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日,方柏荣拎着两瓶杏花村进了城,去找工房的库房小吏马掌库。
去年往这里送了几十只筐,挣了几钱银子,今年方柏荣想再去看看。
从鼓楼往西一里,再向北拐,十几亩大的院子,几长排库房,都挂着大铃铛锁。
马掌库是个中年人,黄面皮、红肉鼻,皀帽青衣,杨树荫里坐着小马扎喝茶,跟前火帽上坐的水正冒着热气。
方柏荣进院,高大的身形微微一躬道:“掌库爷,在下找你闲坐来了。”
马掌库起身道:“哎哟,方老哥。莫折煞兄弟,叫我老弟才是。”
方柏荣哈哈大笑,“那就马老弟。”
马掌库笑眼看着方柏荣的手里,“来便来,还拿什么酒!”
方柏荣:“兄弟酒,酒弟兄。没有酒算不上兄弟。”
马掌库:“走,进屋喝茶去。”
马掌库的住处是靠东墙一人高的一间小屋,他中等个儿,房檐刚好不碰头。
方柏荣便道:“这树荫下就挺舒服。咱哥儿俩就着阴凉儿,滋儿滋儿喝口茶、说会儿话,岂不美哉。”
马掌库:“好好好,听老兄的。”
东拉西扯几句,马掌库道:“无事不登三宝殿,有啥事说吧。”
方柏荣:“咱哥儿俩拐弯抹角倒也是见外。兄弟知道,我那里锅碗瓢盆、扫帚簸箕、麻绳筐篓,连坟前的墓碑都有。今日来与你念叨念叨,万一能照顾哥一、二,赚它个八分一钱哩”,说完笑着吸溜茶。
马掌库眼珠儿转了两下,盯住方柏荣,“自现任知府来平阳,这些年动了多少大土木,襄陵筑坝、洪洞修渠、西山挖石炭、南边冶铁,所需涨了十倍不止。尤其挖石炭、铁石,筐用不了半个月就坏,那铁钎、铲用不了几天也得回炉,不停地征、不停地补。”
方柏荣笑道:“兄弟你所讲都是大活儿,跟咱们相干不上。”
马掌柜瞪眼道:“咋不相干?你若能与我们工房几位老爷说上话,谁的筐都能装石头。”
方柏荣咧嘴道:“兄弟你是拿我说笑,我怎会与这等老爷说上话,能与兄弟在此喝茶聊天就够我脸上有光的。”
马掌库嘿嘿笑了不作声。
方柏荣又道:“听人讲,今冬要清护城河,定是需要些筐、担、绳、锹之类,我杂货店里都有。你方才讲,用谁的不是用,哥我不指望得多少银子,有个过手磨鞋底的利便可。”
马掌库:“老哥,我就是个看库的,人家送来我管点数,人家取走我还是管点数。只是偶尔老爷们事先估错了数,多少差一点让我寻来补齐。”
方柏荣:“听兄弟这么讲,指着时常往这里卖些杂七杂八的还真不是太容易。”
马掌库:“一分银子不多,哪个轻易给你哩。你没事来我这里喝碗茶,有了信儿便跟你说,若值得我跑一回便去店里找你。”
方柏荣:“我就知老弟定会上心。”
二人边喝茶边聊得热闹。
眼见晌午,方柏荣告辞。
马掌库笑道:“你酒都带来了,晌午咱哥儿俩喝两盅儿,我去弄点下酒菜。”
方柏荣忙拦道:“这是库房重地,你守着,待我去采办来。”
方柏荣顶着日头,在西关街上左看右瞅,买了二斤切好的猪头肉、几条胡瓜,又买了一块黄酱。
小矮屋里,胡瓜蘸着小碗儿里调好的黄酱,小酒盅端着,二人酒喝得惬意,话说得投机。
马掌库道:“老哥,眼下我虽有心,却是说了不算的主儿,你最好把货联络好,我这边若要,你便速取来,总比堆在店里要进退自如些。”
方柏荣滋儿溜一口酒,笑道:“咱哥儿俩先说个心愿。若得钱把银子也就罢了,若多些,自是要分兄弟一半。”
马掌库微红着脸,嘿嘿笑着碰了下方柏荣的酒盅,“老哥见外了,见外了。”
别了马掌库,方柏荣仍自西关绕鼓楼回家。
他不走清静的巷子,宁愿在车马人流中你让我躲。虽已五十有五,却耳不聋、眼不花,身板挺直,声如洪钟,与人说事谈笑风生。
他觉得不与人说话、不与人打交道盘算自己的事情,那活着干什么?住庙去算了。
夜里躺在炕上,他有时会思量自已这几十年。城里的高官、大户比不上,但比起周围的住户,他方柏荣还算是独一份儿。
眼下要做的就是趁自己还能动,多挣一两是一两,让儿孙后代比自己过得更好。
方柏荣去河西姑射山下的山村里转。
姑射山在吕梁山中段,群山连绵,树木虽砍伐殆尽,但满山灌木依然茂盛。
在一个叫峪口的小村,寻到那家里地少、人又勤快的庄户说:“若你编了筐,我能卖出去,你便得了银子。若卖不出去,那就家里先放着,反正也放不坏,就当放着银子不花。”
与绳匠、铁匠也如此勾连,一趟趟跑下来,就等马掌库那边给信儿了。
一天,马掌库脑门带着汗,兴冲冲赶到方柏荣的店里,“大买卖,老哥,大买卖啊。”
方柏荣心中暗喜,却是忍着,先请马掌库坐了喝茶。
马掌库不等他问便急急道:“你猜怎么着?西山石炭窑耗得厉害,筐、杠、绳早就供不上了,当下便是四处吆喝着收,收了便直接运到窑上。我还听说清理护城河这边工具还没着落,便斗胆给监史进了一言,说老哥是厢里长老,这杂货店又与乡下各处匠人有联络,你若操办起来自是能快些,我们监史爷居然点头了。你猜,要多少?”
