就算拿热脸去贴他的冷屁股,他也不会给我们什么好脸色,伍家兄弟如果还是不肯罢休的话,只要再给他送点银子,他照样会继续往死里整我们。”
顿了一顿后,刘安云又说道:“所以对于这个柴大纪,我们只能把他当成敌人对待,千万别指望什么能够争取和收买他,因为在财力方面,我们还远远不是广州十三行的对手。还好我是内务府的官员,不归他管辖,他也没有那么容易给我穿小鞋。”
郑崇和醒悟点头,然而刘安云却并不肯罢休,稍一盘算就说道:“崇和兄,乘着柴大纪还没到,你赶紧替我去张步高和徐威那里打听一下消息,看看这个柴大纪是怎么当上台湾总兵兼兵备道的,他的后台究竟是谁?”
“贤弟,打听这些干什么?”郑崇和好奇问道。
刘安云清秀的脸上难得露出一丝狞笑,说道:“当然是做好反击准备,柴大纪这次来淡水拆我们的台,肯定不会空手回去,说不定就会耍出什么新花样,知己知彼才能百战百胜,所以我得提前准备好应对他的办法。”
“如果有机会的话,我还想主动出击,给他一点教训,让他以后老实一点,别以为我们淡水海关是好欺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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