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德门上的旌旗都换了新的,把城门的几个军士因为吃了酒肉,一个个满面红光。
从南关往北,两旁的店铺、住户家家张灯结彩,石板路上散落着爆竹烟花的纸屑,空中弥漫的火药味儿还未散去。
姜桂枝牵着阳儿左瞅瞅右看看、慢慢地走着。
有时走到个大开着的门楼便驻足,歪头往里瞧几眼,赞叹着房子的气派,“看人家的房,一水儿的大青砖,城里城外就是大不同。”
阳儿问:“娘,我长大了能不能住这样的房?”
姜桂枝:“嗯,你好好长大,你爹当公差给咱娘儿俩赚银子,以后也给你卖一水儿的青砖房院。”
阳儿听得美滋滋儿的,又问:“我姥姥家原来有银子吗?”
姜桂枝感叹一声,“娘小时候你姥爷家有银子,家里养着大骡,还有两头驴。你有六个舅舅,最小的舅舅五岁时夭了。五个舅舅都长成大个子,种地有力气,家里粮打得多。你姥爷还是半个厨子,过年过节,家里大鱼大肉做成席。”
阳儿:“后来呢?”
姜桂枝:“后来我与你姥姥到了平阳府。”
姜桂枝脸上渐渐地全是悲戚。她当年嫁到距娘家几十里远的顺涧,家里哥儿一个,婆婆、公公也都好,日子还能过。谁知道一场大水,把家当冲得都没了影儿,地也都淤没了,只好与丈夫、孩子投奔回娘家。遇连年灾荒,举家向北流落,到平阳府只剩自己和老娘。
像是呻吟一样悠长地叹了一声,“可怜死我那老娘了。”阳儿不敢再问下去。
街两边有卖各样吃的,阳儿真馋,但不敢要,他知道娘身上没银子。便望望天,一声爆响在蓝色天幕上炸开,娘拉着他加快了脚步。
从鼓楼往东拐,阳儿走得腿又酸又乏,说:“娘,我走不动了。”
姜桂枝便背着儿子,慢慢晃着往东城门走,边念叨道:“阳儿长大了,娘快背不动了。”
出了东外城,姜桂枝放下了儿子,让他自己走,“娘背出了一身汗,阳儿下来自个儿走。”
出东外城的官道南面是一大片土房,官道北是一条又深又阔的土沟,沟底是庄稼地。阳儿往下看着有些眼晕。
向东走多半里,再往北拐,走半里的羊肠小路就是家的院门。
阳儿出神地望着北面的天边,娘牵着手的年纪总是天蓝天黄的那种快乐。
王进福找到莫耀祖家,一座低矮窄憋的小土院儿,院门敞着。
王进福进门喊:“耀祖兄弟在吗?”
莫耀祖答应着出来,呲着板儿牙笑道:“大哥过年好!”
他家的外屋没窗户,大白天黑得看不清人模样,里屋的小土炕烧得还算暖和。
莫耀祖:“大哥来的正好。过年我买了酒肉,一个人吃喝也没意思,你来了咱哥儿俩喝两口儿。”
王进福:“这才什么时辰,两顿饭,当不当,正不正,成吃三顿饭了。我找你说会儿话,回家跟你嫂子、孩儿吃去。”
莫耀祖:“又不是吃了饭就干活,就着酒菜多说会儿。原先我总屁股后跟胡海他们一伙混;自从费捕头请了一回酒,让你们郝爷摁着审问了一回,我是真不爱与人喝酒了。今天你要不喝,我那酒便撂着,过年也不想沾了。”
王进福:“那我跟你一起操办。”
莫耀祖:“不用。有二斤烂乎猪肉,我取棵白菜炖豆腐。你先上炕,片刻便好。”
二人边吧咂着喝酒,边扯着闲话。
王进福:“我玉环妹那几包棉花想也纺完了,从你这里赊的棉花,总拖着也不妥贴,年后棉纱价格如何?”
日光透过淡黄的窗户纸,王进福适应了屋里的光线,看清了莫耀祖的模样。
与王进福在一起的时候,他的眼睛不那么总眯缝着。
莫耀祖一口干了一盅酒,长出一口气,夹了块热腾腾的豆腐丢嘴里说:“涨,棉花、棉纱全涨了。”
王进福:“谢天谢地,我妹总算能挣几钱银子了。”
莫耀祖:“我记得是四包棉花。若纱等级高的话,能挣三两银子。”
王进福咧嘴笑道:“那么多哩。”
莫耀祖给王进福盅里斟满,“棉花涨了,绵纱自然也跟着涨。就是先前买了棉花放着不动,此时一担也能挣个三四钱。不瞒大哥,棉花下来时我屯了三十包,年后一开市我便卖出去,估摸能得三两的利。”
王进福:“我让你嫂子也支架纺车如何?”
