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同知又躬身道:“大人,此地至府衙尚有三十余里,当得落日前到了。此时已近中午,请大人和随行在此打尖,饭食都已备好。原谋划在前方官道旁村庄处,但怕扰了知府大人清静,考虑再三就选在了这里。另预备了两坛酒,供知府大人和各位随行大人小酌。乡野之地,简陋了些,大人勿怪。”
知府大人听完一挥手说:“随我来的除了夫人便是家仆,无娇惯之人。官务在身,路途跋涉,饮什么酒?快吃,吃完赶路。”
王进福眼角偷偷一瞟,另一边与众差役、老爷们分开的一个衣着华美、仙女模样的女子,正坐在伞下喝茶,两个俊俏的丫鬟贴身伺候着,边上两个带佩刀的仆人向外站着。
还是大桶装的白米饭、白菜炖猪肉片儿,王进福又三下五除二抢吃了两碗。
知府改骑了马,府里来迎接的几位老爷本是坐轿,也不得不跟着换了马。轿夫们抬着空轿,速度也就快了些。
就这样,赶到府衙时太阳已经落了,只在平阳城的西城墙上留了一片亮光。
当晚,平阳府衙内张灯结彩,大摆宴席,众官为邓知府接风洗尘,同知、通判、推官、六房主事和副主事俱到。
席间,众官一一自我介绍,但二十几个下属邓知府哪能都记得住,好在推官已准备好了一个贴子,上书各位官员任职所属。
往日在吏部任郎中,上传下达,埋头文案,此时他觉得真需要一个贴身的人帮他打理。
转念一想,我本是吏部邓郎中,当年苦读经书,以博闻强记闻名于京师,这点事务还能难我不成。
于是清了清嗓子朗声道:“诸位同僚,本知府受圣上所托来平阳,所愿与众位一样,经营好平阳一府之地,为朝廷出力,为圣上分忧。未到任之前,皆依赖诸位恪尽职守,才得我官府行事有序,百姓安宁,足见众位的能为与忠心。日后自当仍依仗各位,共担重任。”
户房李主事在前任离去和邓知府未到任期间,受布政司命,协调府中事务已三个月有余。
此时起身作揖道:“大人英才平阳众官早有耳闻,今受朝廷委任来此,实为我等和平阳百姓之福。此次路途跋涉两月余,虽我等翘首以盼已久,但大人是否先歇息几日,等一路风尘散去些,身体缓将过来,再检阅各项日常事务。”
邓知府确实疲惫之极,再接了下属的一番敬酒,脑子已经有些乱。更兼路上已有了主意——刚到这一无所知之地,他什么也做不了,先稳下来看看,察一察这里的日常市井、农桑再做道理。
于是接道:“就依李主事所言,我这一路颠簸过来,难得睡个通宿的觉;今日虽已到家,仍觉得明日会启程。我就先偷懒几日,府内各项事务仍仰仗各位一如既往,拜托。”
户房的范副主事也参加了这次接风宴,但除了自我介绍,没轮得到他说话。
一干官员依次道别,邓知府已经觉得有些麻木了,泡了泡热水澡倒头便睡。
次日醒来,焦红的朝阳已经染红了窗户。
夫人倒比他起得早了,立在床前对他说:“老爷睡得好觉,妾候了半个时辰,父亲从京里差来的家仆已在门外等多时了。”
原来,自邓知府一行人启程后,身为吏部侍郎的易成浩思来想去,觉得女婿去到人生地不熟的平阳独立支撑,须得有个忠心得力的人随时在左右才放心。
就派跟随自己多年的一个仆从带足银两,随后赶往平阳府听邓知府夫妇调遣。
虽晚出发了二十来日,但一人一马一路没有耽搁,与邓知府一前一后赶到了平阳,因为见主人已睡,不敢打扰,就待到次日早起门外听候。
一听是岳丈派来,披衣坐床上唤进来。
此人姓何,三十几岁,由于是岳丈的贴身仆从,常年跟随不离左右,与邓知府及夫人也很熟,只是无多交谈过。
