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儿沟在汾河东一处丘陵边上,由官道向东上坡约三里处。此处梁上杨柳茂密,沟里椿树长得满满当当,夏日毛虫甚多,燕子常成群来食,故而得名。
有十几户人家,在背风宽敞处,碹了干窑,分散地住着。
找了几孔废窑,里面堆上麦秸避寒,先听了官府招集而来的不过百十人,壮年居多,杂着几个妇女老幼。
壮年男人们拉锯抡斧,把杨柳伐了;另一些人运树枝,有力气的扛着粗的,老少无力的拖着一段树枝,运到汾河边装船,卸到西岸。那边则用刚运过来的木头、树枝和泥建窝棚。
范副主事来巡察时想了一个办法,渡口处一小吏执墨笔,扛木粗重、往返多者手臂外侧画一粗道儿,携轻小树枝的老幼画一细道儿。
开饭时,粗道儿者,两个馒头一碗粥;细道儿者,一个馒头一碗粥,有那耍心眼到沟旮旯里躲着睡觉等开饭时再出来的人就没饭吃。
王进福六年前随杨伯雄和赵俭与流民打过交道,杨伯雄对王进福那时的印象很深,早早就定了让王进福来监管流民,于是王进福带两个差役最早和流民一起来伐树。
当晚,那几个偷懒的壮年人白日没得到食儿,半夜起来到锅灶附近寻吃的,哪里找得到,反被王进福他们抓个正着。
训斥一顿后,王进福给了每人俩馒头,说:“我今日要不给你们馒头吃,明日你等干活无力,胳膊画不上粗道儿,如此天天饿着,永无吃饱之时。此时垫垫肚,明天干活勿偷懒。”几个人狼吞虎咽吃完,磕头睡去了。
第二天前半晌,王进福注意到一个瘦小的矮个子也扛了一根粗树干,麻衣上补裰了几块旧白布补丁,一双大草窠篓拖着脚,晃晃悠悠,那粗树干落到地上却是再无法上肩。
王进福暗自叹口气,为了多挣一个馒头,能有何办法。对一个兄弟道:“让个半大小子去帮他一下。”
入冬后,白天变短,农户便一日两餐,城里也大致如此。
傍晚,民夫都回来领饭,王进福看那小个子搀着一个老妇人。体弱的人都死在迁徙途中了,平阳城的流民也鲜有上年纪的妇人。
“怪不得,原来还有个老娘要养”,王进福心里道。官府定下的规矩,凡随民夫的老弱流民,每日两餐粥,不得多给。
一片杨柳伐尽,足够西岸搭窝棚了。
河西坝址后,地面下挖五尺深,上面架起树枝、铺上茅草、抹上泥,泥尽量抹得厚些;窝棚里则多塞进麦秸、稻草,各人的破布烂棉花铺在上面,这样好歹隆冬时不至于冻死人。
邓知府与几位下属由襄陵县令陪着来巡视了一回,看得很满意。
很快,钎、铲、筐等各种工具运来。除了往西山采石的数百人,一千多壮劳力挖土、挑石地开工了。
邓知府说的没错,因为有碗粥喝,流民中的老幼也跟来不少,加起来有两千多人。
郑天野不得不又建了几十个窝棚。凡能动的都去铲土,开饭时除一碗稀粥再给个馒头。
王进福注意到那个小个子也给他娘拿了个铲,在人群里装模作样,有个弟兄要过去呵斥,王进福止住,说:“算了,就为了一个馒头,眼看撑不住了,也吃不了几天,得饶人处且饶人吧。”
那小个子带着老母与老弱病残住一个窝棚,小个子每日去挑土,王进福让老妇人去大灶添柴,这样守着锅灶能吃个饱。
此时节,河东河西光秃秃一片,郑天野站在岸边,望着五里长的河岸土堤心里盘算。一块尺方的石头几十斤,一个挑夫挑两块从西山到河边二十几里,一天挑不了两回,这么挑肯定供不上。
便策马回平阳城,与邓知府、户房李主事商量后,自河西堤后各村征马车。
虽是中等以上农户家才有车,但正是农闲时节,几乎这一带各村所有的驴车、马车都来了。
有那地多又受水患之苦的大户,甚至自己出银出粮雇劳力到山下帮着运石头。
能行车处以马车运石,不能行车处用挑夫挑,岸边的石头很快堆了起来。
