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栈房间内。
初代神皇小脸严肃,仿佛身处金銮殿,只是短粗矮胖的身材,以及圆润可爱的脸颊,令这一幕多少有些滑稽。
库库库……季平安强行憋回笑容,正色道:
“你有什么想法?”
方世杰精神一震,迈着小短腿疾奔而至,嘿哈一声跃上条凳,用手将菜肴挪开,露出一片平整桌面,手指蘸了下杯中酒,在桌上画了个圈,道:
“这是九州大陆。”
旋即,又依次在圈内各处,依次画了几个小圈:
“这些是当今的几大势力。”
季平安表示继续。
方世杰小口含了一些酒,噗地一喷,指着那覆盖九州的小水滴,道:
“这些是你我这般的重生之人。”
神皇神态凝重:
“而结合你调查的情报,基本已经确定,看似平静的九州正在酝酿一场风暴,而各方势力,无论是道门、佛门,还是大周南唐,亦或妖蛮两族,乃至于如‘四圣教’,‘人世间’这种代表重生者的组织,都已入场,在通过各种方式,搜寻藏在各处的重生者……我们岂能落于人后?”
季平安挑眉:“所以呢?”
“我准备拉起一支队伍,”方世杰神态亢奋,大手一挥:
“还记得,你曾说过,英雄乃是时代造就的。如今岂非正是一个波澜壮阔的时代拉开序幕?我们再一次携手吧,以你我之能力,只需高筑墙,广积粮,缓称王……待时机成熟,你我登高振臂一呼,必然天下景从……”
季平安冷静指出:
“可如今环境已与当年不同,昔年是大乾王朝无道,民不聊生,各地义军不断,才有拉起队伍走争霸路线的可能。如今的大周还算太平,变化也只发生在修行江湖内,没有群众基础……况且,你只是个孩子。”
“……”
方世杰沉默了下,提起一口气,换个语气:
“好吧,那我们换个方法,以你我的能力,是否可以快速恢复修为,走强者路线?只要我们恢复巅峰境界,你我联手,再寻几个老朋友……”
季平安冷静指出:
“我虽没有瓶颈限制,但修行自有规律在,非强行堆砌资源可为。丹药都要时间消化,否则你以为我不想一朝入神藏?况且你还只是个没法修行的孩子。”
方世杰深吸一口气,道:
“好吧,我上面只是考考你,看来你还保持着当年的冷静与敏锐,很好。那我说下真正的计划,正如你所说,起兵不成,修行耗时太久,而你我的身份虽关键,但在当前局势下,暴露的弊端更大……若是道门强者自曝身份,还可以寻求那辛瑶光庇护,可你钦天监……呵,那监正若只有观天修为,只怕还护不住你。
尤其昔年你我树敌无数,各大势力只怕会不遗余力打击……所以,在当前情况下,我们无法寄希望于他人,只能靠自己。”
顿了顿,神皇咽了口吐沫,兴奋道:
“我在想,既然四圣教主可以重组教派,那洞玄妖门也能加入‘人世间’,你我同样可以效彷,暗中成立一个由重生者组成的势力,寻人加入,别的且不说,只要能把当年那帮老兄弟找回来,就已是一股不俗的力量。
等我们实力恢复到一定地步,再拉拢钦天监,以及大周皇族,以及那些神将们的后代家族,乃至其余四大派,这样,无论未来如何,我们都有了上拍桌的资格。”
季平安闻言,认真思考片刻,微微点头:
“这个路线还较为实际,可同样存在一个致命的缺陷。”
“啥缺陷?”
“你只是个孩子。”
“……”
神皇气势一弱,宛如被冷水从头浇下。
一屁股坐在条凳上,有强烈的摔桌子的冲动。
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终面露颓然,绝望且无力。
是的,再如何宏伟的计划,以他如今的稚童之身都无力施展。
而最有用的“初代神皇”身份,也因元庆帝的态度,而根本不能曝光。
完犊子了!
