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代荣国公的孙女, 贾氏贾元春,在齐煜的心中是一个样貌还算不错,言行举止端庄得体, 举手投足规矩得像是拿尺子比出来的女官——凤藻宫太后身边的女官。
但他对这个将要成为他妃子的, 温良贤淑的女人并没有什么好感。
他记得七年前还是八年前,荣国公把贾元春送进来参选。堂堂国公的孙女不去大选,偏要进挑女官的中选,谁都能看出来贾家这是想凭旧日的颜面,让贾元春进哪位皇子府里[注1],先做侧妃庶妃, 将来说不定就能成贵妃。
太后无子,所有皇子都是庶子, 贾元春被赐给谁,那都是嫡母所赐, 谁也不敢怠慢。
贾元春顺顺当当的到了凤藻宫做女史, 听说很得太后的喜欢。
可贾家大概没想到, 还没等太后给贾元春赐婚, 义忠亲王就谋反了,让他得着了皇位。
父皇被流矢射·中, 太后也受了惊吓, 贾元春就在宫中蹉跎了这五六年,直到今年, 父皇才又把她给想起来。
或许是为了试探他对“君父”是否还尊敬忠心, 也可能是想给他宠臣贾家的家中再赏些恩德, 也许只是想放两个人在他身边监视他,还或许是为了向朝臣们和世人彰显他虽然退位为上皇,却仍是天下之主, 父皇把贾元春和另外一个周氏——也是太后宫中的女官——赐给他做妃妾。
他为表忠心听话,特提出贾元春是父皇所赐,又是功臣之后,身份贵重,可当妃位,为彰其是太后身边的人,服侍有功,还可赐凤藻宫尚书之号,周氏也可为贵嫔。
父皇非常满意。
他又说贾元春的封号可为“贤德”,这才是皇恩浩荡。
两个字的封号通常都是给死人用的,但父皇显然没有发现他的这一重意思,也没有察觉,他要赐贾元春“凤藻宫尚书”一号,正是为了让所有人都记住,贾元春并非正经选秀入宫,她来路不正。
他可以给她位分、尊荣,但她休想得到他一丁点儿真心的宠爱。
被迫封自己不喜欢人家的女儿为妃?
呵,他这皇帝做得还真是够窝囊。
上皇命将贾元春封妃的时间推迟,等甄家之事结束后再论,齐煜心内并没感到多痛快。相反,他觉得更憋屈了。
这种不上不下的感觉哽在他喉咙里。
要娶谁、纳谁、宠爱哪个女人,都得别人说了算,只怕外头大臣们都没有这样管儿子房里事的!
现为太后寝宫的凤藻宫位于大明宫后宫的正中央,是一个正殿九间,后殿七间,还各有东西偏殿的气势恢宏的宫殿。
贾元春的居所就在凤藻宫后殿的西偏殿内,自从上皇和太后有意令她为陛下妃嫔后,她就从女官所居的耳房暂搬到了这个面阔五间的偏殿,与她同住的还有也将成为陛下妃嫔的周氏。
哪怕只是凤藻宫后殿的偏殿,还是与周氏同住,贾元春住得也比做女官时宽敞多了。
已经过去了八年,她仍然清楚的记得,她刚入宫时,只能和抱琴一同住在一间窄小的耳房里,穿着女官的服色,连一根钗也不敢多戴,因怕在贵人们面前不雅,吃饭只能吃五分饱,洗脸用冷水,得拿银子给太监才能洗个热水澡,冬天的炭火也得央求太监多分些,才不至于冷得睡不着觉。
见人便要行礼,坐卧站行和跪下磕头的动作,她练得连在宫中几十年的嬷嬷也不能说出一句不好,不高声说笑,该笑的时候再笑,不该说笑的时候一个字都不会说,几乎永远是低着头,垂着眼,把心神绷紧,生怕有错处让家里蒙羞。
她入宫那年还没满十六岁,现在再有不到一个月,她就二十四岁了。
这样的日子她过了整整八年。
但在她几乎以为要在宫里这样一辈子的时候,太后召见她,用对她从未有过的和善态度说,她要成陛下的妃子了。
太后娘娘曾是一国之母,高高在上,威严甚重。义忠亲王谋反后,上皇格外信任太后,太后比做皇后时还更添了威势。
在这样严格的主子娘娘面前,她从来不敢稍加懈怠。要成为陛下的妃子这个消息只让她放松了一瞬间,下一瞬,她已经像以前一样叩头行礼,谢上皇、太后和陛下隆恩。
太后娘娘很满意她的得体知礼,暗示她的位分该是正二品的妃位。
本朝宫规,皇后是小君,不论品级。皇后之下,有正一品贵妃两位,爵比亲王,正二品妃四位,爵比郡王,正三品九嫔,爵比县公,共十五人可称为“妃”,余下自正四品贵嫔以下,皆是嫔御。
陛下后宫除皇后娘娘外,高位妃子便只有一位吴妃,是陛下做皇子时府内的庶妃,虽然家世不高,却已为陛下生育了一子两女,余下便再无正三品以上的妃子,都是四品以下。
贾元春知道一位孙贵嫔,连着生育了两位皇子,也只在贵嫔位分上。
有功有子女有资历的娘娘都只有贵嫔之位,祖父已去,她何德何能,才入后宫,就是正二品的妃了?
只凭她在太后身边服侍了八年吗?