隆冬时节,风裹着雪花,天寒地冻,窝棚里虽遮风却是阴冷,河岸上的北风毫无遮拦地吹着,那些流民有不少衣不蔽体,已经有夜里冻死的。
邓兆恒闻讯来看了一回,令将府里储备的柴草多拉些来,裹在窝棚外或塞进窝棚里垫厚些。
让礼房常主事带人在平阳城人多处摆上条案,敲着锣,大张旗鼓募捐旧棉衣、旧被褥,不怕破,只要能御风寒即可。
为了两顿热稀粥、热馒头,两千多衣衫破烂的流民在这个寒风呼啸的地方扎下了窝。
王进福在筑坝的地方与刑房另外的差役十日一轮换。
这一日,堤坝那边热火朝天,王进福围着一排排的窝棚
巡视了一圈儿。
这里壮年男人们、老弱病残和妇女们是分开住的,两千多人挤在这里吃喝拉撒,挖得茅房早就满了。
夜里起来都是就近背风处拉尿,窝棚边上早已冻实,光亮如镜,实在是腌臜。
巡视到最后一排,一个人正蹲在地上解手,尿冲在地上唰唰响。见王进福转过来,慌忙提补丁摞补丁的裤子起身,白屁股一闪。
王进福觉着不对劲,一看是那个小个子,问:“你咋跑这么远屙尿?”小个子满眼惊慌,支吾着说肚子疼。
王进福原来没近处看过他,这回细一瞅,脸上泥污垢、大眼睛、小鼻子、小嘴、尖下巴,脖子上没喉结,分明是个女子。
“咋,你是个女娃啊”,王进福惊讶道。
这小个子扑通跪下,带哭腔说:“官爷,奴要养活婆婆,白天才混在男人中下苦力,自官爷让奴家婆婆烧灶,她能多喝碗粥,奴才不用拼了性命出力气。要不是官爷垂怜,怕是奴家早已累死了。”
王进福更惊讶了,道:“那老妇人不是你娘,是你婆婆?”
女子哭道:“奴家随婆婆、丈夫流落至此,原指望丈夫能找个富裕人家出些苦力过活,全家再租个栖身处,奴在家做些针线换钱。不想刚到平阳,丈夫与一伙歹人相争被打坏,捱了几日去了。我与婆婆花尽了身上的几个铜钱,只好沿街乞讨,所幸官府赏了这碗饭吃,原本我与婆婆都要冻饿而死的。”
王进福听得长吁短叹,见这女子瘦小的手裂着一道道口子,脸上眼泪合着泥垢,想起了媳妇桂枝,心里一酸,道:“你且莫伤心。先挺着别松劲,熬着慢慢地看,有机会大哥会帮你。”
渐渐地,王进福察觉出修坝工地上有些不对劲儿,馒头越来越小,也就是原来的一半大,粥也稀得照人脸。
这些原本就是流民的民夫开始抱怨,干活也有气无力。
王进福心里有疙瘩,但一想,这是官老爷们的事情,我只在这里巡查,不出事情即可。
该王进福轮换回去。每日早晨,东外城忙到行市散了就回家,在院子里干些收拾柴禾、清理窑洞之类的杂活。
这天想起给玉环妹的石炭耽搁时间有些久了,便去找莫耀祖。
杨伯雄看赵俭的面子,调王进福到东外城巡检,一般早起行市上转一圈儿,别出打架斗殴的事,之后巡检所里坐一会儿,行市一散便随自己意了,自是与莫耀祖低头抬头都见。
若谁有事,二人也会相互托付一下。见莫耀祖那边有时客商多得手忙脚乱,王进福便上前扯着铜钟一样的嗓子喊,“诸位客官别慌张,总得有先后,早晚不过半盏茶的功夫,三十税一,不多收一厘,都让你们痛痛快快把税讫拿到手。”
那些客商见他是带刀的公差,说得又在理,便安心地等着莫耀祖领去办税讫。
反过来,有那为了争地儿、争次序闹将起来,王进福却不在时,莫耀祖也往往喝住。他在行市上见多识广,劝人又入情入理,待王进福闻讯赶过来,纷争已经平息。
莫耀祖见王进福过来,眯眼咧嘴笑道:“大哥,你总催,我这找到了,你又不照面儿了。费了半天口舌,人家看我面子,五钱银子把石炭底子让我包了。”
王进福:“我在襄陵盯着筑坝,回不来么。有劳你了,我这便送我妹家去。你戥子呢,我给你称银。”
莫耀祖:“大哥整日外面跑,连戥子也不带?”