老何随带一封信交给邓知府,岳丈信中告诉女儿女婿,所带一切人与物,全部留平阳府听用,不必遣返京城。老何随家十几年,忠心无二,且有一身功夫,亦识得字,可放在身边当心腹使唤。末尾嘱道:吾儿吾婿,此任平阳,须步步为营,胆大心细,行光彩能为,以昭臣子之忠心,勿负圣上,勿负吾之所期。
邓知府读完信,想到岳丈先是派四个带刀仆人携几十匹杭缎跟随,这让他与沿途官员相见时多了分礼仪。
此时又派心腹紧随而来,恩师和岳丈该做的都做了,就看他如何在平阳府造化了,一时不胜唏嘘。
将信交于夫人收了,道:“老何来的正好,没空儿歇息了,今日随我外出。”
用罢早餐,换上便装,带了老何信步往平阳府的大街而去。
衙门附近和店铺门口,不少人凝神打量着,一个身材修长、气宇轩昂的官人款款而行,后面跟着一个挎刀的精干壮汉。
邓知府打量了下自已,忙又带老何回府,无奈夫人帮他找了半天,却没有一件百姓样的衣服。
老何在边上说:“老爷,这市面上穿七、八成新绸缎的也多的是,只是老爷气度不同凡人而已。若要装得像些,当换风尘一些的薄底靴、系条旧些的丝绦,假作商贾;我去除兵刃,肩上加个褡裢跟在老爷身后。”
邓知府摆手,“赶紧去办。”
二个换了装束重新街上走,果然不再引众人注目。
见一家门脸儿很规整的店面,挂着“文墨斋”的匾,踱了进去。
一个穿青绸袍、戴四方巾的中年男人,拱手道:“客官是选些经书还是挑些四宝?”
邓兆恒说路过,进来随便看看。
店掌柜:“一看客官就是熟稔官场文墨之人,小店除了四宝、经书还有科考集册。文集出自洛阳、杭州大家,我平阳得来这些的只此一家,本地学子多来寻觅研读。客官看上哪个,小店愿以本价相售。”
这些东西邓兆恒当初都看腻了,现在哪里提得起兴趣,浏览一番,拿了一本平阳府名胜的唐宋古碑拓片,坐下慢慢翻看。
掌柜赶忙上来茶,邓知府呷了一口,说:“看气象,掌柜也是雅士之流,在下冒然问,可曾取得功名?”
掌柜:“岂敢妄受尊长。在下弘治初年院试得中后,屡试不第。就与同道合伙盘下了这家文墨斋,读书、卖书,靠书挣衣食倒也没离了本行。”
邓兆恒:“纸墨、经典、文集,哪个买得更踊跃些?”
掌柜:“文集最好,纸墨次之,经典最利薄,平时难得卖出几册。”
邓兆恒:“以在下之见,恰是颠倒了。读书经典最为重要,次用文墨,文集参考一二即可。”
掌柜抚手道:“即是,即是。可惜时下读书人已不懂用功,直接丢下经典,多背些文集,以期押中考题,实是与科举背道而驰啊。”
邓兆恒:“平日来贵宝斋相看挑选的都是何等样人?”
掌柜:“纸墨多和官府相关,文集自然都是科考学子。”
邓兆恒:“若多采购些笔墨、书籍可否折些银价?”
掌柜:“在下多句嘴,以在下观,阁下与家仆非商贾中人啊,倒是像官府中的尊贵之人,今日到小店自是有缘,若需些什么东西,吩咐一声,在下无不尽力。”
耽搁了多时,邓兆恒翻看了拓片,觉得不买些过意不去,就让老何收了拓片,而掌柜无论如何不收银钱,只当是与贵人结缘。
出了店门,邓知府沿街慢慢向南,奔着鼓楼方向走。
此时,艳阳高照平阳城,街上挑担的、卖菜的、摆摊的排在街两边,沿街店铺门户大开,伙计们大声吆喝着买卖,有骑马、坐轿、赶车的从街中间张扬而过,也有三两结伙逛街、买东西的,一派太平盛景。
邓知府与老何淹没在人流之中,再无人注目。
原在京师,所往不是吏部衙门、就是岳丈家的府宅,高门大院,出入不是骑马就是乘轿,极少混迹百姓中间,顿觉新鲜又快意。
他在人流中望了望天,跺了跺脚,问老何:“我这里跺跺脚,平阳府颤否?”
