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南卫在平阳城东南十几里,由一个正千户统领。
这一年,是王进福这个四十来岁老军爷在城南卫兵营的第十八年。
他秉性忠厚,腰粗体壮,方脸方嘴,说起话来声如洪钟。因对职守烂熟于心,被百户长提拔为小旗已有十多年,与十来个军士同住一个窝棚。
王进福的职守是带着他的弟兄巡视城南卫禁墙外周边和水道,兵营西边五里是宏伟的尧庙,旺盛的泉水终年汩汩流出,从这里引出一条支流入兵营供应日常。
每天,王进福挎着刀,腰里别着小旗儿,带着几个军士沿城南卫的禁墙走一回。
遇见跑来墙根下玩耍或从营门往里窥探的毛头小孩儿,就高声呵斥“呔,哪里来的野毬子,立马给爷滚蛋”。
看着一群毛孩子哄然逃走,王进福与几个弟兄嘿嘿乐着,觉得很有趣儿。然后再沿着水道悠哉游哉地走个来回。
兵营东、西、南种些小麦、蔬菜,北面开辟为校场。三百马军,一千几百步军,忙时种粮,闲时操练。
马、步军操练时马蹄哒哒,喊声阵阵,常会引来周围闲杂百姓、小孩儿的围观。
吃军粮、操练、巡视,这便是王进福的全部,他就像兵营门外的大柳树,粗壮、结实,又被平原上的阳光整日照耀着有些无聊。
王进福听爹讲,祖上隐约是自雁门关外南迁至平阳府。洪武大移民时,官老爷监督祖上兄弟几人摔锅为据,锅成四半却兄弟五人,由此留下了王进福太爷爷一脉在平阳守护祖坟。
兵荒马乱的时代,到了百姓头上就是时运不济,家道衰败。王进福爹本是军户,解甲后没得着田地,每月领几钱解甲银填肚子,王进福小时爹娘差点带着他要了饭,连祖坟也弄没了。
边关吃紧的年代,东面的鞑靼时不时就攻到居庸关下,大同边关面对的瓦剌也没闲着,大仗几年一回,小仗年年不断;王进福体格健壮,又无田地可种,顺理成章地吃上了军粮。
刚入行伍时,王进福跟着大队人马在太岳之南的霍州和之北忻州折腾,夜里睡觉都想着瓦剌人穿白皮袄、挥弯刀的模样,想象着如何与这些野蛮人搏杀,慌得心怦怦直跳,却是差着好几百里没再往北走。
爹没时王进福的队伍还没回平阳,娘央人囫囵埋了。王进福回平阳探家,大悲恸一回,生出解甲赡养老母的念头,却是没有办到,他是在册的正当精壮年纪的军户,上面不准。
于是便琢磨着离兵营近些的村庄里租个小房子让娘住了,这个想法酝酿了一年也没做到。
却有一日,捕快找到兵营告知,“你们这里王进福的老娘殁了,邻人偶然发现的,不知已咽气了多少时日;衙门已堪验过,自己回去发丧吧。”
王进福出了兵营便嚎啕大哭;看见娘住的小院儿一步一跪地磕头进门,却总归是天地间就剩自己赤条条一人了。
掩埋了娘,房子本来就是别人的,几只碗盆带回兵营和弟兄们共用,这个军户更当得实实在在。
还没自哀伤中缓过神来,大同那边又和瓦剌打上了。
这回王进福随队伍调到了雁门关外的朔州。他小时听爹讲祖上便在这里,果然与这里的人和物有些莫名的亲切感。
这回仍没见到瓦剌人长啥模样,却是一驻便小三年,待随队伍返回平阳,爹娘的坟地已经让人给平了种上了庄稼,人家有官家的地册。
王进福连爹娘的尸骨也起不出来,只好请木匠做了牌位放包袱里藏着,过年时摆出来祭拜一回。
再往后的十几年,天下太平,即使边关吃紧,这里却一切照旧。
兵营屯兵,一扎十几年不动窝,上面的统领、千户都换了几个,而王进福却在此住得面皮变老、胡须成绺儿。
