案件已明朗。付监史低声命张副监史:“去巡检所多喊些军夫过来,带上兵刃。”
又对沈福奎道:“沈福奎起身,你已是三号炉监工,把严氏兄弟一伙的姓名报来,一个不漏。”
二十来个挎刀、持枪的军夫将棚下二百来号人围住,郑天野几人在前面威严而立。
付监史喝道:“所有役夫,一律跪下,不从者严惩。”
役夫们不明就里,有些惊恐地跪下。
有的已经知道袁监工失踪的事,猜出了几分。
付监史瞥见角落处有十来个跪得不情愿,喊道:“严富、严贵出来。”
却是没人动,但都不约而同看向角落的两人,付监史手一指,“绑了。”
军夫上去将两个拎出来。
一个叫道:“爷不怕这个,有种将爷直接砍了。”
另一个喊:“我不是严富,我是他邻村的。”
付监史喊一个,军夫上去绑一个,一共揪出了十三人,唯独缺了严富。
付监史从一个军夫腰间“哗”地抽出刀来,点着十三个人的鼻尖儿,“谁说了严富在哪里,我让他少受些罪。”
一个高叫:“我说,他在外面张豁嘴儿娘子那里。”
严贵骂道:“王八蛋,小心爷扔你炉里。”
那个道:“严二爷,跟你命都要没了,先各顾各吧。”
挨着冶铁所西面坡下,有一片窝棚,是靠着冶铁所役夫过活的一些家眷。
渐渐混入了杂七杂八的人,官家清理了几回,走了又来,后来索性不管了。
张豁嘴儿是冶铁所的脚夫,媳妇在家过不下去,便跟来做了暗娼。
付监史带着军夫闯进时,张豁嘴儿媳妇正脱衣裳,严富挺着白肚子正躺炕上等着。
几个军夫不由分说,上去摁住绑了。
那边众役夫见严氏兄弟一伙抓了,料定这十几个完了,争先恐后将两年来的事说了个干净,加上同伙的举告,袁监工失踪案真相大白。
原来,袁监工昨晚炉前巡视,发现严氏兄弟一伙又在饮酒怠工,刚发怒起来,却被严贵借着酒劲一棍打昏。
严富见没退路了,便一不做二不休,把袁监工扔冶铁炉里,烧得连渣儿都没剩。
巡检所里,付监史气得来回转圈儿,指着刚绑回的严富,“狗东西,在爷眼皮底下当山大王,我让冶铁所每人啐你一口,看你有多大威风。”
郑天野那边正安抚三号炉役夫,“严氏一伙欺负诸位两年之久,我等未察觉,未能与大家做主,今日一并还你们个公道,还有谁被迫替他人干活、被迫交米,都说出来。”
见众人沉默,便道:“当面不好讲,可私下举告,我和三位监史必为你们做主。”
看了看身边的沈富奎,“以后三号炉监工便是沈富奎,他是你们的弟兄,各位若不同意或对他有何不满,也可私下知会我们。”
郑天野让沈富奎说几句。
沈富奎说:“严家兄弟被抓了,大人命我当监工。今日立个保,二百号兄弟我绝无亲疏远近。我当了监工,不会比各位少添一铲煤,不干那让弟兄们流大汗,自个儿边上喝酒乘凉儿的事。”
有人道:“沈大哥,有这句话就够了。”
郑天野道:“这位兄弟说得有理。你们这位沈大哥,没向严家兄弟交一粒米,没沾过他们一口酒,也没欺负过其他弟兄。我也向诸位保证,从此再无人勒索、欺负你们。跟着你们沈大哥,把三号炉操办成最好的炉,役满后带着米高高兴兴回家。”
已是后半夜,郑天野与付监史商量如何处置严氏兄弟一伙。
付监史:“明日棚前栽杆,先示众,压一压这股邪气,说不准别的炉也有这等事。”
郑天野合衣打了个盹儿,便起来去三号炉,沈富奎正带着众役夫鼓风、投料。
风橐旁六个壮汉推木杠向前跑,把风送进炉内,对面的六个壮汉再反推着把风橐展开。三个风橐齐鼓风,炉顶上口的黑烟呼呼地往上冲。
这一班人累了,另一班人立马替上去。
郑天野也上去试了试,他是读书人,又身材矮小,几个来回,便衣帽歪斜,接不上气来,惹得众役夫们偷笑。
郑天野又四下看看,见三号炉比往日规整,听说沈富奎比别的役夫起得早,先做了些整理,心里感到很欣慰。
与军夫不同,役夫们有的是征来的,有的因生计艰难,替富户出徭役得几石米补贴家用。
冶铁所按月发粮,普通役夫每月仅得米三斗,活计又重,勉强够吃。
若遇严富、严贵这样的恶人欺压,役夫的处境会更难,久而久之,冶铁所也将难以为继。
而郑天野心里最忧的,是这五千人全靠府库支撑着,如此下去邓知府肯定挺不住。
眼下只能寄希望于快出铁、出好铁,换回些资粮渡过难关,将来让府库多进些银子。
他甚至对朝廷和布政司不抱什么指望,就像付监史所说,产铁越多、越好,朝廷要的越多,平阳府出人出粮也多,却什么也得不到。
但邓知府的话也有道理,先有了好铁再谈其它,没有好铁什么都谈不上。
他相信邓知府有办法解这个困局,眼下他必须把冶铁这件事做好。
正思忖着,付监史派人来请,只见那十四人已成排地绑在木桩上。
严氏兄弟在三号炉霸道,其它炉的役夫并不在乎他们。
值完了夜、吃完饭的役夫们嘻嘻哈哈地围观、笑闹,聚了近千人。
付监史在一张桌子上高喊:“役夫们听了,此十四人,自两年前,结伙逞凶,逼迫同炉役夫替他们劳作、按月纳米,他们却吃喝、宿娼。被袁监工察觉恶行后,竟将袁监工扔进冶铁炉杀害,其罪当诛。今日示众,以儆效尤。”
人群里有人喊:“杀人偿命,天经地义。”
付监史让郑天野训示,郑天野站上桌,“众役夫兄弟,自今日始,凡有类似严氏兄弟向其他役夫索要米粮、银钱、强迫其他役夫替自己劳役者,一经发现,皆照今日处置。凡举告者,核实后奖米一斗。”
严氏一伙被抓,这些役夫像是掀掉了心头的一块石头。
有人问:“大人,如何处置他们,会不会打几鞭再放回来?”
