丝毫不懂提防;
察觉到了也无所谓;
察觉到自己正被监视,决定对此加以利用;
或许另有盘算;
答案可能是其中之一,也可能是复数答案并存,最终能得出的结论并不多。
“那家伙到底是大人物还是傻瓜呢?”
天文望远镜追着罗兰移动,眼睛紧贴目镜,毛毛虫发出不知是疑问还是吐槽的自言自语。
传完话之后,她立即潜入这栋距离高等法院足有一公里的民居开始真正的任务监视罗兰的行动,记录后上报。
监视、监听、记录是极为枯燥无聊的工作。如果没有经过专业训练,又不是偷窥狂、控制狂之类特殊人群,很少有人能一边屏息凝神尽可能不被人发现么,一边紧盯别人吃喝拉撒睡,全神贯注地等待着不知何时才会出现的关键一瞬。这对心理和生理都会产生很大的负担。
仅从生物构造来说,人类并不适合这种工作。如果换成是毛毛虫,以上问题都会迎刃而解。
对行动迟缓,没有翅膀的毛毛虫来说,生存就是一场战争。它们必须在天敌环伺的危险环境中生活,由此发展出生物中最丰富多彩的生存战略。拟态、保护色、气味、毒素、构筑遮蔽物几乎所有的生存手法都能在毛毛虫身上找到。其中一动不动,静静观察目标的毛毛虫也是存在的。
尺蠖(Geometridae)。常用腹足和尾足抓住树枝,使身体向前斜伸,伪装成树枝欺骗天敌或猎物。令人吃惊的是,仅靠一半的足,尺蠖能维持这种形态长达数小时,期间一动不动。以人类类比,就好像用双腿或双臂夹住大树,保持身体凌空倾斜的别扭姿态好几天。
没有比它们更适合长时间潜伏和监控的了,纵然门窗之外枪炮声整天响,有流弹打到旁边,毛毛虫也不当回事,继续专注手头的工作。
只是,她现在有点受不了了。
不是对任务本身,而是对罗兰这个人。
作为一名专干湿活的特工,她早就习惯将眼前发生的当成“别人家的事情”而不加理会。就算眼前有少女被侵犯也好,有老人小孩被殴打至血流满面也好,她都能不声不响的继续任务。退一步说,有不少人对罗兰家世好、后台硬、交往女性多感到不爽时,毛毛虫也不觉得有什么问题。从弱肉强食的自然法则来说,强壮优秀的雄性独占众多雌性,扩散优秀的遗传基因本来就合情合理,没有被指责的必要。她自己也和树皮螳螂一起对花螳螂做过不少“嘿嘿”又“哈哈”、爽歪歪的事情,干嘛去管别人开后宫?
激起情绪的,是一句话。
“拯救……民众?英雄?”
透过天文望远镜读取嘴唇的动作,通过自己的嘴说出的话,带着一丝丝惊讶。不到一秒,愠怒开始沸腾起来。
毛毛虫的认知里,最廉价,同时也是最恶心的词,无疑是“英雄”和“正义”。
主张自己就是正义,主张自己就是法理的家伙要多少有多少,但越是了解社会,越是了解人类,就越明白“根本没有正义”这件事。
贵族、神官征税、把男人们送上战场,留下女人、老人、小孩在地里工作时,他们告诉人们,这是为了实现正义,是必要的牺牲。龙骑兵冲进新教徒的村庄,用武力迫害胡格诺教徒,强迫他们改宗,抢走财产,侮辱女人时,他们的长官告诉他们,这就是正义。被迫害的新教徒被流放到蛮荒的殖民地,靠着土著接济的粮食度过第一年,第二年在科顿.马瑟之流的带领下,“红脖子”们以肉体消灭的方式强迫土著改变信仰、掠夺土地、杀害老幼妇孺的时候,他们同样冠冕堂皇地宣称他们是在行使正义,自己是在拯救“受到了魔鬼引诱的可怜者”。
无辜的民众?可以被救赎之人?这世上哪里都没有这种东西。
参加游行,欢庆军队攻占别国城市大肆掠夺、屠杀的,都是“无辜”、“爱好和平”的民众。在工厂里三班倒工作,为军队提供枪炮弹药,支援军人作战的还是“反对战争”的民众。为军队贡献出父亲、丈夫、兄弟、儿子的,还是民众。
执政官曾经像开玩笑一般的说过“如果某天,查理曼某座大城市一座遍布军工厂、拥有大量军事设施、有上万军人驻扎、市民普遍支持对外扩张战争的城市遭到了大规模杀伤性武器攻击,伤亡超过十几万人或者更多。从那一刻起,不论蘑菇云之下是否真有冤魂,总会有人把这座城市包装成受害者,一座和平之城。以此来否认查理曼军队犯下的一切暴行,同时用此来攻击实施这种攻击之人的残暴。”
这个国家,这座城市,现在倒下的还有将要倒下的,没有一条冤魂。
如此腐败到无药可救的世界里,那个在温室里长大的小少爷居然奢谈正义?他以为自己是谁?能力挽狂澜的英雄吗?