老何笑答:“真颤倒是不会,不过老爷乃一府之主,平阳城里一声喝,哪个敢不听”
邓兆恒:“但愿吧。”
突然耳边一声喝骂:“日你祖宗!大白天抢食儿吃,属野狗的,活该饿死。”身边一个扎唐巾、穿粗布衣的小个子伙计往前追了两步作罢,骂骂咧咧地回来。
前面一个衣着破烂、头发胡乱扎成个髻的高个子男人手里捏着两个白白的馒头,边跑边回头看有没有人追。
邓知府这才注意到,熙熙攘攘的人流中,混杂着不少衣着明显破烂的人,不是乞丐便是流民。
这些人边走边东张西望看路边的摊,路边炸油糕、肉包子、淋上麻油的葱花儿面散发着诱人的香味儿。
邓兆恒问:“你在京城市面可见过这么多流民?”
老何:“老爷,即使在南城根儿也没见过这么多,这都成乞丐城了。”
邓兆恒脸色一下变得很难看,他掌管的平阳城是个乞丐城。老何能这么说,朝廷上下也都会这么说,就接着问:“依你看这乞丐流民还会多下去么?”
见他犹豫,邓兆恒道:“自家人,无妨。”
老何:“若放任下去,多半会越来越多。小人儿时经过灾荒,流民也爱扎堆儿,流民越多的地方,别处的流民越爱去。”
“那我如何才能不放任?”邓兆恒自言自语,不知不觉到了鼓楼下面。
这里是平阳城正中央,地面宽敞,两边的店铺也高大精致些,城楼上彩旗飘扬,有军兵值守。
鼓楼下靠墙根儿的阴凉处是几个挑担、推车卖菜的,这个季节大部分蔬菜还没长成,都是些小葱、小白菜、香椿芽儿、嫩菠菜之类。
城门下的青石板被车马人流踩得溜光;鼓楼的南面背风,被艳阳照着,很是暖和。几个流浪的闲汉或蹲或坐,目光呆滞地看着眼前的人流。
一个麻衣麻鞋、戴六瓣帽、面若重枣、花白山羊胡子的老汉,也蹲在几个流浪汉中间,面前放着一个荆条篓,有半篓青红的杏儿。
老汉笑眯眯地递给身边流浪汉一人一个杏儿,那些流浪汉也笑眯眯地接过,手一捏,拇指肚大的小杏儿绽开两半儿,外青里红,丢进嘴里嚼着舍不得咽下。
邓知府想起离京时城外北山阳坡上的杏花儿正开,一路走到平阳,却已是杏儿熟了。
踱到跟前,拿起一个闻闻,咽了口吐沫。
老汉说:“老爷先尝,尝着好再买。我这杏儿好吃,这大半晌还剩半篓,买多少随你,钱看着给。”
邓兆恒仗着无人认识索性也放下架子,学着流浪汉的样子捏开,杏儿的红瓤儿渗出清亮的汁水,果然,皮脆嫩、瓤儿微酸而甜。
赞道:“确是从未尝过的好杏儿,老何快买些,你也吃。”
见那几个乞丐眼巴巴地看着,又说:“多买些,让他们也吃。”
老头儿一笑也说:“杏儿这东西木头上长的,吃个新鲜,不能当饭吃个饱。俗话说‘桃饱杏伤人,李树底下埋死人,吃多了受病哩’。”边说边分给每个流浪汉七、八个。
邓兆恒借着买杏儿,和老汉拉起了话。
邓兆恒小时说的是陕西官话,到北京十多年间变成了北京官话,在平阳与人交谈都能听得明白。
老汉原来是平阳府乡下东南二十里的农户,家有十几亩旱田,一儿一女,女儿嫁到外乡里一农户家,儿子年近三十尚未娶妻,爷俩十几亩地不够种,儿子忙完家里的地就去大户家里打短工,好歹混口饭吃,多少往家背些米。
老汉说:“这春赋秋粮一交,我三口人只够一年糠糠菜菜地吃个饿不着,连买把盐买壶醋的银钱都没有。恰我院里长着两棵老杏树,周围十几里的杏儿都没它好吃。有那从我家拿了核儿去种,没几年也挂杏儿了,可就是没我家的甜。每年这时节我都进城卖,有的主顾还记得住我家的杏儿。老天爷眷顾,好歹换斤把盐回家。”
邓兆恒让老何记下老汉姓名和家住地方,老汉叫关世银,住平阳城东南20里,一个叫娘娘岭的村庄,又道:“大爷,说不定过几日到您府上再吃杏儿去。”
老何不知从哪里找来把木凳,邓兆恒坐下转头问那几个流浪汉:“几位吃早饭否?”
