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槐树距霍泉二十余里,一路上坡,邓知府换了骑马,其他官员自然也不好意思坐轿,也骑了马跟随。
沿着渠边一路斜着向上,密密的分水口从渠边通向南北的田地。
白知县道:“大人请看,此渠之下为霍泉浇灌之田,之上便靠龙王爷了。”
大约多半个时辰,眼前的霍泉被青石围砌,池中清波透亮,粼粼荡漾。
七、八个泉眼或如盆大、或如碗粗,向上翻着水花,卷起一团团水晶珠般的泡沫儿。
池上水气蒸腾弥漫,池北的龙王庙内殿亭鳞次错落,令人有恍如仙镜之感。
池边游人徘徊,来游玩的人花一个铜钱,便有人用小木桶“扑通”一声丢进池中,拎一桶水出来让几个伙伴痛饮一回。
见一下来许多官府的人,人们纷纷避开。
邓知府道:“白知县,我们看我们的,百姓看百姓的,莫要驱赶。”
县丞去池边亲手提了一桶泉水上来,邓知府咂了几口,果然甘冽。
分水栏处,建有廊亭,小得仅勉强容人通过,却是飞檐雕梁,勾心斗角,看得出极用心。
洪洞百姓得了霍泉的恩惠,自是对它敬重如神。
廊亭之下的分水栏,九根臂粗的石柱将出水分成十份,出水口外,分成南三、北七两条渠。
邓知府问白知县:“你便是守在这里么?”
白知县:“衙役们日夜守在下边,南北乡民你扒我的渠,我堵你的水,一发现要立马改回,晚了就出事。情势紧时,属下带人上下巡视,缓和时便宿在龙王庙里。”
龙王庙依山坡建在霍泉北,拾级而上,雕栏玉砌,层楼叠榭,虽不宏大,却处处精致,宁静又祥和。
邓知府道:“龙王圣明,就在这庙外拜一拜吧。”
说罢,向着庙宇长跪磕头。
跟随的几十人见了,也一起在台阶上下跪着磕了头。
离开霍泉,沿山中小道盘旋着往广胜寺。
白知县早起派人事先让庙僧备好了斋饭,虽肚子已饿得咕咕叫,邓知府道:“进了寺,先拜佛菩萨,再吃饭。”
并吩咐老何给主持十两香火
白知县:“大人到洪洞视察,饮食、香火属下已安排妥当,无需大人破费。”
邓知府:“广胜寺下是霍泉,霍泉之下是洪洞百姓,我不能在佛菩萨面前空过。”
匆匆饭后,立于广胜寺旁西望,汾河岸边渠网纵横,尽收眼底。
白知县:“大人请看,我洪洞东高西低,得汾河水少。原来霍泉之北为赵城县,之南为洪洞县,两县各护其民,为了水,争得很是激烈。后归为一县,变成泉南、北民间纠争。所谓三七分水,实是官府南北权衡的结果”
邓知府:“就是钟副主事所说,‘看似不公,却不得不公’吗?”