三里之外坦荡的沃野是大户人家的,也得了尧庙泉水的浇灌,可谓年年丰饶。有长、短工常年耕种,这些家奴虽衣着破烂,却很是护主,遇有逃荒要饭的从田埂经过必要大声叫骂着“哪里来的野狗,离爷家田远远的,踩了爷的田埂打断你狗日的腿。”
倒是王进福遇上这些逃荒的会和气地问从哪里来,若是夏天就告诉他们尧庙的北墙外凉爽,若是冬天就指给他们教场北村庄边上,那里的田埂下可以避风寒,也无人驱赶。
兵营的地自己种不过来,就租给周边的大户。百户们私下嚼舌头,几任千户在城里都置办了豪宅大院,家眷们都住在城里,仆人、丫鬟一应俱全。
王进福给自己手下的兄弟说:“人家千户的祖上都立过大军功、朝廷册封过的,田地、房子都是朝廷按律给的。等我们解甲,朝廷自也会赏我等些衣食”,其实,想想自己的爹,王进福也不知自己说的是真是假。
一日前半晌,太阳升至三竿,仲春时节乍暖还寒。一辆马车顺着土路停到城南卫西门外,放下一个二十几岁的女人就走了。
这个女人衣着还算整洁,黑袄白裙、嫩绿的绣鞋、略施粉黛,臂弯挎着包裹,透着几丝风韵,不似劳苦人家的女人,她说要到兵营里找丈夫。
王进福这一日正替守门的弟兄值守,上前一问原来是要寻他的百户长。
忙作揖道:“夫人稍候,我这便报知百户去。”
咚咚咚跑进去报请,谁知百户不仅不见,还令王进福马上把这个女人赶走。
张百户大高个儿、窄脑门儿、高颧骨、环眼、尖下巴。祖上立过军功,到他这一辈已是人丁稀疏,田产零落,但还是被荫封为百户。
一边是百户的命令,一边是自称百户媳妇儿的孤弱女人,王进福跑了几个来回,百户长环眼瞪得凶凶地道:“这个贱人胡说,我早把她休了。”
百户态度决绝,女人却是不动分毫,见百户不出来,便宣称:“今日死也要死在这里。”
眼见日头西落,远处尧庙高大的榆树和柳树在暗红的天幕上印出疏或密黑细的枝条。
这女人一整天水米未进,从晌午的嚎哭变成了沉默的影子,跪在西门外一声不发。
王进福把守着门口,无令外人不得入的营规他不敢违,却又见不得这个女人死命要个结果的模样,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只得求了其他百户过来劝解。
张百户被几个同为百户的兄弟你一言我一语地劝,终于将女人所做的邪恶事讲了出来。
原来张百户从平阳城里寻了个平常人家女儿为妻,不想幼儿尚在襁褓中妻就病亡了。
他本是军户,无法守家照看幼儿,于是又娶一落魄秀才之女,想的是帮他照顾亡妻遗下的幼儿。
不想过了两年,幼儿也亡去了。他认定是后妻故意使手段令他的幼儿夭折,悲痛怨怒之下,即使勉强回家,也决不与妻同房,这样越发地没办法怀上了。
二人渐行渐远,言语冲突无法相互忍让。
张百户一怒,声言要休了妻子,而妻子从小受了秀才爹熏陶,声言一女不嫁二夫,若被休定然自尽于夫家,断无回娘家的道理。
张百户一时没了主意,便跺脚吼道:“好,自此这家便归你了。”
回到兵营,从此就当没了家一样,一晃已经一年有余。现在妻子寻上门来找他要个明白,营门里外便僵在这儿了。
王进福还要劝那张百户,他那里已经举了鞭子,对王进福高声道:“我的家事轮不到你来管,再多嘴打你鞭子。”
傍晚时分,百户、小旗们都将自己的军士轰回了窝棚,就剩王进福带着几个军士盯着。
眼见女人撑不住了,王进福送过去两个馒头和一碗热水,可这女人就如什么也不曾看见、听见一样,木头一样地跪着。
