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阳光正好,老柳成荫。
季平安抬眸看到一名身材瘦高,脖颈有胎记的汉子走来。
身旁,跟着布裙俏丽小娘子,正是“红姑”,手里挎着竹篮。
昨日将人救回后,汉子便去报了官,毕竟整个押镖队伍都被杀了,他这个幸存者回来是无法隐瞒的。
之后,眼瞅着天黑,便又养了一夜的身体。
清晨时分,这对年轻夫妇便购置了礼物前来答谢。
“你们来了。”季平安露出笑容,看了眼男子,说道:
“大难不死,否极泰来。”
汉子忙堆起笑容,恭敬地扯着娘子,当众跪地叩头,口道:
“李神仙在上,请受我夫妇一拜。”
季平安眉毛直挑,说道:“叫先生即可。另外,我也没做什么。”
红姑嘤嘤道:“若无李神……先生指点,我相公怕是要死在那郊外。”
倒也不至于……季平安吐槽,但所谓入乡随俗,等二人表达了谢意,他才抬手,请年轻夫妇坐下,好奇道:
“不知具体发生何事,才逢此一难?”
汉子叹了口气,当即将自己押镖的事转述了一番,大体还是昨日与家人说的那些。
从外县押送的一具棺材么……尸体?
季平安记下这个信息,决定之后令余杭暗网调查,这种没有明确指向的事,还是使唤暗网更顺手。
简单寒暄两句,两夫妻千恩万谢离开,然后同街的那名小眼睛的书画店老板狐疑地走过来:
“小李老板,方才这是……”
他瞅见了二人叩拜的一幕。
季平安“哦”了一声,笑道:“没什么,客人答谢而已。”
书画店老板愣了,心中难以遏制惊讶。
究竟是算准了什么事,能让人家这般大礼答谢?可周围又无旁人,想来也不至于是托。
难不成,这个小李老板,真有几分本事?
……
另外一边。
红姑夫妻朝自家院子返回,甫一推开院门,就看到好几个老街坊坐在院中,正与老夫妇交谈。
“爹、娘……这是……”红姑诧异。
老汉坐在马扎上,闻言道:“街坊们听说了镖局的事,都来看看。”
夫妻二人了然,这年头与季平安熟悉的地球不同,街坊邻里关系紧密,昨日天晚,消息还没传开。
今日一早,街坊四邻都凑了过来,顿时拉着年轻镖师一个劲询问,其中一名颇有些派头的妇人忽然看向红姑:
“听说,是你寻了个算命先生寻着的?是哪一个?”
小娘子看了眼后者,知道对方的女儿卖在裴家大宅里当丫鬟。
裴家乃大族,丫鬟仆从众多,其中部分是买来的,还有些则是雇佣的,每月要发工钱,这家人也凭此在街坊中过得不错。
“是老柳街的一家新开的铺子。”红姑眨眨眼,“婶子,你问这个做啥。也要问卜?”
那名妇人摇摇头,神秘兮兮道:“不是我,是裴家。”
见一群街坊的注意力被吸引过来,她语气神秘道:
“裴家近来好像出了什么事,老夫人在寻觅城中有本事的堪舆算命先生,俺家丫头昨回来说了一嘴,还让俺们帮着打听下。红姑找的那个若真有本事,我回头给俺丫头稍个信,没准能举荐给裴家的大人物。”
这句话背后的隐含逻辑是:
若丫鬟引荐的真是个高人,那裴家老夫人肯定会给予赏赐。
小娘子怔了怔:“裴氏找那么多算命先生做什么。”
妇人摇头道:
“谁知道呢,没准和新来的那个姑娘有关?诶,伱们还都不知道吧,前几天,有个从中州来的女娃来投奔裴氏,听俺丫头说,那姑娘可俊呢。”
……
……
接下来两日,季平安的铺子仍旧门庭冷落。
偶尔有人登门,也都是鸡毛蒜皮的小事,诸如询问姻缘、财运、婚丧嫁娶吉日等杂项。
这也正常,总不能每天都有涉及修行者的事触发。
而圣女俞渔的调查,则屡次受挫。
戏精少女从最初的斗志昂扬,到疲于奔命,到后头垂头丧气。
充分体会到了江湖的复杂。
“乱七八糟的,根本就查不到有用的。”晚饭时,俞渔恼火地拍桌,小嘴瘪着,一副斗败了的公鸡模样。
季平安笑着询问:“不成吗?用道法调查的话,应该不难吧。”
俞渔虽然没有探案天赋,但道门术法可以作弊,哪知道提起这事,少女愈发委屈了:
“我按照你说的去调查,结果发现都给官府的人抢先了。”
“哦?”