王进福:“不瞒你说,我外面一年也花不了几回银锞儿,带那累赘何干。”
王进福突然想起在河边筑坝的那个女子,便问:“耀祖,可有看上的女子?也该成家了。”
莫耀祖咧嘴干笑着:“大哥你笑话我吧。我这样哪家女子看得上,无家无业不说,还是个罗锅儿。”
王进福:“话不能这么说,虽说不是富裕家,但在这东外城这么多年,每日多少都能进些,比我这个老衙役强,又无父母消耗,养家绰绰有余。再说你是肩罗锅儿,又不太厉害。”
王进福看出,莫耀祖虽只是户房挂名的杂役,一年的进项却顶自己一个半、两个。
莫耀祖:“大哥说得也对;可你看这东外城,光棍儿满大街走,我不作那梦。”
王进福:“说真话老弟,襄陵县汾河边筑坝的民夫里,有个女子带着婆婆挣饭吃,我看那女子实在可怜,模样长得也挺好,你若娶了她,倒是一家人。”
莫耀祖一下收起笑眯眯的神情,正色道:“大哥,莫开玩笑。”
王进福也正色道:“你看大哥我是拿你这种事开玩笑的人吗?”
“你说,我如何能娶得到这女子,只要兄弟能做到”,莫耀祖睁开了眯缝眼儿,原来他的眼睛又黑又亮、并不小。
王进福笑道:“莫老弟,有你这话,我便用心去办,只是她现在修着坝,被官家管着,不知能否将她带出来。”
临告别,莫耀祖又问:“大哥,这女子就她和婆婆俩人么?带个娃我也乐意。”
王进福笑道:“看把你急的,容我慢慢察访,想想如何操办。”
王进福看离晌午还早,便费了半天口舌讲价钱,花了三分银子,雇了辆带围板的车装上石炭渣,吱吱呀呀地给玉环送去。
玉环家院门儿小,车进不得。王进福喊妹夫出来卸石炭,却见玉环迎出来,头发有些乱,人也瘦了些,一脸的憔悴。
玉环低头道了个万福,说:“干哥,你妹夫炕上病着哩。你这又大老远跑来,先进屋喝口茶,待会儿咱俩一起卸。”
王进福:“不用,车倌儿等着回哩,你弄一身石炭黑不方便,石炭也不多,我自个儿挑几趟便罢。”
挑完石炭,王进福进去看妹夫张秀才,他在炕上喊了声:“干哥”,便挣扎着要起来作揖。王进福问:“啥病,吃药了吗?”