入夜,王进福跟手下兄弟说;“再这样下去,这女人怕是要熬不住倒了,要是坐下大病生死可就两说了。不管她是不是百户的女人,我们弟兄不能见死不救,官长要是责罚下来我们相互作个人证。”
王进福和他弟兄把百户长的女人搀进兵营的时候,人已经僵了,神志也不清了,其实就是抬进去的。
管不了许多,把这女人放到一群老少爷们的窝棚里,靠墙半躺着,让伙夫做了盆热汤面,几个人的棉袄给围上。
女人渐渐醒过来,又接着哭。王进福他们违了军令,不仅放陌生人进营,还把女人放到营房的火炕上,怎么说也脱不了罪。
嘱咐手下兄弟,人不解衣、不上炕,看护好女人,自己再去求见百户。
谁知张百户居然把自己关在房内不再见人。
王进福门外直立高声劝说:“你夫妻名份尚在,怎得眼见她在营门外跪死心也不动一下。就是没有夫妻名份,也不应该如此无情。再者,手下一小旗兄弟私自容纳一个妇人夜宿军营,已是犯了重罪,百户长怎能不管不问?你若还不转意我豁出这颗人头去求见千户去了。”
说完王进福见百户还没动静,就真的去闯千户的堂了。
千户的大堂在兵营正中,正和一干人宴饮得正欢,王进福吵吵闹闹要往里闯,最后被两个卫兵押着跪到千户面前。
千户坐在一群副千户、百户中间已经醉眼朦胧,听完王进福陈情后指着王进福说:“你今日闯帐的二十军棍免了,令你等今晚整夜为那妇人值夜,不许进房歇息,待明日升帐,令那百户和那妇人来见,你也来见。”
当晚王进福和他十来个兄弟,除营门值守,还派两人给百户的女人把门,其余到其他小旗的窝棚里凑合一夜。
第二天,千户升帐,副千户、百户分列两边,那女人和王进福跪在堂上,王进福又把经过和众人陈述一回。
那女人歇息了一晚也有了些力气,直把和张百户的姻缘恩怨一股脑儿说了个干净。
女人说:“小女人家门虽然贫寒,可爹也是弘治二年秀才,自小被家父训导荣辱恩义,嫁于军中张百户,原就是抱定无论寒暖,尽一生服侍丈夫。他亡妻遗有襁褓幼子,我知他念妻爱子之情,也尽所有力气替他抚育。可天不随人愿,小儿患病,治了三个月,家里积余耗尽也没有留住性命。他一年间只在军中盘桓,回家总算不过几日,我一年多花在小儿身上的心思、力气枉费,已是身心俱疲,他回家却问我要小儿的性命,我拿什么还他?气不过回了他几句,他便要休我回家。大人,我不要贞洁牌坊,只要一个丈夫,断无被休回家的道理。今日所来,不为和丈夫白头到老,只是要向他说个明白,也问他个明白。我究竟是不是如他所指的恶人、是不是无情的后母,若他执意要休,我也绝不给大人和他添乱,出了营门,自到那安静之处了断。”
女人说完,解开包裹,拿出几样东西边摆弄边说:“大人”,又扭头向百户:“夫君,你看好了。这件绒帽和肚兜儿是你前妻我的亡姐姐为小儿所做,母子虽亡,但母子的暖意尚在,一年来小心收藏,不敢私下处置,这回一并交与你自处,与妾不再相干;这件小斗篷是妾为小儿缝衲,可惜没用几日人便走了,这次也交于你,愿留愿扔你随意处置。这件胖袄和厚底布袜是小女子为夫君所做,一年来日夜哀怨挂念,兵营苦寒,待天寒时穿在身上。”
说完,女人又向王进福磕头道谢说:“这位大哥,不知前世有何因缘,小女子无德无能,昨一日得大哥和军爷们恩德关护,今生报不得了,来生小女子再报。”
说完,女人磕头起身,就要往帐外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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