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了明德门,自南关向北,两边店铺和住户的门都大开着。想起小时候娘背着他、牵着他的手回脚店,娘的声音和气息像是还在周围,一时茫然无措,泪眼婆娑。不敢再慢慢地看,快步向北关去。
赵俭叔还未回家。荷儿见了王正阳先是惊喜,立马又拉着他的手难过起来。
进屋给张爷爷磕了头,张爷爷扳着他肩头前后、上下看了看,“阳儿长成了,娘没了,往后与你爹好好做伴。”
聊了会儿,算是知道了大概。官府冤枉了爹,爹入了狱,娘殒了命。
心里含着悲伤和愤怒的冷意,从赵俭叔家出来回老院儿。街门挂着锁,王正阳脚轻点地,墙上翻了进去。
一切依旧,青布衫、面容慈爱的娘没了,王正阳一阵眩晕,蹲在窗前,头埋到膝盖上。
“是阳儿?”一个有些颤抖的声音自门口传来。
王进福回来了,抓住儿子胳膊使劲晃,“你咋才回来?”
王正阳哭道:“爹,你咋把我娘给弄没了?”
王进福本想一吐为快,卢典史心太黑了,官老爷手段太狠了,赵俭和莫耀祖财破得太大了。这些都不敢与儿子讲,怕他承受不起。
便只说官家误抓了人,你赵俭叔和姑父托人说情便放了出来。
“明日我带你去坟地,爹先给你煮饭去。”
下锅二升米,黄灿灿的小米饭,一碗盐菜。
王正阳大口扒拉着饭,跟爹说已先去看了爷爷、奶奶和赵俭叔。
与爹说着话,王正阳身上的骨头、肉都被取走一样,就剩个空皮囊、一张嘴和一双眼,自己说的话,声音未落便忘了说什么。
而爹的话也像丢到院儿西面的沟里一样,似听着,又跟没听一样。
爷儿俩一宿似睡非睡。黑暗中,迷迷糊糊地,王正阳梦见仍被娘牵着手走在城墙根的护城河边,光洁、坚硬的路两旁,草儿青青,细柳如丝……。
早起,爹就着锅边揪面疙瘩的时候,王正阳从茅房出来。
焦红的太阳照着东城墙,原来日子里,这时爹已到了衙门,他也吃完了早饭,娘正在锅边洗刷着。家突然缺了一大块,他心里空得发慌。
经了一日一夜,已流不出泪。腰腿一拧,跃到院东面的土崖上。
手轻搭、命门提气、脚腕发力到了崖顶。屋后树林的杨树、榆树的叶子一片耀眼的黄,他呆呆地在树上坐了会儿,师傅和师兄也杳无音讯。
饭后爹说:“你玉环姑、姑夫、赵俭叔、荷儿姑这些时日,为了我和你娘,都瘦了一圈儿。日子还要过下去,不能都跟着掉进来,明日就咱爷儿俩去上坟。”
王正阳把一两银子给爹,王进福:“唉,你挣回了银子,可惜你娘没看到。赵俭叔刚给了十两,耀祖姑夫买了米面,又给了五两,爹这一年都用不了。”
王正阳:“爹,咱好好过日子,缘何到了这地步?”