别开玩笑了
能被称之为“英雄”、“救世主”的人,从一开始就没有,现在也不会出现。
“也好……就让我欣赏一下,你那可笑的幻想和肤浅的正义被击溃的悲惨模样吧。”
凝神紧盯住高等法院,毛毛虫平淡地自言自语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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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请您继续坐镇此处,我会设法突破封锁返回学院,之后再向凡尔赛进军。”
少年冷静的说着,没有赌咒发誓,也没有推托敷衍。温和沉稳的声音让人充分感受到竭尽全力的决心,几乎让人想要安下心来。
可光靠话语是无法叫人安心的。窗外接二连三的爆炸和枪击,高等法院门口犹如高山般难以逾越的哥雷姆女仆被严峻现实煽起的不安和恐惧,轻易就能压倒些微安心的念头。
“我清楚你的决心,但决心和现实不能混为一谈。”
黎塞留的回答很短,语气也很沉重。
无论这场政变最终尘埃落定时上层结构发生怎样的变化,作为一个整体的国家接下来都会迎来前所未有的大变局。如何让查理曼挺过这场风暴,延续国运,是黎塞留最大、最优先的课题。而罗兰正是解决这一课题的关键之一,他不想早早失去这张王牌。就算国家因此暂时蒙受一些损失也在所不惜,总好过整个国家从地表上完全消失。
红衣主教换上冷彻的语气继续说到:
“我很清楚外面在发生多么可怕的事情,也清楚你是真的迫切想要去结束这一切,现在却不是做这种事的最佳时机。”
“不,阁下,你不清楚。”
罗兰走到窗前,指着窗外的火光。
“从刚才开始,单发步枪的声音开始多了起来。”
发动政变,负责前期战斗的是防卫军精锐部队,使用的是自动武器和轻型战斗车辆。撕裂金属般的冲锋枪声和撕开亚麻布的通用机枪声,老远就能听到。从刚才开始,接连不断地枪声少了许多,零零散散的单发步枪声却开始多了起来。
这绝不是查理曼军队开始压制政变部队,就双方训练程度和装备,查理曼军队人数多三倍都不顶事,只是让对方有机会刷战果罢了。
因此合理的解释只有一个。
“接应的后续部队真正的提坦斯部队正在接管吕德斯。在首都已经被完全压制的情况下,接受过程中还不断传出枪声,您应该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没有自动武器还击的声音,也就是说交战对象并非防卫军,首都卫戍部队也基本上被压制。那么开枪的对象、射击的目标只能是
“提坦斯正在对一般民众施暴!”