又有人问:“大人,这十几人都要砍头吗?”
郑天野:“谋杀公差,凡参与者皆不得活。”
付监史立于十四人近前,见其中已有两个吓得尿到裤裆里。
“尔等听清否,杀害袁监工的必死。想活的,将自己、他人所做恶事一概说清,莫随他们陪葬。”
除了严氏兄弟,其余都叫喊着要先说。
严富油光的脸拧起横肉,哈哈大笑,“爷自到这鬼地方,就没想好活下去,只悔没早些夺了兵刃,杀了狗官,率数千弟兄踏平蒲州,自立为王。”
严家几个自知求生无望,索性充好汉,“二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狗官给爷来个痛快的。”高声叫骂只求一死。
付监史从桌上抓起佩刀,抽了出来。
郑天野阻拦道:“老付,砍人的事由刑狱做,我们只把事情问清楚。”
付监史怒道:“把他们嘴封了。”
军士过去,用麻绳连嘴带脑袋一起勒在柱上,严家五兄弟嘴里唔里哇啦再也骂不成了。
剩下的九个眼巴巴地等着交代,有的鼻涕眼泪地求饶。
三号炉有几个被欺负过的上前,手指着几个人的脑袋叫骂一番,不时扇一耳光,往脸上唾一口,这时付监史才咧开大嘴笑了。
围观的人里有人道:“早知现在,何必当初。”
“都在一个炉上,坑害弟兄,眼前活该么。”
“老天长着眼哩,不是不报,是时候未到。”
剩下的九人只讲别人干的坏事,把自己往轻了说,但九人的供词放到一处,谁干了哪些事,便都一清二楚了。
从众人供词看,严氏兄弟里老四只是跟着起哄,没打骂过人。
而这九人里却有两个追随严富、严贵,打人、骂人冲在前面。
将袁监工扔炉里,便是严氏兄弟中的四个加这两人干的。
各人在供词上画了押,将严老四放下来,将那两个绑上去。
这么多人,冶铁所的事情又多,没空一一审问了,依据前面众人的举告,把柱子上绑的六个人所做恶事一一列出,这六个此时倒也死了心,也不抵赖狡辩,就是不画押。
付监史命人一排六瓶酒、六只碗摆上桌。
“郑大人,你我一坛烧酒,一碟小菜,品上如何?”
郑天野心领神会,二人坐在六个罪犯面前,用小盅咂了几盅。
付监史道:“不说,刑狱司一顿大刑,项上人头还得砍。此时画押,说不定能免了大刑。眼前这碗酒,怕是你此生最后一饮,一碗烧酒,片刻忘忧。要还是不要,要便画押,我二人眼前这坛喝完不候。”
一个军夫急急跑过来,“大人,出事了,五号炉炒铁池有人掉进去了,拉上来已剩了少半块。”
郑天野起身,“你这里接着审,我去看看。”
郑天野赶到五号炉的棚下,一伙人正围着,便喝道:“非五号炉役夫即刻回窝棚,停留者罚米。”
人群呼地散去大半,军夫同时挥舞着鞭子向外驱赶。
一看尸体只剩下上半身和一条胳膊,棚子里弥漫着焦臭味儿。
一个满脸胡子的壮年役夫高挽着裤腿坐着,“我等与他一同炒铁,谁知他一脚踩了下去,立马便烧着了,我一把拽上来,就剩这少半边,我腿脚也沾了铁水。”
郑天野:“可是昨晚饮酒多了?”
满脸胡子的役夫:“我们都喝了些,也没敢喝醉,想他是近来有了病。”
郑天野去看炒铁池,五尺见方,铁水自炉内流出,经地槽,聚在池内。数名役夫执湿柳木棒不停搅拌,热浪灼人,片刻便经受不住,退下喘息,换下一拨人上,如此往复。
炒完的铁流入下一池内,另一伙役夫执铁勺,将铁水舀入撒上灰的地模里,待变硬再合力用大铁夹抬到边上垛起来。
郑天野问:“还有别人受伤吗?”
监工:“还好,只伤了这一个。”
医卒拎着箱子跑过来,干净利落地用木勺从陶罐里掏出粘稠的药膏,抹到役夫的烫伤处。
郑天野问:“冶铁所烫伤者多否?”
医卒道:“回大人,每日不定,一年轻重累数三、四百。”
郑天野问:“烧烫伤易痊愈否?”
医卒道:“死者不算,轻者数日,重者数月,也有留下残疾无法劳作,只能免了徭役放回家。”
按律,官老爷过了目,那半个尸体就抬走埋去了,伤者回窝棚休养。
郑天野戴上厚面罩,穿上厚围裙,拿起根青绿的柳木棒到炒铁池前,奋力搅了十几下,抽身撤回,木棍挂出一串铁水,衣服被烤得散出浓浓的糊味。他低头瞅了瞅,夫人给他做的官衣,胸前已经发白起了褶皱。
严氏兄弟一伙人押往蒲州县牢里,由蒲州衙门解往府城,连同供词和冶铁所的公文一并移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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