白知县:“霍泉之南尚有洪安涧河,自古县入洪洞,从大槐树入汾河。涧之南北可灌溉十数万亩,而霍泉之北,旱田本就多,只有靠近霍泉田地能浇水,官府三七分水实为取肥补瘦。而泉之南百姓以为不公,泉之北百姓仍觉不足。”
邓知府叹道:“善亦难矣。如一母两儿,一肥一瘦,母取肥补瘦,而两儿皆不足。”
白知县:“大人所言极是。属下变不出水来,只能求龙王爷如此维持着。”
邓知府:“我们去泉北面看看。”
一行人别了寺主持,骑马下山。
邓知府年轻,也常骑马四处走,还算习惯。
白知县平时坐惯轿了,上山骑马还能勉强跟着,下山则双手扶着马背,身子僵硬地挺着。
邓知府让他双手放开,身子后仰,谁知他手一放开,险些掉下去。
勉强下了山,见泉下面的路更不好走。
邓知府干脆下马,顺着霍泉下面的七分渠往北,一里之外就是隆起的旱田,水田向下呈喇叭口状,水渠织成的网也越铺越大。
渠网修得规整有序,一览无余。
渠修得这样好,却是水不足,众人都叹息着。
沿着田间土路向下,麦苗长得愈矮,七、八里时,已到汾河畔的平地处,却都种的是旱地作物粟。
白知县:“近汾河岸,地势稍高,原赵城县属地,引汾河水不得。向南三里,方得进水地势,有通利渠过洪洞,直通府地,只是仅灌溉沿汾河东狭长一带,惠泽田亩百顷上下。”
邓知府端详着,“此地说高不高,这十几顷地没水可惜了。若以江南水车置汾河边,日夜提水不停,将如何?我们造它一架试一回嘛。”
对任副主事道:“今晚与白知县商议,看看是否可行。”
任副主事,“明日属下亲赴河边勘验。”
此时人困马乏,邓知府和官员们都改为坐轿,在轿里打起盹来。
那些轿夫行了一天,虽也疲乏,但抬了一天空轿,此时自无怨言,提起劲头往县衙赶。
太阳已经落到吕梁山后,县衙里早早掌起了灯。
晚饭,邓知府这一桌十来人是两只烤鹅、两只烤鸭,有厨子站一旁,将肉拆开盛到各位大人的盘子里。
众人又累又饿,大快朵颐,大杯地相互敬着酒。
邓知府这回没有与下属大谈公务,只是对白知县道:“我来平阳赴任时过洪安涧河,河里流水不断,没想到于洪洞举足轻重,明日我们去洪安涧河看看。”
前日骑了一天马,次日都改为坐轿。
自衙门南行六、七里便到洪安涧河。
邓知府赴任在此停留时,正当仲春,河水清澈、纤细,此时却有丈宽,在乱石中哗哗地冲着,有些气势。
白知县已派人唤来几个长老,分别是众议渠、长润渠、通津渠和沃阳渠的渠首,俱是周围乡里田多的大户,常年操办洪安涧河周围修渠、分水事宜。
此时日光雾蒙蒙的发白,许化民拎了板凳,邓知府面河而坐,“这洪安涧河水是否够灌溉之用?”
众议渠渠首是个四十来岁的中年人,听说要见知府,特意打扮一番,镶金边儿皂帽、绣边对襟紫凌袍、粉底皂靴,其他几个渠首也是如此。
他拱手作揖答道:“回大人,不用的时候够了,用的时候肯定不够。”
有了这一回巡察的见识,邓知府已明白了八分。
便问:“不够用将如何应对。”
几个渠首相视苦笑。
众议渠渠首道:“大人,眼前看全在我等几人周旋维持。从古至今,每一条渠都造册立碑,我等按祖先旧制办就出不了轨。无论水大水小,渠首渠尾,上下各村,利益均沾,哪怕只有一百步水,也均等分到各渠口,各渠口再均等分到各田,若察觉贪心盗水者,人神共诛之。”
邓知府:“今年水情如何?”
一个渠首道:“今年尚可,水来得虽有些迟,但拔节时节都续上了命,大人看那边”,他手指着东南古县方向。
那边雾蒙蒙一片混沌,“那边想是已下雨了,不出意料,洪水今日便到。各渠尽可放开取水,补上前一节气的不足。庄稼,该给的给了,它是不亏人的。”
邓知府顺着河往上游走,地势渐高,河南、北经过了四个渠口,俱整齐大石垛口,上立刻碑。
七、八里后,眼前渐渐被丘陵遮蔽。
临河一村占山口而居,名叫古县村。
白知县道:“古县村以东便为古县,已出我洪洞地界。出入古县者必经此而过,属下虽距此不远,因非洪洞地界,所来亦甚少。”
邓知府指着左侧道:“这里北岸能灌溉否?”
一个渠首道:“北岸自周壁村以下为水田,周壁村以上为旱田。此处山地土丘,土高水低,无法开渠。”
邓知府问:“旱田有多少?”
