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个小小的女孩子。
看上去也就十岁多点,穿着一身破旧的粗布衣服,瘦瘦小小的身体,头发枯黄,两眼无神,面带菜色,一副营养不良的样子。
女孩手里拄着一根细木棍,每前进一步,木棍就随之轻点地面,发出哒哒的叩击声。
巴布没有说话,默默地看着小女孩摸索着朝自己走来。
小女孩不光在用木杆探路,而且像小狗一样不断抽着鼻子,左嗅嗅,右嗅嗅,顺着气味一直走到巴布面前。贴近了闻闻,女孩突然露出极度惊恐的表情,连连后退几步,但马上又露出几分疑惑,闻几遍,又靠近一点,紧贴着巴布的身体,再闻几遍,这才小心翼翼的伸出手,把手贴在了巴布的胳膊上。
顺着胳膊一路朝上,一直摸到了巴布的脸上,噼噼啪啪一阵拍打之后,无神的眼睛弯成了月牙,双臂环住巴布的脖子,脸也埋进了他的胸口。
小小的身体,温暖的触感,让巴布心里一阵柔软,忍不住用最轻的力量,把小家伙抱在怀里。
这就是安娜啊。
躯体的记忆和眼前看到的一切重叠,巴布无声的看着这个最熟悉的陌生人。
小小的安娜,看不见,听不到,说不出,世界里只有一片寂静的黑暗,她就在这种世界里生活了十多年,对她来说,整个世界唯一拥有的,也就只有巴布一个人而已。
内心升起一股保护欲,巴布温柔的抚摸着小家伙枯黄的头发,以前那个家伙什么都不会,只能让你跟着他过苦日子,现在不一样了,现在……
想着想着,巴布突然发现,情况有些不对。
耳朵被揪住了。
小小的爪子揪住了巴布的耳朵,小拳头气愤的在空中挥舞,脸上露出非常凶恶的表情。
嗯,非常凶恶。
小嘴张开,却没有声音发出,小家伙就这么无声的挥舞着拳头,偶尔在巴布额头上敲几下,表达着自己的愤怒。
巴布又是一脸茫然的看着突然发脾气的小东西,完全想不明白,这家伙是突然哪里不对劲了。
教训了一会巴布,小家伙终于想起来了,一把抓起巴布的手,纤细的手指在巴布的手心飞快的勾画着。
“昨晚,没有,回来,为什么。”
这……巴布发现自己居然理解了,只能感慨身体残留的记忆实在太强大了。但正因为懂了,他差点当场流出冷汗来,见鬼了,这怎么解释?你家哥哥昨晚跟别人一起发疯去了边缘,然后差点把命都留在里面?巴布觉得只要自己敢说,绝对会迎来噩梦一样的结局。
好消息是,对小女孩来说,这不是重点,而坏消息是,这还不是重点。
“身上,臭,女人,香水。”
嗯?巴布肌肉都紧张的绷紧了,什么情况,我已经洗过澡了啊,还能闻出臭味来?而且这是不是每个女人天生就会的技能啊,莫妮卡虽然划了淡妆,但没有香水吧,我没闻出来啊。你还是个十来岁的孩子,要不要这么敏感。
手足无措的巴布正在心里努力编着理由,小家伙安娜根本不等他解释,继续小狗一样在他身上拱来拱去,很快,一把小巧的黑色匕首从衣服下面露了出来,小家伙的手刚要伸过去,就被巴布先一步捉住,带着小手绕过匕首锋刃,握住了握柄。
也许是因为巴布的动作,小安娜很快就对匕首失去了兴趣,丢在一旁后,终于没有闻到什么其他味道,这才抱起巴布的手继续写道:“衣服,裤子,都换了,做什么。”
是啊,我没事脱裤子做什么?我想想怎么编,我想想。
然而不等他编出理由,小女孩已经放开他的手,搂着他的脖子扑进怀里,贪婪的闻了几口他的气味,又用力蹭一蹭,把自己的味道留下,这才重新抱起巴布的手:“回来,就好。”、
小小的身体在微微颤抖着,巴布知道,这是后怕带来的恐惧,小家伙写完就蜷缩在巴布的怀里,抱着巴布的胳膊再也不肯放开了。
巴布突然明白了什么,自嘲的笑了笑,暗骂自己怎么变得和这具身体原本的意识一样蠢了,他苦笑着叹了口气,拉起安娜的小手,在手心里熟练地写着。
“对不起。我,回来了。”
小安娜没有什么表示,身体却更放松了,她拉起巴布的手,贴在自己瘦瘦的脸上,带着温柔的笑容轻轻的摩擦着,动作越来越慢,呼吸越来越平缓,很快,动作停止,坚持了一整夜的小家伙终于陷入了熟睡之中。
你真会选床。