莫耀祖:“辛苦哩,一年到头白天黑夜摇怕是挣不回七、八两。”
王进福:“我这整日拎着刀棍到处跑,弄不好还要与歹人相搏一回,一个月不过一两来银子。你这日日五更起,不也是挣点辛苦银么。”
莫耀祖:“你若要嫂子纺棉,从我这里拿就行,我拿棉花总要比你自己买便宜,好坏、水分也不至于被耍了。有那你看外面什么都好,拆开里面受潮发黑。多点儿水分,一个月的劳苦就白费了。”
王进福:“嗯,这事还得依仗兄弟帮着操办。”
莫耀祖:“来,我敬大哥一盅,你待兄弟甚厚,我莫耀祖不能薄情寡义。大哥看襄陵坝那里还有相当女子否?”
王进福有些无奈地笑了一下,道:“自那许莜儿回来之后,我便不再去了,说来好像是专门去拉她出苦海的。你嫂子说这一段夜里屋后像是有些动静。我那家偏僻,就你嫂子和阳儿,我不能总不在家。跟班头儿求了脸面,不再去襄陵坝了。待我日后慢慢访看,万一遇到相当的便与你说合。”
莫耀祖:“你那家是有些偏僻,若遇那饥寒交迫、走投无路的难免进去摸拿,赶紧搬到城里吧。”
王进福:“说起容易,手里没银子,如何搬哩。当初碰上张老伯便宜给我,现如今到哪里再遇这等机会。”
莫耀祖又举杯道:“大哥,你不是常说,总会慢慢好起来么。大过年的,咱哥儿俩相互说说吉利话……。”
王进福自莫耀祖家出来,已经过午,还有一个半时辰到下午饭时,便想着去赵俭家给张老伯拜年。
赵俭自娶荷儿过来后,再晚也是要回家睡的,外面喝酒的时候也略少了一些。
三十多岁的赵俭,虽然眼腿残疾,却也是精神气儿最旺的时候。
荷儿过了门儿,当面对荷儿一丝不挂的时候,比他之前想象的还要让他着迷。
在家里守着不觉着,一离家门口,便觉得怀里空落落的,满脑子都是荷儿俊脸和白皙身子的模样,恨不能时时刻刻搂在怀里揉捏。
但不出去如何能划拉到银子。
以他的经验,年后这几天,也是赌钱、斗殴、租佃纠纷最频的时候,所以打算初二在家里与荷儿好好呆上一日,初三继续出去混。
王进福进院的时候喊,“赵俭兄弟在吗?”
荷儿正在堂屋做饭,忙迎出来万福道:“大哥来了,大哥过年好!”
赵俭正在东屋与张老伯东西南北地瞎聊,出来向王进福作揖问好。
王进福进了东屋,以长幼之礼磕头,慌得张老伯要从炕上下地,说:“进福侄子行此大礼,老汉如何担得。”
王进福说:“我与赵俭是兄弟,年节之时当以长幼之礼相拜,此是本份。”
王进福看张老伯与荷儿气色都好,尤其荷儿一身水绿绸缎、斜梳的乌髻插着翠玉簪,手腕上黄澄澄的金镯亮眼。
本来想说说自个儿想置办架纺车的想法,看看人家的日子也不用做这等事,便与张老伯说了些别的闲话。
赵俭说:“大哥来的正好,荷儿正炒菜,咱爷儿仨暖暖地喝几盅。本来年前年后想和大哥长坐一回的,咱两家离得远,衙门里又难碰到一起。”
王进福:“我就是来给老伯拜个年。刚在东外城与耀祖兄弟喝完过来,你闻我身上的酒味儿。”
赵俭凑近吸了下鼻子,道:“果然。你既然到他那里喝酒,缘何不来我家。这酒菜刚要好你便走,就忍心扔下兄弟?”