渠首:“少说有百顷余。”
众人弃了河边道路,向北两里,登上了土丘。
自洪安涧河至县衙、大槐树处尽收眼底。
白知县指着下方约四里处的村庄道:“大人,那就是周壁村。”
果然,周壁村以下为浓绿的水田,之上则为黄绿的旱田,界线分明。
钟副主事一边道:“古县山峰连绵,峡谷纵横,雨水汇聚于洪安涧河,古县落雨,水过半日方至洪洞。若无雨,其山林蓄涵,聚滴成溪,在古县山间千折百回,汩汩行来润泽洪洞土地,故洪安涧河南北自宋以来便开渠数条,历朝历代维护不辍,才有这米粮洪洞。”
下了土丘,白知县道:“大人,再往上就是河谷,有十余里,山路狭窄,我们就此返回吧。”
邓知府问:“前头可有村庄?”
白知县:“前有两、三个村庄,最深处是苏堡。”
邓知府:“既有村庄,必有田地,都行至这里了,去看看无妨,古县我怕是一时半会儿去不了了。”
邓知府只是想往里走,好多看看这条河。
又往里走了几里,邓知府边走边前后瞅着,道:“白知县看,若此处有水,则周壁村之上亦能有水。”
白知县道:“若非随大人巡视,以我洪洞县令之职来此,必得要知会古县同僚。”
此时一个五十多岁的渠首道:“大人,前方便是苏堡,苏堡对面山尖之上有福寿寺,可远望古县雨情,洪安涧河来不来水,福寿寺提前一日知晓。我等洪洞各村长老结伙求雨,都往福寿寺去。”
邓知府:“方才你们说古县正在下雨,是否此时登福寿寺一观便知?那就去登一登,拜一拜。”
众议渠渠首道:“大人不用看了,雨很快就要来了。”
果然,东方山峦处,黑云已冒了头。
邓知府:“正好登高观雨。马匹、轿夫到苏堡村等候,你们随我到福寿寺。”
石阶仅容两人错身而过,众人跟随邓知府,奋力向上爬,赶在雨落前到了山顶。
一下来了这么多官家人,寺里一老、两少三个僧,忙烧茶、搬凳地招待。
原来,这福寿寺居古县出山官道之侧,除苏堡村外,往来客商、官家人顺便到此求个吉祥,在这里借宿,倒是能容下这些人。
邓知府顾不上喝茶,便立足庙前的廊檐下远眺。
东南方向的山峦一簇簇无尽地绵延,黑云已从山顶那边压到庙的上方,黑纱一样的丝线将黑云与山顶连接起来。
小僧瞅了一眼,合掌道了声:“阿弥陀佛,好大雨!”话音未落,雨如瓢泼。
尽管立于廊檐下,众人官服的下摆和靴子还是被打湿。
浓密的雨帘扫过福寿寺,奔山外洪洞去了。
邓知府望着雨幕在远处山峦上方来回扫着,心想,洪洞的庄稼拔节这一关是过了。
果然如渠首所料,洪安涧河已轰轰地响着,自福寿寺前流过。
邓知府要去河边看看,寺里煮好了小米饭,一众人狼吞虎咽地扒了几口,便下山。
眼前河水咆哮着疾速下冲,有些令人胆寒。
邓知府指点着,“若在此开个渠口下去,周壁村之上万亩旱田变水田。”
白知县道:“大人所想下属也曾有过,只是苏堡属古县,古县开渠而洪洞得利,需大人主持。”
邓知府:“此由工房操办,你洪洞出人力、物力即可。”
白知县:“想我周壁村以上各村必踊跃来赴。”
邓知府原本想这里看看,便回平阳城,但这一折腾已经晚了,便又随白知县回了县衙。
饭后,邓知府将白知县留下长谈至深夜。
白知县:“这两日与大人和众同僚一起巡察,过田野,察民情,所得颇多。尤其与几位渠首相谈,让属下惭愧。古往今来,渠水之争不绝,同是洪洞境内,洪安涧河各渠各村井然有序,偶有纷争,必告官依官府裁决。而霍泉南北,年年械斗,死伤人命已成惯例。若依洪安涧河各渠治理,灌溉之时节,无论丰水、枯水各渠各田均等,无人能犯,说不定还能多打千石粮食。”
邓知府道:“白知县日日与洪洞百姓相处尚且如此,此次巡视之前本府只想看看苗情,未知经理农桑之义理和艰辛。让任副主事来,再备些酒菜,我三人边吃边谈开渠之事,今日晚饭似没吃饱。”
任副主事:“大人,属下已去了汾河边勘验。安水车可行,但要费些曲折。汾河水春夏不均,水车距岸远,则春天枯水时够不着水,太近则夏天淹太多无法使用。若水车处筑一矮坝,春天把水截过来,夏天水自坝顶流过,水车仍能使用。”
邓知府:“预估耗费多少?”