贾元春内心的不安无人倾诉,只能埋在心内。圣旨一日不下,她就一日不以宫妃自居,还是日日去侍奉太后。
她心内的不安应验了。
太后娘娘说,钦天监奏今岁不宜立妃册封,恐有碍龙体康健,她和周氏的册封圣旨还是等这一阵星象不利过去再宣。
周氏颇有些失魂落魄,但贾元春只是觉得:“果然是这样。”
她本来就不认为她能担得起正二品妃位,猜测这里面一定有上皇和陛下之间的博弈。现在册封延后,必定也是两位圣上之间的商议,和星象与她们本身无关。
但究竟是什么事呢?
贾元春让抱琴不许露出失落的神色,和平常一样就好。
“已经等了八年,难道还怕再等这几个月吗?”
等过年就好了,她想。还有不到一个月,就是她每年最开心的日子。
除夕夜诰命夫人们会入宫朝贺,她就能见到祖母和母亲了。
*
将近年关,荣国公府里王熙凤每日从睁眼开始就忙得团团转。除了日常各色事外,各家的年礼送到,荣国公府还要回礼,将年礼入库归档,见各家来人,谁家的礼轻谁家的礼重,谁家今年有喜事,谁家高升了,谁家在守孝,都在王熙凤心里手里调度得明白。
这日,林家的年礼到了,来送年礼的不是往年的卫嬷嬷严嬷嬷,反倒是两个王熙凤没见过的婆子。
她心里一慌:林家不派大管事的娘子来,是连面上功夫都不和贾家做了?
再一看礼单,年礼倒比往年还厚了些,王熙凤方稍安,命请林家的人进来。
“给二奶奶请安。因出门之前几位管事娘子都着了风寒,不能上路,所以老爷和姑娘们派我们来这里给老太太请安,给诸位老爷太太爷们奶奶们问好。姑娘们在家都惦记着老太太、太太奶奶们和这里的姑娘们,还有几封信命带过来。”林家女人们道。
王熙凤笑道:“快起来,坐。妹妹们在家一向可好?”
林家女人们笑回:“两位姑娘都好,今年送到贵府上的年礼,就是两位姑娘亲自安排的。”
“哎呦,一年不见,妹妹们都这么出息了。”王熙凤心下大安。
老太太听见这话,再看了礼单,一定高兴。
知贾母必要见林家来人的,王熙凤再与她们说过几句话,就命人送到荣庆堂去,她看完林棠林黛玉的信,就接着办府内的大小事。
一时稍得了一会儿的空,王熙凤正待略眯一会儿,平儿悄悄的进来,在她耳边道:“奶奶,瑞大爷没了。”
“死了?前儿不是还要吃什么‘独参汤’,怎么今儿就没了?怎么没的?”王熙凤睁眼坐起来。
“太爷不肯说,只说是急病死了。”平儿扶王熙凤。
“这个没人伦的王八羔子,死了也好,省得以后馋上别人家女眷丢人!”
想起贾瑞的纠缠,王熙凤不禁冷笑,“打听老爷们都拿多少银子给太爷,回给二爷,让你二爷看着办罢。倒可惜了我费工夫找来的人参。我就不该给他!”
平儿叹说:“他那个样子,奶奶还给他找参,是他自己不成器。”
王熙凤道:“我想着棠妹妹说的,行善积德,太太和你二爷又都让我找,所以我昏了头了给他人参。现下我看,就算是积德行善也得看他是什么人。再来一个这样的,哪怕死在我面前呢,我也不管!左右不关我的事,趁着现在没事,我赶紧歇一会子。哎呦,我这肩上可是酸疼得很。”
“我给奶奶捏着,奶奶睡罢。”平儿忙道。
“一会子叫我,看今日再没人来,咱们往西府去看蓉哥儿媳妇。她这个病……”王熙凤闭上眼睛,说了一句,心内开始挣扎。
她本以为焦大“扒灰的扒灰”是胡扯,可她这几个月有意拿住赖家的错处,在两府里各处留神,发现蓉哥儿确实不似以前对他媳妇体贴了。
从前她没注意过,珍大哥怎么对蓉哥儿媳妇这么上心?
心中已然起了怀疑,王熙凤便把事事都看得明白。
蓉哥儿媳妇想来不过是被珍大哥哄骗了。可……万一闹出来,她挨骂挨斥都是小事,蓉哥儿媳妇也还是难逃一个死字,为这事得罪了珍大哥和珍大嫂子,值当吗?
连贾瑞这样的王八种子都能得着她的参,她和蓉哥儿媳妇好了一场,就看着她白白的死?
略眯了两刻钟,王熙凤起来抿头发匀面,先着人去东府说了要看秦氏,再慢慢的换了一身衣裳,坐车往东去,把平儿留下预备有事。
正是梅花盛开的季节,王熙凤同尤氏沿着会芳园围墙往秦氏房中走。
去年这时候,宁国公府还热热闹闹的,两府里女眷都在一处赏梅,没几日宝玉认识了秦钟,虽然在学里闹了几回,倒算认真的开始上学了。
现下才过去了一年,蓉哥儿媳妇就病得将要离世,那脸上的肉早就瘦干了。她每回来,蓉哥儿媳妇却还反过来宽慰她。
王熙凤一路和尤氏说些秦氏的病,吃什么药,每天能吃多少饭,观尤氏的神色,不似知道贾珍和秦氏之事。
她拿不准主意,等见了蓉哥儿媳妇,是还同以前一样只当她不知道,还是隐晦的提几句?她一提,蓉哥儿媳妇会不会吓得更不敢活了?
不知不觉行到了贾蓉秦氏院子附近,再拐过一个弯就是院门了。
尤氏转过弯抬头,看见秦氏的丫头瑞珠似见了鬼一样,也不上来问好,回身就往里跑。
作者有话要说:来啦~今天少三千,明天或后天有感觉了补上。
注1:改设定了,义忠亲王没当过太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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