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进福跟莫耀祖说,玉环又给乡里那家另提了一门亲,差不多能成,莫耀祖笑眯眯道:“就知我姐会做事。”
第二天,莫耀祖忙完了东外城的事,背了褡裢,装着一斤白糖、一块砖茶、二斤点心,手里拎着一条猪肉,踏着正午的日光进了脚店院子,把东西放西屋,问了老两口儿安,就开始打扫客房。
玉环本想说,这点儿活自己干就行,见莫耀祖撅着屁股扫得正起劲,便没理他。给娘沏了碗糖水,纸上摆两块点心。
袁大婶咬了一小口慢慢嚼着,又吸溜一口糖水,叹道:“这日子过的,我有几年没喝过糖水了。”
玉环道:“娘,你喝吧,一斤哩,喝完了再买。”
袁大婶:“耀祖那银钱也挣得不易,以后别让他瞎花,攒着过日子用。”
莫耀祖磨蹭着干这干那,想与玉环多呆一会儿。
玉环说:“你吃完饭就回去,明儿一早还要做交易。”
莫耀祖说:“我回去也是一个人在家里,我帮你看店,晚间还睡大通炕,明儿早起回东外城。”
玉环道:“那我和爹呆会儿去方大叔家商量亲事,你在这里守着也行。”
斜阳还照着明德城楼的时候,袁大叔和方柏荣坐在堂屋供桌的两边,玉环坐左手,方大婶和方中元坐右手下边。
袁大叔说:“玉环非让我跟着来,女家是什么意愿让她说。”
玉环道:“大叔、大婶,乡里叔家也都交了底,想中元兄弟也禀告了。娶亲如何排场由方大叔布排,我妇道人家也不懂。”
方柏荣摆手道:“侄女不可如此说。从始至终因你这个媒人才成就好事,你不在场、不说话,我们这些人、女方家连个传信儿的都没有。既然到了这一步,侄女就把好事做到底。”
玉环:“大叔如何布排,需女家知晓的,侄女多走几回便是。”
方柏荣:“我把虑到的事体说一说,你爷儿俩看是否妥当。先说彩礼,虽说女家不争,但咱们不能不办。依着自个儿的家底,奔着女家的满意布排。除了新媳妇的行头,再带两坛不好不赖的酒,十斤猪肉,咋也够了。还有人家养大的闺女不能白送,我预备给亲家十两银的茶水钱。袁大哥,玉环侄女,你们看可行否?”
袁大叔:“登门少不了点心,多少得拿些。”
方柏荣:“这是自然。剩下就是迎亲弄啥样的排场。人家闺女一辈子就嫁一回,能骑驴不走路,能坐轿不骑驴,咱们就雇四人抬花轿去娶,中元还骑马,再请一个鼓乐班。”
袁大叔道:“这已是咱这厢里多少年来最风光的喜事了,足矣。”
方柏荣笑了笑接着道:“玉环侄女再跑一趟,咱把新媳妇的行头折成五两银,先给亲家送过去,人家愿意怎么扎古闺女自己做主。记得问问亲家这么办行不行,要说行,定下日子就开始操办;要说不行,就按人家说的办。再去还骑驴,走前来我家取。”
玉环说:“不用大叔,我骑不惯牲口。带着驴一上路还得我拉着它,反倒累赘。”
该商量的都定下了,方大婶道:“说起来袁大哥脚店在先,我家搬来在后。当年大嫂领着玉环第一回来这院里奶还没断,这一眨眼也顶起门户了。”几人感慨一番。
玉环回脚店跟莫耀祖说,明天还得去乡里。
莫耀祖笑道:“姐这个媒人当得好辛苦。”
玉环嗔道:“还不是因为你,害得我一趟趟跑个没完。”
莫耀祖问:“明日何时去?”
玉环:“把店里收拾妥当再去,半前晌了。”
次日,太阳升到三竿高时,玉环出了脚店门,向南走了约摸一里,在树林的尽头拐向西南,却见莫耀祖等在路边。
见玉环过来便咧嘴笑道:“姐,我等你有一会儿了。”
袁玉环:“行市还没散哩,咋跑回了?”
