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进了山,右边半里来地就是洪安涧河,左边一里多地是修渠的人们,高老爷手搭在额头向工地望着。
嘴里念叨着,“人还真不少。”
越往前,洪安涧河北面的山越高,临河的南面则平缓些。
到了山前,河的拐弯处,一大片瓦屋、泥屋混杂的村庄,村庄再往前是义利渠的入口。
几十个人聚在那里,搬石筑堤。渠口用大石垒得四四方方,一伙壮汉唱着号儿在渠口上打夯。
车道由泥土变成了石子,马蹄哒哒地响着,王正阳问:“老爷,去古县就这一条路么?”
高老爷:“那自然是,不走这条路就得飞出来。”
他瞅瞅北面的山峰,又看看道路两旁的房屋人家。
王正阳见路边的石碑上刻着苏家堡,“既是苏家堡,想来此处人都姓苏了。”
高老爷没理他,让停下车,在路边左右瞧着。
对面有间铺面,几间四角落地的旧瓦屋,看起来有些年份了,前面立着根拴马桩。
“我们对面看看”,高老爷背着手,王正阳牵着马头跟着。
拴好马、挎上褡裢和高老爷进去。
里面黑乎乎的,多半边摆放着锅、碗、盆、铲、勺、扫帚之类,原来是个杂货铺。
另一边一个大灶台两口大锅,上面架着几层屉,一个女人正低头往灶里添柴。
一个身高不及常人胳肢窝的男人迎过来,却是在平阳城受不了王一德欺负,携妻儿到此谋生的牛掌柜。
他打量着一身绸缎的高老爷,“客官,来看看货?”
高老爷背着手左右瞅着,“嗯,来看看。你这大灶做这么多饭,是给过路人吃?”
牛掌柜道:“是给修渠的民夫蒸的馒头,这不要完工了,馒头也无需原来那么多,只烧一口锅。”
高老爷看过去,那个女人此时回头。随牛掌柜到此,离了王一德的骚扰,赵艾花心里安定了,人也变胖了。
虽头发有些凌乱,脸上有些烟火色,却依然清秀。
见高老爷看她,忙起身轻轻道了个福。
高金堂心说:没想到在这偏僻之处,一个小地丁般的男人还养了这么个俊媳妇。
拱了下手,“在下随便看看,不打搅。”
转过身去看杂货,“你这杂货都来自洪洞?”
牛掌柜:“小店本儿小利薄,无论河东、河西,有合适的就多进几样,每样少进些,只要不赔,无论多少便卖。”
高金堂:“你的货都是往古县走,便没有出来的么?”
牛掌柜:“进去的多,出来的少。入冬后收些山货送到洪洞城里去,这也是古县来的”,说着拿起个白花花的柳条儿编的小篮儿让高金堂看。
高金堂拿起端详了一下,“编得挺紧实、挺干净。走时带三个,一个屋儿给一个”,他对王正阳说。
这时,两个人挑着大筐进来取馒头,赵艾花把热气腾腾的大馒头用屉布包好,又装了两大碗盐菜。
馒头的香味吸入肺腑,王正阳咽了口吐沫,高老爷道:“饿了?我们便在此将就吃馒头。”
王正阳:“听老爷的。”
高金堂:“可否叨扰二位,借贵店打个尖,看你们这热腾腾的馒头我也想吃了。”
牛掌柜:“只要客官不嫌弃,馒头、盐菜管够。”说话间,一柳条笸箩热馒头、一碟盐菜摆到桌上。
高金堂道:“有茶没有,给我沏一大碗,伙计出来没带水囊。”
赵艾花在两只大白瓷碗里各放一把茶末儿,大壶沏上,高老爷冲王正阳,“管够,放开吃。”
牛掌柜:“客官喝点儿酒否?”
高金堂:“你这里还有酒?有何下酒菜?”
不一会儿,赵艾花炒了一盘豆腐、一盘盐水煮得烂乎的大豆,两只瓷碗倒了半碗烧酒。
高金堂乐了,“我这伙计不喝酒。来,兄弟,我们今日有缘,一起喝一口。”
牛掌柜忙推辞,“兄弟平时不喝酒,客官自己慢喝。”
高金堂:“平时不喝,就是说你会喝。今日不是平时,你坐过来,我有话问。”
牛掌柜略一犹豫,坐到桌前。
高金堂对赵艾花道:“弟媳妇,拿双筷子来,我兄弟已坐这里,如何我们哥儿俩不喝一口。”
牛掌柜见状,看对方不是个小气的主儿,便作了个揖,“在下姓牛,敢问客官高姓?”
高金堂回了下,“在下姓高”,说完便去夹豆腐。
赵艾花放了一双筷子,便往后去照管儿子去了。
高金堂看了一眼她的背影,“牛兄弟,你何时到此干这营生?”
牛掌柜:“三年了”,说着端起酒碗向高金堂示意。
高金堂与他碰了碰,抿了一口,“这店是你租的,还是买下的?”
牛掌柜:“我自己买下的。租的话今日住,明日东家不见得让住,生意无论大小,图个安稳。”
高金堂:“你在这里一年剩几锭银子?”
牛掌柜摇头笑道:“哪里能剩,三口儿人勉强糊口而已。”
高金堂:“按说这地界儿是古县往外必经的出口,古县又是个什么都没有的山沟沟,只要你东西差不多,卖是不愁的。三年前你做何营生?”
牛掌柜:“高爷,说来不易。兄弟原在平阳城内开一家杂货铺,倒也衣食无忧,却不想撞上了歹人,被逼无奈,到这偏僻之处谋口饭吃。”
高金堂端起酒碗,“兄弟,咱哥儿俩喝一大口我再说话。”
二人夹了几粒大豆嚼着,高金堂道:“兄弟,你这店对面就有一家小饭馆,我为何单单来你这杂货店吃馒头就咸菜?”