“就是余杭本地的斩妖司衙门,也在调查这件事,我人生地不熟的,就比不过他们嘛。”俞渔愤愤不平,一副“并非我军无能,实在是敌人太狡猾”的姿态。
季平安笑着说:
“听闻余杭斩妖司的武官也是个女子,我记得你来之前还说要与之较量,如今人还没见到,怎么就败了?”
俞渔瞪大眼睛,气鼓鼓地盯着他,粉裙下胸脯起伏,然后“啪”地丢下筷子,气咻咻地回房间不理他了。
旁边捧着饭碗的黄贺瑟瑟发抖,不敢吭声。
沐夭夭将小脸埋在巨大的青瓷碗里,沉浸在自己的世界。
只有季平安莞尔笑着,觉得逗弄这姑娘颇为有趣,只是眼底有浮现思索:
“朝廷已在追查了么,看来我也得抓紧时间了。”
……
当晚。
夜幕降临后,季平安从冥想中苏醒,悄无声息推门走出院子,同时抓出怀中的一页道经,轻轻一抖。
一根枯黄为底,点缀绿意,上粗下细的古怪木杖掉落出来。
季平安单手按住“山神权杖”,轻轻敲击地面,土黄色光圈荡开,他迈出一步,瞬间走出老远的距离。
缩地成寸!
虽说他同样可以直接调集“镇”星力量,驾驭土遁,但使用山神杖无疑更加省力。
与此同时,空气扭曲。
一袭披着玄黑色巫师袍,脸色苍白,神态呆板的姜姜钻出来,抬起手指,朝季平安轻轻一点。
后者身影进入半透明状态,肆无忌惮施展缩地成寸,在夜幕下的街道上疾行。
今晚是本月的最后一天,按照前天问灵泼皮,从其记忆中读取到的情报,城中会有一场四圣教徒的集会召开。
“希望泼皮的失踪,以及朝廷的调查不要打草惊蛇。”
季平安如幽灵般,穿行于宽阔的街道。
沿途一辆辆马车,行人对他的存在视若无睹,完全没有看见一般。
姜姜更直接,女鬼一般飘着跟随,遇到马车都不绕开,直接“穿”过去,看的季平安颇为羡慕。
术法加持下,一人一灵速度奇快。
小半个时辰后,就已抵达东城的某处民宅聚集区。
相比于繁华热闹的,以秦淮河为中心的核心区域,这里已经颇为偏僻,灯光都不多。
当季平安按照“记忆”,抵达某个胡同处,这里还空无一人。
今夜星月稀薄,衬的格外黑暗,姜姜漂在空气里,身影完美融入黑暗,只剩下一张惨白的脸漂浮着,瞅着颇为诡异。
这时,点漆般的眸子转动了下,说:
“看样子,你白来了。”
“嘘。”季平安靠着墙根,说道:“时间还早。”
果然,又过了一会,远处的街上一道鬼祟的身影如同棕熊般走来。
赫然,是一名身材略魁梧的男子,只是身上裹着厚厚的衣服,用黑布蒙住脸孔,只露出一双眼睛,四下打量着。
对近在咫尺的二人一无所觉,揣手等待。
接着,一个略显佝偻的妇人,同样蒙着脸走来,然后是一个矮小男人,再是一个看着年纪不大的女子。
每个人,都从不同的方向无声走来,都蒙着脸,无声看着彼此,气氛静谧而诡异。
季平安审视着这些人,与他想象中稍有差异,这些教徒看样子并非修行者,而是以凡人居多,且男女老幼皆有。
不过,当年的“四圣教”,同样吸纳大量凡人,从而敛财,支撑整个教派的运转与扩张。
“倘若劫镖的武夫也在四圣教,那应该才是真正的教派成员,而这些凡人则是最外层的教徒。”
季平安思忖着,也不失望。
毕竟连泼皮都能参加,可想而知不是什么高端集会。
“怎么少了一个。”沉默中,最早的那名魁梧教徒开口,旋即摇摇头,“不等了。都跟我走。”
说着,由他领头,一群人朝着巷子深处行去。
季平安与姜姜对视一眼,悄无声息尾随,一行人七拐八绕,又走出去好远,才终于抵达一座民宅。
与门内的蒙面武夫对过暗号后,方得以进入宅院。又逐一分别口诵圣教祈祷语,验证了身份。
终于得以进入屋中,等掀开帘子,黑暗的视野一下明亮起来。
季平安混在队伍里,看到空荡的房屋内,摆放着一张桌子。
其上点燃一圈油灯,地上铺着绘画古怪图案的布,神秘氛围拉满。
房屋内,已经聚集了约莫四五十人,分成几个队伍。
而在油灯桌旁,则坐着一名披着黑色袍子,遮住全身的神秘人,正冷冷地扫过一群教徒。
“参见坛主!”教徒们不约而同道。
黑衣坛主!