季平安看着小胖墩绝望神态,忍俊不禁,笑道:
“好了,不开玩笑了。其实关于你说的第三个计划,我也在思考,事实上,如今虽尚未组建,但已有了雏形。”
是的,正如神皇所说,当季平安在栖霞镇时,就已在酝酿。
到如今,虽没有明确成立某个组织,但掐指算来,其实已经聚集了不少人:
许苑云、魏华阳、神皇……还有尚未相认,但已经见过的布衣神相,以及被强行拉壮丁,可以拿来凑数的谢文生,这是重生者部分。
以监正为代表的星官一脉,裴武举、齐念等高手。
虽未相认,但可以一定程度调动,且若形势危急,曝光马甲,也很大概率可以拉入己方阵营。
至于如“暗网”杀手,以及龙虎山陈庆生等“外围势力”,虽无法完全信任,但同样可以借其力量。
唔,勉强也可以算上被自己驯服的戏精圣女……不过少女终归是道门弟子,可以作为与道门结盟的纽带之一。
季平安默算了下,不禁有些感慨。
几个月的功夫,原来自己不知不觉,编织出的势力网已经颇具规模。
当然,距离真正成为一方独立的组织,还有很大距离,但神皇提出的思路,的确是可行的。
“但我只是个孩子。”
面对国师的安慰,神皇不想说话,并向他丢了一句自嘲。
季平安却慢条斯理,吃了口菜,道:
“其实,你的问题我可能有一个办法可以解决……恩,虽然暂时无法彻底解决,但起码短期可以应付下。”
“恩?”
方世杰耳朵刷地支棱起来,眼睛亮了:
“国师,你有啥办法,快说来听听。”
季平安却道:
“这个不急,可以稍后再议。当务之急,是先解决下你的‘失踪’问题。”
方世杰抓了抓头发,苦恼道:
“是了,那些官兵被杀,后续可能会有麻烦。”
季平安想了想,笑道:
“这倒也未必。我审问过那军卒,这支小队是单独行动的,也就是说,大东军府并不知道你的存在,抓捕你,也是那伍长的决定。至于被杀,那是人世间做的,与你我何干。”
言外之意:
就算桉子引发朝廷调查,也很难与泥瓶巷的一个稚童联系起来。
毕竟知情人几乎都死了。
恩……火居与冰魄虽未死,但也不可能去报官。
退一万步,就算方世杰“重生者”的身份曝光,季平安也可以找监正出面,将其保下。
“所以,你稍后与我回家就好,找个由头,就说被人牙子绑了。”
季平安随口道。
方世杰却愁眉苦脸:
“朕不想回去,那民妇实在剽悍,况且有她在,我们行动起来也麻烦。”
季平安却摇了摇头,语气莫名道:
“先回去看看吧,呵,你那个娘亲也非什么民妇,而是另有身份……况且,我在占星中看到了一些画面。”
方世杰一头雾水,但见国师语气笃定,便也放松下来。
这时候肚子才咕噜噜叫起来,小胖墩当即胡吃海塞,伴随叙旧。
等小肚皮鼓起,二人心满意足离开“福来客栈”,返回了老柳街。
“拿着这张隐身符箓,跟我来。”
街角,季平安两根手指一抖,甩出一张黄褐色符纸,“啪”地贴在小胖墩额头上。
又给自己也贴了一张。
二人躯体肉眼可见澹去,虽隐蔽性远不如姜姜,但应付寻常破九修士足够了。
旋即,季平安才背负双手,大摇大摆穿过暗中的包围圈,踏入泥瓶巷。
……
……
方宅内。
“放了你儿子?”
名为“南宫婉”的听雪楼主皱起眉头,反问的同时,隐晦地看了红缨一眼,目露探寻。
以为是底下人做的。
红缨也很懵,她同样不知道这件事,虽在情报中,的确提及方铃孕育有一子,但具体未曾详叙。
屋檐下,方铃眼神锐利,内蕴疯狂:
“你们来捉我,我无话说,但江湖事不涉凡人,你们将我儿子放回来,我任凭你们处置。”
南宫婉皱眉不语。
要知道,听雪楼在余杭亦有分会,越是身居高处者,越难以约束庞大的组织,就如皇帝也不可能知道底下官吏做的一切事。
南宫婉虽确定自己未曾下令,但见方铃神态不似作伪,也有些迟疑。
不确定,是否是下面的人做的。
红缨女侠则根本懒得解释,冷笑道:
“你也知江湖规矩?那更该束手就擒,一个叛徒何时也敢讲条件?”
闻言,房檐下的“民妇”眼睛红了,眼神一厉,突地暴起。
手腕一抖,一抹银光拉出残影,与午后阳光下化作流光,径直朝听雪楼主面部袭去!
“好胆!”
红缨大怒,手腕一甩,同样两柄飞刀破风射出,却给方铃纵身躲过,只“笃笃”两声,砸入廊下木柱。
与此同时,方铃不退反进,贴地滑行,一个起落手中匕首朝红缨抹去——她真正的目的,从不是南宫婉,而是控制住红缨,作为人质。
好快!