任副主事:“属下估算三架水车得三百到五百两。灌溉百亩田,合一亩田三至五两,怕是水车使坏了,本儿还没回来。”
邓知府摇摇头,“如此我自苏堡开渠引至周壁村之上,岂不得过万两。”
白知县:“若从各处征役夫,所灌溉田土之户摊些银钱,官府所耗会折到半数,若受益大户多认捐些,耗费则更少。”
邓知府让再把钟副主事喊来,结果刑房梅副主事和崔推官也跟来了。
梅副主事道:“只剩我二人,既是公事,听听也无妨,顺便沾杯酒喝。”
几人大体估算了一下,这条渠修在山脚处,免不了与大小石头纠缠,即使全部用役夫,仅钎、铲、筐、米粮等加上修坝,全算下来要耗银三千。
钟副主事:“大人,各位同僚,自下官到户房任职,所有公务支应从未宽裕过,虽说户房本就过的是拆东墙补西墙的日子,只是这窟窿不能越拆越大,最后就维系不下去了。”
邓知府:“当下我府库能出多少银子?”
钟副主事:“据属下所知,户房的活银就是东外城的课税,今日进今日出;眼下石炭有了些进项,但仍是入不敷出,难有节余,能周转开的不过数百两。”
邓知府问:“白知县这边能出几何?”
白知县:“下官库中余银通常不过一、二百两,不过米粮倒是能周转千石左右。”
“如此,府里出银,洪洞出米。将来渠修成,所增粮产你当交府库一半”,邓知府半认真道。
梅副主事笑道:“大人的渠还没修,就先分粮了。”
邓知府叹道:“当下平阳府消耗太大。银子和粮食都是流水般地出去,接续不上则前功尽弃。我们挺过了这一段艰难,以后慢慢会好过起来。”
按朝廷惯例,邓兆恒任期满三年,便该回京复命候任了。但平阳的事情才刚铺开,他的意图和想法还未达成。为此他连着向恩师和岳丈写信陈情。
恩师姚忠书寻了个时机,单独面见圣上:当下调邓兆恒回京,平阳府就剩个烂摊子,不如把平阳府交给他,待局面改变过来再调回。
圣上与首辅议了议,虽已经有人盯着平阳知府这个官职,但还是决计在邓兆恒身上赌一下,觉得他留任利大于弊。
邓兆恒并不知这些,但从恩师和岳丈的回信中,觉得会在平阳府干下去。
次日,邓知府早早动身,照旧他在前面骑马,轿夫跟在后面。
巡视十来日,今年的秋粮他有了些底。
郑天野冶铁所那边大致顺利,他交给常主事的差事也应该办完了。
出了洪洞地界,行至北麻村,已近中午。
打前哨的快马早已告知乡里长老,备了白米饭、青白菜炖豆腐、水萝卜炖猪肉在路边等候。
一张小桌儿,几条凳子让邓知府和同僚坐,其他人原地蹲着狼吞虎咽。
还有一小坛乡民自酿的酒,邓知府喝了一口,又酸又涩,却也有些劲力,能解乏。
就着白菜、米饭喝了两碗,嘱咐推官给足官票。
“这等小村庄,如此招待我等几十人饭食,怕是已竭尽全力,莫让他们亏了。”
饭后改为坐轿,不知不觉在轿内昏沉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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