牛掌柜白净的小脸儿和眼睛都有些烟熏火燎的红,“高爷明示。”
高金堂皱着眉,端起酒碗自己又喝一口,放下咂着嘴,“这么说吧兄弟,你是否愿意在此处卖布?”
牛掌柜有些惊讶,嘿嘿笑着,“高爷开玩笑吧。卖布得到城里大闺女、小媳妇逛的地方开店,这地界过的全是往洪洞县城、再远是平阳府南北的,哪个会从这里买?”
高金堂摇摇头,“非也,别看你在此做了三年生意,对古县未必有我熟。古县县城啥都卖不多,却是一块布头儿也得到洪洞城去进货,到了洪洞县城,还不是买我高老爷的。”
牛掌柜方才一看,眼前一听,知这是个大掌柜,且听他如何讲。
高金堂接着道:“可有些小布贩要截我的道儿,隔三差五往古县城内送三、五匹,胡乱拿些去糊弄那些不懂货的山民。我放在这必经的路口,让这些人见了知难而退。”
“高爷何不将店开到古县县城里?”
高金堂停下筷子,“你在此或有听闻,古县历任县令都有个外号叫修坝县令。古县县城频发洪水,洪水过后便修堤坝,修坝就要收银子,县城里开店无论挣多少,大多捐给修坝了。”
牛掌柜笑道:“兄弟听明白了,高爷在此布排是要躲过修坝捐银。”
高金堂哈哈大笑,“苏家堡虽归古县管,但离县城远,洪安涧河又淹不着,自是不能年年出捐修坝。若在此开店,比古县县城再便宜些,古县人便都穿你的布。”
牛掌柜心里盘算,说一千道一万,价钱高低才是真的,“高爷是想……?”
高金堂放下酒碗,鼻子出了口粗气,盯着牛掌柜,“全平阳府各州县我都一个价,最多许你挣五分利,你愿意卖得更低随你,总之,这里的银便归你赚了。”
牛掌柜却有些将信将疑,“高爷,古县虽小,每年穿衣所需也不是个小数目,就是兄弟想追随高爷,但却是无有本钱周转,怕是心有余力不足,辜负高爷的一片心肠了。”
这时赵艾花抱了儿子也到一边立着,她听不懂,却看出这个老爷是在与丈夫讲重要的生意,便想听一听。
高金堂看了一眼赵艾花,坐直身子正色道:“布我可先赊与你,到我洪洞县城的绸布庄随取随卖,取新布还旧帐。”
高金堂拿着筷子四处指点着,“只是你这房先里外粉刷一下,两扇窗户改大,屋里亮堂一些,人家来买布才能看得出好赖。那个大灶拆了,烟熏火燎不出十天布就要不得了。”
牛掌柜定了主意,这生意或许就是他的转机,“这些兄弟都能操办好。”
高金堂接着说:“货架、柜台摆整齐,你那杂货还可接着卖,置办好了就去取布。若你办不到,就当我甚也没说,我到你店对面买个铺面也是一样。”
牛掌柜本来就不胜酒力,心里又喜,一时面红耳赤,“高爷是我所遇最痛快、仗义之人,如此迁就在下,我便应了。依高爷看,何时开业为好?”
“你何时拾掇清楚,何时开业。到时我派个人来给你放挂响鞭”,高老爷看着牛掌柜,声音里有些得意。
牛掌柜扭头向赵艾花,“家里还有甚可做菜的吃食,为高爷做来。”
赵艾花忙下去,不一会儿端上一盘大葱炒鸡蛋。
高金堂笑道:“既有吃香的东西,方才为何不做上来。”
赵艾花窘红了脸,“不怕爷笑话,家中只有几个鸡蛋,是给小儿留的口中食。平时过往的人偶尔打个尖,不吃这金贵的东西。”
这时,拽着赵艾花衣角的小儿咧开嘴“哇”地一声哭了。
高金堂有些难为情,紫脸膛加上酒劲儿成了猪肝色,拿碗拨了一块炒鸡蛋,“快先给娃吃,哪有大人夺娃儿吃食的。”
说着腰袋里摸出一小块银子,往赵艾花那边递,“今日小儿的鸡蛋不能白吃,拿去,给娃儿买几斤慢慢吃。”
牛掌柜瞅了媳妇一眼,“咋跟高爷说这话,往后便是咱的主家,怎能让高爷破费。”
高金堂对赵艾花道:“让你拿,你便拿着,我高老爷不是随便给别人银子的人,给的上我才给。你要不拿,方才我哥儿俩讲的生意就当没说,不把我当自家人还合什么伙哩。”
赵艾花窘迫得都要哭了,牛掌柜道:“那你便先接着,日后咱慢慢回报。”
赵艾花双手接过,万福道了谢,领着儿子后面吃那块鸡蛋去了。
这时,牛掌柜看看眼前空了的柳条笸箩,吃惊地瞅瞅王正阳,“小兄弟饭量不是一般地好哩。”
高老爷:“我们一起再回洪洞城,让二掌柜与牛兄弟见一面儿,省得到时取货再叨扰我。”
王正阳赶着车,高老爷和牛掌柜坐车离了苏家堡。
赵艾花领着孩子在门口挥手,王正阳回头一看,这个妇人发乌肤白,面容清秀,婷婷立在路边,确比寻常村妇要好看许多。
王正阳跟着高老爷以来,知道高老爷一分银子都不会白给人,他觉得高老爷对牛掌柜夫妇太慷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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