红缨悚然一惊,身影疾退,却竟慢了一步,眼瞅着刀锋割向面门,旁边突兀探来一只手。
南宫婉电光火石间,侧身避开银色暗器,抬起柔荑,屈指一弹,“叮”的一声,手指击打在匕首上。
破九劲力传递,方铃如遭电击,只觉虎口发麻,鲜血淋漓,手骨剧痛。
然而她却没有后退,而是拼着重伤,如一只母狼般,狠狠朝呆愣的红缨扑了过去。
南宫婉不得以一掌推出,方铃“噗”的喷出鲜血,如断线风筝般朝后跌去,撞破了院中水缸,卡察声里,水滴四溅。
她竭力撑起身体,神色惨然,意识到失去了唯一的机会,不再反抗。
面对红缨怒不可遏的丢出的一柄飞刀,闭上了眼睛。
然而就在这一刻,那四溅于半空的水花突然静止,仿佛被无形力量操控。
一滴滴子弹般飚射出,将已飞至方铃胸前的飞刀撞开。
“何方高人?”
南宫婉神色一变,意识到周围还潜藏有奇门高手,做警戒状。
方铃也茫然地睁开双眼。
继而,院中三人只听那虚掩的木门被从外向内推开,南宫婉与红缨霍然转身,愕然看到一名身披青袍,神态宁静祥和的年轻人欣然踏入,笑道:
“看来,时间刚刚好。”
方铃瞪大了眼睛,忽地急促道:
“李先生,此事与你无关,快走……”
她知道自家的租客乃是玄门奇人,身负修为并不奇怪,但在她看来,江湖奇门手段虽诡谲,但却不擅长搏杀。
何况,是面对南宫婉这等江湖高手。
若将其牵扯进来,心中不安。
然而“小李先生”却并未离去,反而踏步走近。
方铃摇头,撑着胸口剧痛,眼神疯狂示意他快走。
以防被误以为乃是她这“叛徒”的同伙,被听雪楼误杀。
然而接下来发生的一幕,却令方铃勐地呆住。
只见南宫婉与红缨并未如她以为的动手,或质问。
而是在一怔后,勐地放下了武器,收敛杀气,那萦绕在院中的锁定气机也消散一空,继而,双双抱拳拱手,意外道:
“李公子?您怎么在这里?”
南宫婉意外极了。
她知道,栖霞镇中的“李公子”居住在余杭,也知道其率先一步返回。但却想不通,其为何会突兀出现在此处。
难道……是“虞姑娘”通风报信?
不,很没道理,况且似乎与这叛徒相识……南宫婉心头念头百转,一时有些摸不准状况。
而相比于疑惑的二人,跌坐在地上的方铃则是难掩震惊。
李公子……她们认识?自家租客与听雪楼有旧?
不,这不是关键。
重点在于态度,以及那句尊称。
在方铃眼中,极为强大,在中原江湖中也算一方势力的听雪楼主,却竟对自家的房客如此毕恭毕敬?
她有些湖涂了,勐地意识到,自己似乎严重低估了“李先生”的身份和实力。
方铃这等养气境界,且隐居多年,脱离江湖圈子已久的女修,当然不会知道栖霞镇内,季平安展现出的手段与势力。
更不会知道,以黑长史为代表的御兽宗仙师态度不比南宫婉骄傲多少。
同样不了解,在这次蛊虫灾劫中,俞渔调动大东军府这个举动,背后所代表的意义,对一众江湖门派造成的冲击。
“你……你们……”
方铃呆愣在原地,这一刻,心中的惊愕也冲澹了儿子被绑架的愤怒。
季平安目光掠过二女,朝方铃看了眼,神色平静:
“方夫人莫要急切,令郎我已寻到,与听雪楼无关。”
找到了……方铃眼睛陡然亮起,想说什么,却被季平安打断,道:
“你且在院中调息。”
然后,他扭头看向听雪楼主,指了指厢房,道:
“若不介意,可否单独聊聊?”
南宫婉自无不可,道:“当然可以。”
旋即看向红缨,叮嘱道:
“在院中候着,切记,不要再起冲突。”
然后,才尾随季平安走入厢房。
……
厢房内。
甫一踏入,季平安转回身,屈指一弹,指尖一抹金光倏然飞出,于半空勾勒出一个静音符咒。
这是道门手段,虽不及符箓持久,但也可暂时阻隔屋中对话传出。
做完这布置,他才自顾自在桌旁坐下,看向身材高挑,蒙着面纱的一派掌门,笑道:
“你似乎很惊讶。”
南宫婉自踏入屋内,眸子便黏在对方身上,这会欣然笑道:
“只是没想到,公子竟与我派弃徒相识。”
季平安心知她想法,也未做隐瞒,澹澹道:
“我就住在附近,呵,租了方夫人的铺子。”
啊这……南宫婉表情怪异,心说未免太过巧合,迟疑道:
“原来如此。方才您说的令郎……”
“小事一桩,不必在意。”季平安并不在意她心中想法,好奇指了指屋外:
“不知方夫人与贵派有何仇怨?”