莫耀祖:“最忙的时辰过去了,我托给了户房的一个弟兄。”
玉环叹了口气,幽幽地道:“你这个傻罗锅儿,我有什么好。”
莫耀祖跟在玉环身边,“姐长得好看,又能干,心眼儿又好,反正我看着哪里都好。”
路旁田埂上,黄黄的草茎脱尽了枯叶,在初春凉凉的风里微微抖动着。
玉环看着路的尽头,妩媚地笑了一下,“罗锅儿说话好听,姐受了。只是你别进村,在外面溜达等我,人家认得你,看见你跟来了说不清。”
娶亲那天,袁大叔和玉环早早去了方柏荣家,袁大婶又身子骨儿不舒服。
莫耀祖早早将交易的事情托给了房户小吏,自己过来守店。
一阵鼓乐声,莫耀祖站在脚店院子里往外看。见一个年轻人骑着马,玉环骑着驴,五、六个人的鼓乐班跟在后面吹吹打打,再后面是一顶四人抬的花轿,还有一头驴驮着些花花绿绿的东西。
莫耀祖看玉环一身绿绸衣、绣花鞋、脑后大发髻插着两朵花儿,小心翼翼地骑着一头大青驴的模样,觉得可爱又有些滑稽。
站在店门口,咧嘴望着队伍的背影笑了一会儿。
袁大婶在屋里隔着窗户问:“是方家娶亲的走了?”
莫耀祖进屋道:“是。我玉环姐骑着驴一起去。”
袁大婶也呵呵笑了两声,说:“操持完方家的喜事,你俩也择个日子。咱家比不了方家,她寡妇、你罗锅儿,谁也别嫌弃谁,好好过日子便好。你看你进福大哥,刚遇你大嫂那会儿,没吃没穿的,现在不也是圆圆满满一家人么。”
莫耀祖没答话,嘿嘿笑着收拾店里去了。
玉环、方中元带着花轿和鼓乐吹吹打打过了小树林,鼓乐停了下来。
方中元回头道:“为何停了?”吹喇叭的那个道:“少爷,唔哇是给人听的,在街市咱热热闹闹吹出来,前面全是田野,就是吹也没人听。”
方中元笑道:“我不是人么?我家出银子雇你等来吹打,却为何脖子挎着鼓,手里攥着喇叭,路上走一圈了事,你等这银子好赚。”
走在前面的鼓手道:“我等都是行家,一气吹打两个时辰都不带喘气,只是这般乡路,唔哇一拿,挺肚昂头不看脚下,走路便慢许多,少爷要不怕晚,我等便吹打起来。”
玉环道:“去一个时辰,回程轿里坐新娘自要慢些。东家嘱咐晌午前赶回,我们还是快些走。”
方中元道:“我是打趣说,没跟你们计较。咱们快些走,晌午凑合吃几口,回我家再好好吃喝。”
离村还有半里,鼓手吆喝一声,喇叭、鼓、钹、云锣便昂扬悠长地响起来。
村头一片黄泥屋和土墙的巷头,一群老少叽叽喳喳地往这边指指点点。
有人大声嚷嚷:“那不是秀才媳妇嘛,咋当上媒婆了。”
行至春红家门口,噼里啪啦一阵鞭炮响,门两边的土墙上贴着大红囍字,春红爹娘、哥嫂和孩子们正堆在门口等着。
玉环之前向爹和方大叔请教了仪程,下了驴到近前先道了万福,再喊方中元磕头叫爹娘,再长揖认哥嫂。
孩子们认姑父时,各给了装个银瓜子的小红包,然后把驴驮来的彩礼卸下抬进去。
门口热闹了一会儿,众人进了屋子,炕上、地下摆了两张桌子,上面已摆好了炒瓜子、几盏茶。
玉环:“大叔、大婶,想春红妹已收拾妥了。男家看的时辰,晌午必得新媳妇到家,路上赶得紧,若饭食已备,即刻给迎亲客人吃便好。”
春红娘:“我说别着急,你看亲家送来的酒肉,我让他哥嫂做了给迎亲的人吃好喝好。”
玉环:“大婶,时间赶得紧,怕违了东家的嘱咐,有什么吃什么。”