自古以来,攻克城市后,为了鼓舞士气,让士兵宣泄久攻不克的怨气,同时也为了警告被攻克城市的民众不得反抗。上级指挥官或是直接下令,或是放任手下“自由行动”,通过屠杀、抢掠来达成目的。无独有偶,煽动士兵参与政变、兵变时,主谋者也经常会允诺士兵让他们胡作非为。一来是提升士气,二来也是通过这种“同谋”行为将士兵们绑在自己的战车上,让他们无法回头。
缺乏人格魅力,容易受别人影响的第二王子用这种方法笼络部下并不令人感到意外。有了长官的保证,早就跃跃欲试的士兵最后一点理性和廉耻也荡然无存,如今这些两脚禽兽在血和火的刺激下,放手祸害自己的同胞。
“就算这样,我也不可能冒着失去整个王国的风险,去挽救一群没救的人。”
面对罗兰难以压抑的焦躁和怒气,黎塞留的声音依然坚决。
“你应该清楚,一时心软的人道主义只会让双方陷入更不幸而已。现在提坦斯的暴行等于提供了一个可供弹劾的靶子,将这里情形记录下来,作为罢黜王太子和第二王子的证据,然后由我承担起责任。如此一来密涅瓦殿下和夏尔殿下将会获得声誉,精灵阵营也失去了发动攻击的大义。现在不是妇人之仁的时刻,为了避免更大的悲剧,我们只能选择这么做。”
“这种程度的算计,李林早就想到了。”
不留情面的反击之下,摆出毅然决然表情的红衣主教沉默了。
权力者总是站在将别人割舍的那一边,以“不得已”、“总比怎样怎样好”的论调将自己的行为正当化,牺牲一座城市和十几万人只是“这种程度”。遇到政变时,得知民众受灾时,优先思考的不是“不想增加市民遭遇的危险”,而是“不想给自己增加额外的责任”。
正因为有着共通且鲜明的思考模式,预测到黎塞留的反应不是什么难事,李林应该在事前就已经预料到所有可能发生的状况,并准备了对策才是。既然如此,那么留下如此大的漏洞显然只有一种解释。
“之所以放任第二王子和提坦斯肆意妄为,恰恰是李林已经放弃他们的征兆。这些人在战略层面已经无法带给精灵阵营更多的实际利益,在他们成为包袱之前将之抛弃就是最好的选择。为了让这种行为合理化,同时还能为下一步的战略提供助益,让提坦斯扮演无恶不作的恶棍,再让别的什么人来消灭他们就是最佳的选择。”
“荒谬。”
黎塞留摇摇头。
罗兰的陈述让他有些吃惊,但还不足以动摇他,况且其中有一个很大的漏洞。
“你说让别的什么人来消灭提坦斯是精灵阵营的最佳选择,可这对他们又有什么好处呢?我完全看不出他们能从中获得什么。”
“王太子到哪里去了?”
轻轻一句话,犹如闪电般击穿黎塞留,苍白的脸庞变得铁青,放在桌上的双手颤抖了起来。
政变开始后,高等法院和外界的通信还维持了一段时间,直到完全断绝为止,收集到的信息里没有一句是提到王太子如何如何的。似乎他已经从这个世界上蒸发了一样。
假如有人提前通知他这场政变,一如之前透露财团真相和精灵阵营的存在……
“恐怕李林的剧本是‘先让第二王子发动政变,引导王太子扑灭政变,最好能在这个过程中弑亲。如此一来,王室在人伦、道义两方面都站不住脚,本已反感查理曼的诸国更加觉得查理曼无法信任和交流。王太子的性格也决定了他不会对任何一方退让妥协,他一定会通过‘消灭精灵阵营来证明自己攫取王位的合法性,精灵阵营需要的就是这个。”
零零散散的拼图聚集在一起,朝黎塞留展现出一副可怕的风景,他想要反驳,却组织不起言语。
站在精灵阵营的立场上,罗兰的推论明显是符合他们的利益的。
精灵们第一目标是独立建国,在此基础上尽可能谋求战略利益的最大化。为此他们一直孜孜不倦的推动国际局势演变,寄希望通过一场设定好条件的战争实现这一目标。他们所有的行动都是以此为基准展开的。
理解这一点后,就能理解他们需要一个激进、不懂得妥协、好大喜功的人坐上查理曼的王位,这个人绝不是对财团唯唯诺诺的第二王子,也不是试图打破查理曼孤立局面的密涅瓦和背后的黎塞留。
只能是王太子。
每一项条件都像是为他量身定做的,没有谁比他最适合扮演“向精灵阵营宣战之人”此一角色的人选。
演员、舞台、道具、观众都已齐备,现在就等着这位“狩猎时要当公鹿,婚礼上要当新娘,葬礼上要当死尸”的重量级角色走到他期盼已久的聚光灯下。不用看剧本记台词,他自己就会表演。
精灵们要做的,只是拖住可能会去妨碍表演的家伙即可。
真是精妙又疯狂的剧本,写出这套剧本的一定是个天才阴谋家,而精灵阵营里恰好就有这么一个家伙。
“必须阻止政变,最起码不能按着那家伙的剧本继续下去。”
和现状同等严峻的语气打动了黎塞留。的确,已经无法阻止政变极其影响的情况下,最优先考虑的应该是止损。阻止吕德斯市民受害本身就是在挽救王族声誉,在之后的事态发展中,多少也能获得一些转圜空间。
现在,还有最后一个问题。
“我知道你的意思了,现在的情势下,你的提案虽然未必是最好的选择,也是迫不得已之下唯一的选择。但是……这么说可能有点突兀,我还是想确认一下,你想成为英雄吗?”