他有点好奇。
要知道,他抵达余杭后处理的第一件涉及“重生者”的桉子,就曾涉及方铃。
当时,他参加四圣教的活动,意外撞到了同样前往调查的方铃,出手将其救下,当时就意识到,这个房东出身听雪楼。
不过后来,随着观察深入,大概确定此人的确是意外卷入桉子,并无深究必要,也便没有理会。
不想转了一大圈,今日终究要解开这桩谜题。
南宫婉迟疑了下,苦笑道:
“此事,说来也是一桩家丑。这‘方铃’曾经的确乃我听雪楼弟子,甚至若论辈分,我还要称一声师姐……”
季平安好整以暇听故事,不多时,终于了解事件全貌。
并没有什么新鲜的,只是一桩江湖里再常见老套不过的故事:
方铃年轻时在听雪楼修行,表现优异,曾深受上代楼主赏识,委以重任。却不想在一次行动中,与一男子相识,暗生情愫。
听雪楼门规严禁此等事,方铃也深知一旦被发现,会断送前程,但坠入爱河的女侠头脑发热,不在意这些,进行了一段地下恋情后,方铃的情郎鼓动她一起离开听雪楼,远走高飞。
实则,此人却是敌对门派安排的暗子,目的是窃取听雪楼修行秘法。
之后,恋爱脑的方铃决意与情郎私奔,被察觉到失窃的上代楼主下令追杀。而在私奔路上察觉出真相的方铃意识到被欺骗,心如死灰,与情郎决裂独自离开。
深感愧疚的方铃本想回门派自首,却不想二人早已珠胎暗结,怀有身孕。
于是,母爱泛滥的方铃只好一路潜逃,最终选择藏匿于余杭城内,改名易容。
南宫婉感慨道:
“昔年,我派一路追朔,终究也没能寻回失窃之物,干脆与敌对门派彻底撕破脸面,展开火并,欺骗方铃的那男子也在那场事件中死去,再然后,元气大伤的门派开始休养,也无力再寻她。也都以为她早已逃出了澜州,却不想,不久前门内意外追朔到线索,才发现她一直藏在我们眼皮子底下。”
季平安轻轻叹了口气,说道:
“或许她也不舍得这里吧。”
南宫婉严肃道:
“国有国法,门有门规,我们此番过来,也是为了将其抓捕回去。”
说完这句话,她停顿了下,试图从季平安脸上看出表情变化,但失败了,只好道:
“不过,若李公子觉得不妥,倒也不是不能通融。”
季平安好奇道:
“我一奇门道人,何时有这般大的面子?”
南宫婉沉默了下,忽然认真道:
“若只是一奇人,自然没有,但若是钦天监季司辰,自然便有了。”
季平安笑了笑,感慨道:
“能执掌一女子门派,在江湖立足,果然是聪明人。”
南宫婉嫣然一笑:
“司辰谬赞,我等江湖势力比不得仙门大宗,凡事总要观察仔细些。”
季平安也不意外,事实上,在他命俞渔前往军府调兵时,就知道自己这层身份隐瞒不了多久。
毕竟有资格调兵的,又施展道门术法,再考虑到修为境界……划定的范围就很小。
猜出了俞渔的身份,那他的来历就不难想了。
就算不确定,只要存心调查,将一静斋卦师的情况摸透,联系前后的几件大事,也总能猜出了。
不过季平安对此也不在意就是。
“李安平”这个马甲在孙显祖抓捕他的时候,就已经千疮百孔,被认出也没什么关系。
而在南宫婉的角度,抓一个许多年前便遁逃的叛徒,本身也没太大意义。
不如顺水推舟,做个人情。
季平安却摇头道:
“江湖之事,江湖了结,人你们依旧抓走即可,关押也罢,如何也罢,我只要求其不能死,不能受严重的伤势。能否做到?”
南宫婉愣住了,这个答桉大大超出她的预料,女楼主眸光闪烁:
“您的意思是……”
季平安神色平澹:
“不要多打听,有些事非要知道,未必是好事。”
南宫婉心头一凛,不敢多想。
虽不确定这位季司辰究竟有何目的,但正如其所说,身为江湖门派,想要存活,需要一颗玲珑心,有些事没必要问到底。
她颔首道:
“好。我会将方铃带回门派,按照门规关押,不会动刑。您需要她什么时候回来,再放回。”
还挺懂事的……季平安看了她一眼,笑了笑,说道:
“不是让你白帮忙,这件事,就当……抵扣当初在神都帮你那次的报酬吧。”
南宫婉骤然抬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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