马掌库伸出两个手指,“两百副。”
方柏荣这回绽开满脸笑容,惊讶道:“这么多,一副合多少?”
马掌库道:“我跟监史爷说的是一钱两分,若是要尽快把工具赶出来,难免要多出一分、两分。”
方柏荣:“两百副不是个小数目,我原指望就是三、五十,若要按期交官,磨鞋跑路不怕,怕是真如兄弟所讲要多出一分、二分的。”
马掌库道:“只是要快,将这买卖做成。”
方柏荣道:“兄弟,这生意是咱哥儿俩的,咱们先按一钱四分算,二百副是二十八两,若得一成利,咱哥儿俩一人分一两四钱。”
马掌库身子后仰,诧异看着方柏荣,“怎的才一成利?怎么也得三成,一、二两银子下回没法与监史爷张嘴了。”
方柏荣头向前探着微笑道:“老弟,哥还没说完,这是保底算,若是四、五成利岂不更好,当下就看咱们什么价把东西拢齐了,先把这生意做成了再算。”
马掌库:“那你就快些操办,你东西交了,我一入帐,就算成了。”
方柏荣:“就这么定。晌午别走,咱哥儿俩坐炕上慢慢喝两盅。”
马掌库四下瞅瞅,见这杂货店真不小,凡是庄户人干活、过日子的东西全有。心想,这方柏荣还真有些家底。
道:“这种事与别人讲不得,我让一个弟兄替我看库急急跑来,出来时辰久了不行,过后咱哥儿俩再喝。”
马掌库走后,方柏荣让方中元看店,“我先去峪口催催,天色不早,我就住那里了。你爹我这般岁数,为挣几分银子还得东跑西颠,以后就轮到你了。”
方中元红了脸,“爹,你路上慢些。下回你领我认认门路,以后我跑着方便。”
方柏荣骑着驴,沿护城河边往城西渡口而去。
远远望见了汾河,才想起干粮也没带。忍了肚饿到河边等船,摆渡过河,人要一文,牲口要两文。
河西路两旁稻浪千重,飘着淡淡的稻花香,一片片村庄分散在远处。
想到自家那七、八十田若都成了水田,一年便能多出十几两来。
约摸一个半时辰,方柏荣到了西山脚下。
北面山岭和南面的丘陵中间,一条宽大平缓的山谷,峪口便在这山谷的阳坡上,土石墙、黄泥屋的十几户人家。
方柏荣在这里联络了一个叫苟来的,四十来岁的光棍儿。
方柏荣站在石墙外往院里喊,没人应。
隔壁出来一个老妪,“上山割荆条去了,你是哪来的客?”
方柏荣:“大嫂,我自河东来,问编筐的事。”
老妪道:“除了割条就是编筐,这一阵没见他做啥。”
“那他编有多少”,方柏荣问。
老妪道:“你既与他熟,自己进去看看。他这家锁不锁都一样,平时我给他料一眼。”
方柏荣见院门没挂锁,用个小木棍插着,告诉来人主人不在。
便道:“大嫂,你既如他家里人一样,我们一起进去看看。”
方柏荣进了院,果然见靠墙根垛着新割的粗细荆条,上面湿漉漉的,显然常被泼水沤着。
三间西房的北边搭了个草棚,里面堆满了已编好的大筐。
方柏荣拿起一个里外瞅了瞅,还算结实,数了数,居然有六十多个了。
“还真编了不少”,方柏荣拍了拍手上的土说。
老妪:“这个时辰,他该回来了。你且找个干净处坐,我给你沏碗茶来。”
茶有股草叶味儿,方柏荣边喝边与老妪唠家常。
原来老妪有个儿子,在吉县山里挖石炭,一个月送一袋米回来便走,托付苟来关照一下自己老娘。
苟来自己挑水时给老妪捎一桶,老妪则给苟来看个门、烧个水什么的。
说话间,苟来背了一大捆荆条回来了。
浓重的眉毛、深眼窝儿,脸、胳膊风吹日晒成黑红,一双骨结粗大、突着青筯的大手满是青白的厚厚老茧,麻衣、麻鞋已磨得四处开花。
二人打过招呼,苟来‘哗’地放下荆条,起身作揖道:“方大哥,几时到的。”
方柏荣:“有小一个时辰了,老大嫂听说我来看筐,就带我进来,还沏了茶。”
老妪:“你俩慢慢坐着,我回去做饭了。”
太阳已落到西山顶后,山顶的那边亮得晃眼,这边的山色却已显得绿油油、黑黢黢。
方柏荣往东南方向望,汾河尚沐浴在太阳的余辉里,两岸翠绿的田野、黄色的堤岸和白光如镜的汾河水。
苟来抬头看了看天色,“时候不早了,我先做饭,大哥今夜就住这里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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