张秀才:“迎风咳嗽,浑身无力,这些时日又开始胸痛、气短,已经吃了两付药,咳嗽好了些,就是身上还没劲。”
王进福摸了摸腰袋,还有两钱碎银,便倒在手心里交于玉环,说:“既然管些用,那就再吃两付。还有妹,你那线纺的如何,若成了驮,我在集市上先卖掉一些。”
玉环:“不是说往后越发贵么,待我都纺完了再捎信与干哥。妹这就烧饭去,干哥吃些饭再回不迟。”
王进福:“不了,早些回,你嫂子还等着哩,这时节两顿饭,我回去正好赶上吃。今日出来得远,没跟她讲。”
玉环送出门来,又抹泪道:“干哥和咱爹都如此帮衬妹家,可我二人的日子却难成这样,妹只会日夜纺线,也无它法。”
说得王进福鼻子一酸,道:“妹别忧愁,你把心放亮堂,忍一忍、熬一熬总会慢慢好起来。”
从玉环家回了城,日头已经西斜。王进福想到莫耀祖急切的样子,自明德门进了内城,去找赵俭商量。
只有荷儿与张老伯在家,父女二人热情相留,把王进福摁到火盆前坐下,点心茶水摆上。
张老伯满面红光,问有何事,王进福说朋友的一件事情,心下没有主意,想找赵俭兄弟商量。
坐了片刻,见赵俭不回,便告辞出来,却见赵俭正拄拐慢慢地回。赵俭作揖道:“大哥来访,有何事?”
王进福:“你走着回来,马呢?”
赵俭:“拴衙门马厩了,咱家小没地方养。”
王进福:“你家东墙根可以凑合着搭个小马棚,找个空闲我帮你搭上,省得天天往衙门里送。”
赵俭:“先说大哥的事。”
王进福:“有朋友的事情找你商量,天已不早,明日再说吧。”
赵俭:“正好今天我没有应承,你晚上住我家,就手咱哥儿俩喝几杯,慢慢讲,有些时日没和你一起呆了。”
王进福呲牙笑着说:“你家里房少,还有张老伯,我就不在了。”
赵俭笑着反问:“你嫌我家房少,你家房多?咱哥儿俩、你跟我丈人都是老交情,咋变这么生分了?”
王进福苦笑着说:“你嫂子总一人在家,屋前屋后偏僻,我这轮着回来再不回家怕你嫂子有怨言。”
赵俭笑着说:“这么说便不强留你了。老哥老嫂了,还这么热乎。”
王进福:“我大略说,我在襄陵县监工修坝,里面有一女子,带着老婆婆一起勉强活着。我想把她说给东外城的耀祖兄弟当媳妇,想跟你商量如何操办。”
赵俭:“有些印象,就是东外城行市那个罗锅儿?”
王进福:“正是。”
赵俭:“大哥,这事跟你有何牵连?八杆子打不着嘛。”
王进福:“我东外城有事都找耀祖帮忙,人挺好,也算是我一个兄弟,寻不上媳妇。那女子也正可怜,若嫁到东外城便出了水火。我找你就是想商量个路数,咋操办。”
赵俭笑道:“大哥就是菩萨心肠。既然大哥想办,咱俩晚上都想想,明日前半晌碰一面儿。”
王进福别了赵俭,向南往鼓楼走。
冬日两边的店铺关得早些,那些卖布匹、杂货的已经开始收摊关店门,而卖吃食的还在吆喝着。
天一黑,内城门就关了,街上行人大多步履匆匆往家赶或出城。
王进福看见曾和老高一起来查过的那家瓷器店已改成了布匹店。
不由心想:这家店若不干那鸡鸣狗盗之事,想必店还开着哩。
【作者题外话】:许莜儿,来自延安府甘泉县的流民。在小说里,她是引出一些麻烦的边缘人。
她身上有过两次奇遇。一是本来王进福欲带她给莫耀祖做媳妇,却被吕老爷半路截胡,成了吕老爷的妾,境遇颠倒之大唯“命运”能解释。
二是随王正阳(王进福之子)进京时,只为向恩人邓兆恒磕一个头谢恩以了愿,便执意跟了去见,却因此意外地留在邓兆恒府中终了。
命也?理也?都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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