其中一个蜡黄着脸笑着答:“我们吃饭不分早晚,有便吃,没便饿着。”
邓兆恒:“这已近正午,您几位不乞讨不寻觅,饭从何来?”
流浪汉:“现在哪讨得到——得过午,街面收摊之时,有剩的菜叶、残羹能捡拾些。”
邓兆恒:“这也不能果腹啊,可我看几位还是胖乎乎的。”
老汉一边打断道:“哪里是胖乎乎的,那是浮肿,饿的。”
邓兆恒细一瞅,果然这几个流浪汉面带菜色,眼眉、嘴角像涂了蜡一样明晃晃地发亮。
老汉拽过一个流浪汉的胳膊,撸起他的破棉袄袖子,在手腕上一捏,这流浪汉的胳膊出了一个窝儿,这窝儿慢慢地变小变平。
看得邓知府嘴里倒吸气,身上起鸡皮疙瘩,人到了这种份儿上,他都不知道还能不能活。小声对老何说:“老何,咱给点钱吧,每人二十个铜钱怎么样。”
老何带了几锭整银和几两碎银,身上铜钱不多,就去前面的摊上兑了回来,每人分了二十个铜钱。
卖杏老汉对流浪汉们喊:“遇到活菩萨了,这是来救命了,还不赶紧磕头。”
这几个流浪汉跪地咚咚磕头,有俩眼泪都流出来了。
邓兆恒忙止住道:“几位莫要如此。我本生意人,救得了一个两个,救不了这么多人,原要问你几个几句话,若这样我便走了。”
几个流浪汉忙停住,其中一个道:“老爷有甚话请讲。”
邓兆恒:“我看你几个年纪不如这位卖杏儿的大爷,人家尚能种地卖杏儿维持生计,你们正值壮年却为何凄惨至此?”
几个流浪汉沉默了,没人出声。
邓兆恒语调有些激昂,“先人尚能筚路蓝缕,以启山林。你们看这宏大鼓楼,也是一块砖、一铲土、一根木地建起来,若天生懒惰,却也怨不得别人。”
这时一个流浪汉说:“老爷,屈死小人了。小人原是有家、有业的。只因小时读过几日书没能长进,就泼出家里几十亩田供小儿进学,谁知他刚过了童生,就一场瘟疫里夭了。内人思伤过度,没两年也去了。剩下几亩田,农事我又操弄不好,种一年下来连官家的税赋都不够,只得把田系到大户老爷名下,落个赤条条地省心。”
另一个说:“老爷,我是从北面来的。刚来时想着给大户做个长短工,怎也糊个口。谁知大户只要带田地进门的家奴,像我这赤身的人家不雇。”
邓兆恒:“怎么,当家奴还要带着田地进门?”
经这边刚才那一通折腾,加上一个气度不凡的人、边上站着一个精壮仆人,与一伙流浪汉说个没完,早就引起周围人的兴趣,渐渐聚拢过来。
老何低声说:“老爷,咱还有事,先走吧。”
邓兆恒忙起身,回首作了个揖到:“诸位,改日再会。”
丢下身后流浪汉作揖道谢不管,二人大步沿街向南门方向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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