“这……”
“不要急着回答,听我说完。”
黎塞留站起身,踱步至窗前,熊熊火光照在他的脸上,不知什么地方传来的惨叫砸在窗玻璃上。站在阿鼻地狱的边缘,红衣主教发出沉重的声音。
“‘人们身处水深火热之中,有一个人挺身而出。英雄故事的开场白大多如此。然而现实中治安骑士会抓捕坏人,技术官僚会指导民众耕种和修建设施,却很少有人说他们是英雄,你知道这是为什么?”
停顿了一下,黎塞留说出了答案。
“因为民众不是出于‘憧憬或‘恐惧来接受这些事的,只是‘这样很方便,所以接受了这些事,然后纳税使之持续。反过来,上层也不是为民众着想,仅仅出于同样的理由去做这些事。原本执政者和民众的关系就该是这样的,国家政府机构只要按照制度运作,直到腐朽失效为止,很大程度都是不近人情且大公无私的。而英雄作为个体或少数群体,去承担本应由国家政府等级的压力,这本身就不合情理。当他们为了民众、为了爱或恨去讨伐罪恶时,那股力量将不再公平。”
有多少人就有多少种正义。为一群人和他们的正义而战,意味着放弃领另一群人和他们的正义。
正义无法用少数和多数来区分,行为本身同样如此,就连“公平”也难以一概而论。
“李林曾对你说过,他是容纳母神和精灵意志的容器。抛开立场,我认为这是一句很正确的话,尽管没有人情味,却没有什么可以被指责的。对精灵来说,被放逐到黑暗的角落,在日复一日的绝望中苟延残喘。那样的他们需要英雄,渴求着能倾听他们诉说,为他们挺身而出的那个人……就好像现在的吕德斯市民们一样。”
所谓的英雄,是由人们的期望而诞生的。
能成就普通人不能成就的伟业,创造出人们期待的伟业,强制背负起人们的希望。接受别人特别对待的权力,同时承受别人特别对待的义务这样的存在。
所谓英雄。
所谓救世主。
就是容纳这一切的容器。
“有个男人曾对我这么说过:人们常说英雄好色。所谓‘好色’,并不是说行为放荡,其实是指身为豪杰。被称为英雄的人,本质上是民众强迫他孤独的结果。故事里、理想中英雄受到人们敬爱。他热爱着每一个人,使用力量都是为了人民,在他心中占份量最大的也是人民。英雄不允许谁是‘特别的’。一定要有的话,那个人必定是‘公主’或‘默默无闻的村姑’。因为那是成功的象征,便于归类的记号。唯独不是人格。”
罗兰觉得这论调和李林的“容器”很相似。
强行索取的博爱,对所有人公平、广泛且肤浅的爱。
英雄;
王;
被人们如此要求,被迫迎合这愿望。
“‘被大众所杀的个人墓碑’这才是英雄的真面目。”
黎塞留轻叹了一口气。
“罗兰.达尔克。”
两人对视着。
跨越了年龄、身份,平等的注视对方。
“现况对我方压倒性的不利,老实说毫无胜算,大义也未必在我们这一边。就算这样”
短暂的停顿,喉咙哽住了好几秒。
“你也要成为‘勇者吗?”
已经没有其它办法了,眼前的少年是唯一的、也是最后的希望。在肆无忌惮的暴虐和超越人类智慧之上的谋略面前,并不比一根稻草更有份量。眼下的决断及之后的行动,或许只是即将溺死之人最后的徒劳也说不定。
即便如此。
正因为如此。
“没错。”
少年平静的、坚定的回复,没有一丝阴霾和犹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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