季平安眼睛一亮,这人正是问灵获得的记忆中,曾下令泼皮散发《登仙录》者。
闻言,坐在椅子上的坛主缓缓起身。
他的身影在灯烛的照耀下,投射在墙壁上,扭曲成可怖的光影,一股难以言喻的压迫感弥漫出来。
一群教徒双眼中,却愈发狂热。
“很好,”坛主声音粗粝,冷眼扫过众人,“近日风声吃紧,朝廷鹰犬欲毁我圣教,你等过来时,可有人跟随?”
教众摇头,予以否认,争相恐后强调,自己是反复确认后才到来。
坛主“恩”了一声,抬手下压,令气氛安静许多,淡淡道:
“如此甚好。鉴于今日有些圣徒初次前来,或对圣教仍不了解,有何疑问,尽可提出。”
话落,人群中一名裹着严实的男人道:
“坛主,圣师当真会回归人世么?”
黑衣坛主道:
“当然!九州即将迎来毁灭大劫,吾等圣教便是应运而出,圣主已自沉眠中苏醒,如今指派我等散播教义,便是为了迎接圣师的回归。”
“何谓圣师?万古之前,天地有四圣人,道尊、佛陀、妖祖……位列其三,而我等所继承者,便是第四位圣师之衣钵,此为‘四圣教’名来历……”
黑衣坛主声音激昂,开始大声宣读洗脑话术。
季平安站在人群边缘,神色微动。
作为千年活化石,他掌握的秘密远超常人,自然知晓四圣教的底细。
所谓的“四圣”之说,纯粹是给脸上贴金。前三者的确可以称圣,毕竟是可追溯的,几大传承的源头人物。
辟如道门体系,就是道尊因获得“道经天书”后开创。
但这第四个“圣师”,就纯属瞎编,其真实底细,乃是千年前的一个名为“魔师”的妖道。
其自号“魔道祖师”,与道盟正邪不两立,也的确实力极为强悍。
昔年的四圣教主,便是获得了魔师的部分传承。
这点,他不久前,与听雪楼主见面的那个夜晚,也曾提过。
“这么些年过去了,还是这一套么。”季平安摇了摇头,对这种愚弄百姓的说辞生理性厌恶。
不过,抛去这些吹逼话术,其中的两个信息更为关键,即:
圣主复苏,以及圣师回归。
后者可以理解为口号,但前者……所谓的“圣主”,无疑指的是“四圣教主”。
季平安当年亲手将其打的形神俱灭,这点毋庸置疑,而这坛主却宣称,其已复苏,并指派他们布道。
“是单纯的诓骗百姓的说辞,还是有人冒充了四圣教主?在幕后操盘,试图模仿昔年的四圣教?搞风搞雨?”
季平安思忖间。
一番宣讲也已完毕。
屋内的教众们被灌了迷魂汤般,一个个笃信:
大劫将至,唯有信仰圣师,才能避免死劫,并成为人上人。
见洗脑成功,黑衣坛主满意点头,手腕一抖,掀开地面上绘制符文的布。
底下赫然是一个简陋的祭台,按照民俗祭祀的法子,摆放着香米、布帛、玉石、线香、菜肴等物。
一群人呼啦跪成一圈,开始诵念祭拜。
姜姜漂浮在半空,看了季平安一眼,意思是:
“还不动手吗?”