春红爹:“那就快上饭菜。”
一个桌上一盆拌了麻油的煮冬菜、一摞烙得金黄的薄饼。
十来个人狼吞虎咽着,玉环也跟着吃了几口,把方中元喊到堂屋嘱咐,“走时你跟丈人、丈母说几句好话,呆会儿媳妇上轿有人搀,你在媳妇前面领着走,到门口新娘上了轿你再上马。”
此时,院子里全是女家的亲戚,探头往屋里张望,院门口外是村里看热闹的人,矮墙头上露着脑袋。
玉环喊道:“新媳妇上轿了。”
她的两个嫂嫂搀着春红出了东屋,春红还是穿着过年的那身衣裳,头上蒙着红盖头,另一个嫂子端着些针头线脑之类女人做针线活的陪嫁。
鼓乐在院子里便吹打起来,出得院门,扶春红上轿,方中元给丈人、丈母磕了头,又给哥嫂作了揖。
一行人热热闹闹往村外去,后面跟着村里看热闹的人群,啧啧称赞春红嫁了个好夫家。
有个看热闹的老妇喊:“玉环侄女。”
玉环在驴上一看是乡里的一个大娘,在这里做媳妇时偶尔说话,便在驴上用手比个万福道:“大娘,我急着赶回,不下去了。”
大娘跟着喊道:“你给春红寻的婆家挺好,回去也给我家小女在你们城边上寻个夫家。”
玉环答应道:“知道了大娘,我走了。”
方中元满脸喜气地骑马行在乡间路上。
他已无数次想象过女人,有时在店里看过往的男男女女,想象着媳妇是画里那样,乌黑的、高高的发髻、长眉秀目、项如天鹅、十指如葱。
可见到春红的刹那,纤细的身段、柔和的一声“喝口茶吧”,却是另一种模样,让他从内到外化了一般,心里涌起柔柔的渴望。
回头望望乡里,再眺望平阳城的方向,觉得日子就像头上高远的天、脚下广阔的地一样舒畅。
方柏荣家早已披红挂彩,大红囍字贴到了巷口。
东房被布置成新房,正房、西厢房里摆好了几桌酒席。
方柏荣在这一带常给别人家做司仪,这回请另一位长老来主事,还请来了平阳城南关的巡检史,自然也比一般人家排场。
晌午前,迎新的队伍赶回来,方家大门外鼓乐喧闹、鞭炮齐鸣,好不热闹。
玉环和袁大叔被方柏荣好好地敬了两杯,父女俩一个年高、一个妇女,都有些上头,方柏荣还硬给了玉环一个红包,做媒人的鞋底银。
回到脚店,莫耀祖说,方家派人送来一个食盒,他与袁大婶已经吃过。
袁玉环不胜酒力,把那个红包丢给莫耀祖便回自己屋睡去了。
莫耀祖客房里转了一圈,也没啥可干的,进大娘屋里转了一圈,见老两口儿都睡得沉。
在玉环屋外犹豫了一下,轻轻推门进去,见玉环窝在棉花包边,头扎在枕头上,头上的花儿也没摘,鞋也没脱。
莫耀祖觉得这边比老两口的屋冷许多,便替玉环脱了鞋,展开被子给她盖上。
来到院里,此时还没开始上客,脚店里很安静,墙边几株老白杨将丰满的枝条伸向蓝盈盈的天,一只喜鹊在屋顶上跳着、叫着。
莫耀祖想着,客堂里每天五文、十文的铜钱往抽屉里一划拉,那桌子、锁都不结实。
老两口年纪大了,玉环又整日纺线,若有个心眼不正的,把几十文顺便拿走太容易,当下却也没什么好办法,只能自己多往这里跑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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