王进福:“你嫂子和阳儿前晌和我去干爹娘家拜年,想此时也该做好饭烫好酒等着我哩,我还是先回,改日咱哥儿俩再喝。”
王进福走后,张老伯说:“大过年的,我荷儿也陪爹和你男人喝杯暖酒。唉,我们军户过去不让女人上男人桌,眼下就咱三口儿,女婿儿子已无分别。贤婿,你说是也不是。”
赵俭:“爹说的是。我若不是腿脚不方便,眼睛看不利索,我便帮荷儿做饭去了。我们衙门里那厨子教过我做鱼,有一回给衙门里大人做席,我下手他指点,大人也没吃出来。哪天我给爹做一回。”
炕上放一张小桌,三口儿人菜香酒浓。
赵俭也算是孤苦多年的人,而今白天热菜、热饭,夜里热炕、热被窝,有个俊媳妇伺候着;有个识大体的老丈人看院子做伴儿,一时心里热烘烘的很是满足。
张老伯两眼潮湿起来,道:“按说我两军阵前见过生死,咋这眼泪窝变浅了。我荷儿找到了好归宿,我就是当下撒手去也能闭眼了。”
他是又想到了屈死的女婿和外孙,但又不好当赵俭说。
荷儿低下头把眼泪憋了回去,劝道:“爹,大过年的,高高兴兴让女儿女婿敬两杯。”
赵俭说:“爹,十几年了,这是我第一次过这么好的年。有我赵俭在,往后断不会让爹与荷儿受半点委屈。”
将要吃完的时候,一个中等个儿、灰袍绿裤、戴皀帽、鱼眼狮鼻、扁平脸上带着横丝儿肉的人进来,来人叫冯五,是赵俭井市里勾连最多的兄弟。
冯五进屋先向张老伯作揖问安,跟赵俭说有事商量。
张老伯与荷儿忙让他上炕吃喝些,赵俭说:“冯五,你若没吃,便上炕与我喝两盅,咱边喝边说。”
冯五:“赵爷,咱别打搅大爷和嫂子了,到外面去讲,还有几个弟兄在外面等着哩。”
赵俭:“何事?”
冯五:“乡宁县来了个案子,有百多亩水田的出入,要与赵爷商量。”
赵俭一听,下地穿鞋说:“爹,你与荷儿慢用,晚上早些歇息,我早晚都是要回来睡的。”
赵俭拄拐走得慢,冯五边慢慢随着他走边说,地已经被乡宁县衙没官了。这两个找来问,看赵俭能不能把案子提到府里办个轻判。
进了鼓楼北一家酒楼的包间,两个人等在里面。
冯五引见道:“这是刑捕衙门赵爷。”
一个高个儿、面皮白净、小鼻子小脸,穿青绸直裰,戴四方平定巾,与赵俭年岁不相上下的人拱手道:“在下李富,在乡宁经营田地。”
另一个戴皀帽、穿灰袍、系黑丝绦、衙役模样的人也拱手道:“在下王学进,在乡宁县衙行走。”
四人坐定,冯五点了几个菜,赵俭道:“方才在下已用过饭,不必客气。”
冯五笑道:“赵爷饱汉不知饿汉饥,我们三个可是水米未进。你随意与我们吃喝些,都是兄弟,莫怪。”
点了七八个菜,赵俭端起酒杯,一只眼眯着笑道:“李兄、王兄,乡宁虽不远却也不近,但大年初二劳顿至此亦是辛苦,我借花献佛,和冯老弟与二位道声辛苦。”
说罢,一饮而尽。其他三人也跟着干了。
随后你敬我,我敬你,四、五杯下肚进入正题。
原来,李富算个富裕农户,自幼读书也有些年头,至弱冠却连个秀才的边儿也沾不上,渐渐就放弃了。
李富有个姐姐有几分姿色,被外地一个盐商娶了二房,这个盐商往来平阳府地周边几个县贩盐,与乡宁县主簿交往相厚,仗着这个每年赚些银子。
遇到个机会,便在乡宁买了一百多亩水田,自己经商无暇顾及,交予李富打理。
乡宁县县丞与另一盐商相厚,两个盐商明争暗斗,却也旗鼓相当,各挣各的银子没出什么事。
却不想年前未进腊月,主簿突然得病殁了。
另一个盐商与县丞联手,办了李富姐夫一个偷逃盐税,家产一夜间被官家清理得干净,姐姐躲到李富家整日哭哭啼啼。
冯五常年在平阳府当狱讼掮客,调停街头斗殴、纷争混日子。
冯五老家在乡宁,三十回家过年和好友王学进一起喝酒。王学进说起李富姐夫的事,说若不是李富姐夫心眼儿活泛,把家里的积攒先送给官老爷,以偷逃盐税这个罪,头是砍定了。
冯五察觉这里有周旋的余地。随后与王学进找到李富,说可以从平阳府里使银子,把案子提到府衙再审,或许能把没官的百多亩好田要回来。
依冯五的谋划,先让李富出银子将盐商的一百多亩田弄出来,再用一百多亩田把盐商弄出来。
私下里冯五与王学进是想将李富家的银子与盐商的田都分吃干净。如此大注的生意,他二人觉得从中得个百十两银子也不难。
李富一听花一笔银子能办成两件事,想着只要田地回到自家手里就好办。
初一,李富带了二、三百两银子,三人奔平阳府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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