季平安摇了摇头,嘴唇无声翕动,用唇语道:
“再看看。”
他虽认为,所谓的祭祀是假的,但还是想看清楚这帮人在搞什么。
渐渐的,随着香火燃起,青烟袅袅腾起。
一股玄而又玄的气息以祭台为中心散开。
那些凡人教众,皆只觉身心空灵,仿佛被一股浩大玄奥的力量包裹,不禁愈发虔诚敬畏。
那缭绕升起的青烟,则缓缓凝聚为一颗虚幻的没有睫毛的眼珠。
此刻,眼珠突然缓缓颤动了下,原本主持祭祀的黑衣坛主神色一变,厉声道:
“谁藏在附近!”
姜姜呆板的脸上浮现人性化的诧异,刷地看向季平安,意思是:
我们被发现了?
她有些不确定,毕竟器灵小姐对自己的法术极有自信,而这帮教众加起来,也不可能看破她的伪装才对。
“咔嚓!”
话落的同时,屋顶上突然发出清脆的咔嚓声,院中守卫的几名武夫拔刀:
“屋顶有人!”
与此同时,以某种奇门秘法,掩藏了身形的窃听者如大鸟般朝院中飞落,右手在腰间一抹,手腕一抖。
“叮叮叮!”
黑暗中,数道银光划破夜幕,如同暴雨,与那些武夫的刀剑碰撞在一起,当即有人痛呼出声。
屋内。
黑衣坛主低吼一声,直接冲出屋子,而略显诡异的是,那些百姓们却仿佛毫无察觉,仍旧跪拜祈祷着。
屋外。
穿着夜行衣,包裹住全身的方铃丢出暗器,压制住一群养气武夫。
这名在邻里间素以泼辣著称,平素只穿着布裙,会拎着木棍胖揍儿子的妇人展现出了她的另外一面。
江湖的一面。
此刻,方铃脚尖点地,不敢多留。一口灵素沉入丹田,裤管“啪”地绷紧,如利箭一般朝着院墙飞掠。
原本,以她的实力准备偷袭,伺机抓捕坛主。
但那祭坛中透出的气息,却令她本能地生出畏惧的情绪。
“哪里走!”
这一刻,风声仿佛破碎了,方甫跳跃至半空的方铃,陡然感觉后背一股森寒的凉意袭来。
她的脑海中,理智开始退散,心中的种种恶念被牵引,双眸变得浑浊,充满血丝。
本该轻盈的身体突然变得沉重,连思绪,都开始变慢。
她艰难地转回身,瞥见后头同样跃起,距离自己只有咫尺的黑衣坛主。
只见其手中握着一柄薄薄的刀刃,黑红的气息缭绕其上,黑袍下,一张若隐若现的扭曲脸庞上,两颗眼珠血红而暴虐。
他手中的是法器,而施展的法门,赫然便是《登仙录》中记载的魔门道术。
这一刻,方铃惊骇地发觉,自己竟失去了反抗的能力,只能眼睁睁目睹那柄刀刃朝自己心口一寸寸刺来。
她眼底浮现茫然,困惑以及不甘心。
按照她的判断,对方的武力不该比自己强这么多。
是了,术法压制……对方藏了底牌,或许便是为了应对,今晚可能到来的官差缉捕。
早做了准备。
而单纯的武功,以及她掌握的奇门术法,都被对方克制。
绝境!
“不……”方铃心中凄婉地尖叫一声,生命的最后,她想到的是家中年仅七岁的小胖墩。
可一切都已经晚了。
然而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突然间,方铃惊愕看到,虚空中突然一点点,勾勒出一只骨节匀称明晰的右手。
准确地攥住了黑衣坛主的手腕,轻轻一捏,“咔嚓”的骨裂声,在夜色中无比清晰。
季平安不知何时出现在二人中间,眼神淡漠,刻意用沙哑的声线说道:
“当面杀人,问过本座没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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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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