巴布苦笑着扶住安娜,帮她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看着她安稳的睡姿,心情格外复杂,看着看着,一夜的疲劳终于涌了上来,巴布也慢慢闭上了眼睛。
算了,就这么睡一会吧。
于是,睡着的巴布做了个梦,噩梦。
那是一个很难形容的梦境,因为他根本不理解自己看到的都是什么。
天空飘散着灰烬,世界被血色迷雾覆盖,到处都是断壁残垣焦土废墟,天地间唯有一片破败。
人烟绝迹,鸟兽无踪。
人与兽的尸骸遍布地面,空气中飘散着腐臭的气味,废墟与腐尸上,到处是狰狞带刺的肉瘤,肉瘤爆开时发出的黏腻声音,成为了世间仅存的旋律。
在如此破败的环境中,巴布仿佛进入了一个黑暗而深邃的洞穴,无光的洞穴里依然布满了殷红的雾气,雾气深处,一团晦暗的巨大物体,几乎挤满了周围的每一处空隙。巨大的物体震颤着,抖动着,随着每一次呼吸般的弹动,都会向外膨胀一圈,一刻不停,永不停息。每一次膨胀,巨物的表面都会裂开深深地沟壑,各种扭曲丑陋的血肉组织随之从裂缝中诞生,蜿蜒着向外蔓延,缓慢而坚定地吞噬着一切没有被占据空间。
梦境忽变,巴布悬浮在空中,透过迷雾,脚下是一片广阔的海洋,海洋中似乎还生长着晃动的树林。但仔细分辨,那根本不是什么海洋,而是一片巨大的,无边无际的黑影,软泥般的躯体缓慢的起伏着,如同一道又一道波浪,而那些晃动的树林,则是从无休止的扭曲变形的躯体中生长出来的触手,触手漫无目的的朝四周挥舞着,一旦缠住任何物体,即便是另一根触手,也会把它拉进软泥般的躯体。随着“海洋”的每一次波涌,细小的黑影就会在其间诞生,相对海洋而言是细小,但每个都比人身大得多,这些黑影已出现就会向“海洋”外迅速移动,绝大部分都被无意识的触手拖回吞噬,而那些抵达边界的幸存者,则会让“海洋”的范围变得更大。
梦境再转,巴布看到了一片旷野上,数不清的球状物体聚集在一起,球体漂浮在半空,彼此纠缠,彼此盘绕,流转不惜,让所有球体共同组成一个运动的整体。球体发散着不祥的红光,光芒耀眼,不断有黏液和脓水从球体表面滴落,在旷野上汇聚,如同黏液湖泊,又有新的球体从湖泊中诞生,如此流转,生生不息。
天旋地转,光影变幻,梦境中的景物不断改变。
巴布看到了幽暗的绿色火焰之柱从地底喷出,火焰形成的柱体却像活物一样四处扭曲翻卷,席卷了周围一切存在,巴布看到了一团不断翻腾的巨大云雾,云雾不是汇聚在一起,形成了各种扭曲怪诞的形象,烂泥一样的黏液从云雾中滴落,最终化为地面的一颗颗黑色大树。
各种各样光怪陆离的存在,在巴布的梦中不断出现,一切都如此真实,就像真的置身于这些奇诡之物身边一样。梦境中的每一样事物,都充斥着丑陋、恶心、扭曲和诡异的气息,每一个东西,都远远超出了正常人类的理解范围之外,让看到的人,本能地生出一种最深切的恐惧,对未知之物的恐惧。
但这并不是最可怕的事,最可怕的是梦中的巴布发现,自己居然一点害怕的感觉都没有。
行走于无数未知与恐怖之间,眼中所见,鼻中所闻,耳中所听,无一不是超出常人忍耐极限的事物,但巴布偏偏完全没有害怕的感觉,仿佛对一切都习以为常一般。
“呼。”巴布被吓得从梦中醒来。
没有被那些所见所闻的恐怖存在吓醒,反倒是自己没害怕这件事把巴布吓出了一身冷汗,喘着粗气从梦中醒来,总算离开了那个光怪陆离,始终血雾弥漫的梦中世界。
长吁一口气,平复了急促的心跳,巴布慢慢睁开双眼。
随即额头的冷汗更多了。
自己还在家里,安娜这个小家伙也依然趴在自己腿上睡得正沉,一切都是入睡前一样。
但是,窗外的天空又飘起了蒙蒙的灰烬,血色的迷雾再次遮蔽了双眼,充满邪念的恶意与恐怖,又一次从四面八方一波一波的用来,仿佛无穷无尽,永不休止。
身边的家,窗外的街道,四周的整座小镇……这一次不是梦中,不是边缘,而是身在现实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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