“都怪爹,不该这山望着那山高。”王进福也想不清,自己正正经经过日子,为何倒霉事就落到了头上。
与娘隔着一层土不得见,王正阳哭喊了一阵。
王进福劝儿子,“烧了一整车,有房、有牲口、有元宝、有人伺候,你爹我看不见却知道,你姥姥和你娘在那边好着哩。阴阳两隔,她也在那边看着你,别让她跟着心疼。咱阳间的日子还得过下去,过年、过节再来看她们。”
王正阳止住哭,四下望望,这片坟场被红的、黄的草覆盖着,不知埋了多少人。
天蓝得让人发呆,一片淡云向东南缓缓飘移,那是娘说过的老家的方向。
原来随爹娘给姥姥上坟,眼前娘又埋在这里,这让他觉得面前的荒坟滩很亲切。心想,还好,娘没有像那片云一样飘走。
爷儿俩慢慢往回走,半路遇上玉环姑和耀祖姑父。
袁玉环道:“大哥,如何不先到脚店里,我和耀祖左等右等不来,想是你们来坟地了。”
王进福:“总来哪有个尽头,想让你们歇一歇。”
长时日未见,王正阳向姑夫深深作揖。
上下打量王正阳,莫耀祖咧嘴笑了,“这回是真正长成了,大哥、大嫂算是做完了件大事。”
回到脚店才日出三竿,袁大叔进了客房摸东摸西,王进福高声道:“爹,这些小事有关锁,你歇着去。”
袁玉环道:“劝不住,由着爹自个儿吧。”
袁大婶躺在炕上呻吟,两天没下地了。
见王正阳进来,面露喜色挣扎着要起来。
袁玉环:“阳儿,这回就多跟爷爷、奶奶住几天,一见你,他们精神就好许多。”
莫耀祖这时道:“大哥,阳儿已在高家四年,而今已经成人,该让阳儿回来跟我一起干了。”
袁玉环:“说得是么。原先说阳儿还小,到外面认认理儿,识识人。眼前这么好的大后生,要什么有什么,不必再让人家呼来唤去的。”
王进福:“让阳儿自个儿定吧,我也没啥正主意。”
王正阳:“这几年跟着东家,他如何做绸布生意我都见过,若出来我便自己开个绸布店。”
莫耀祖摇头,“你只看他怎么买、怎么卖,未必是你看见的那样,换个人就不见得行。”
袁大婶问:“东家一年给你多少工钱?”
王正阳答道:“当下月八钱。东家说明年开始给我算一两。”
莫耀祖:“你若回来,我去和你赵俭叔商量,开个分号让你掌着。”
王正阳:“东家让我早些回去,既然一时回不去,呆会儿去说与他,别等着我。”
莫耀祖:“重孝之人不能进别人家门,我随你去。见见高老爷,看是不是当面辞了这活计,你在外面等。”
高金堂靠在太师椅上,见莫耀祖虽是个罗锅儿,却是一身绸缎、不卑不亢地有些气度,便给莫耀祖看了个座儿,沏了茶,“莫老弟所来何事?”
莫耀祖拱手,“小侄正阳说,东家紧着使人,然忽遭母故,不能前来听唤。他重孝在身,在下特来代告。”
高金堂心想,莫耀祖亲来,或是有事要说,“是我们往洛阳时殁的?”
莫耀祖:“今日是入土第十五日,想来高兄与小侄那时正在洛阳。”
高金堂:“是病?还是其它变故?”
莫耀祖:“意外变故,却赶上了正阳不在身边。”
高金堂:“确是个大缺憾,你代我传个话,劝他节哀。他的例银都在我帐上,若需要便给他捎回去。”
莫耀祖:“还是他来与东家亲领吧。有在下,他的衣食倒也无虑。”
高金堂:“我听正阳讲,你在东外城有棉纱店,我们算是半个同行。”
莫耀祖:“高兄见笑,只有一家小店,棉花、棉纱和少许棉布,与高兄天地之差。”
高金堂摇头,“你莫自谦,干得好,掏大粪也发财。你那店一天多少流水?”
莫耀祖:“大约十几两。”
高金堂嘿嘿笑两声,“也不算少”,说着端起茶碗,等着莫耀祖说话。
莫耀祖道:“高兄,在下还有一事相商。正阳已在贵府四年多,受东家耳濡目染、言传身教,现已长大成人。我与家人商议,欲给他开家店面独自揣摸,也好有个立世的根基。”
高金堂眼一翻楞,“那就是说,你们想让他回去。他自个儿什么主意?”
莫耀祖:“此是家中长辈主见,他自然听我们的。”
高金堂心道:人家爹没出面,你姑夫来出头,想必是把自己当根葱了。
“当初是他爹与我签的契约,此时也应他爹来与我讲,毕竟姑夫代替不了爹,你说是也不是?”
莫耀祖:“高兄所言在理,只是我大哥连遭变故,心神难定,让我来代告。今日所来也非立马辞了,想跟高兄知会一声,以便事先谋划。正阳当下不能来听用,高兄总得另寻个使唤的。”
高金堂仰在椅子上,眼睛眯缝着,看着莫耀祖的头顶,“你低看我伙计了。他跟你无非还是收发棉花、棉纱。平阳府哪个州县不用我的绸缎?仅我平阳城内几家店铺的流水就顶你十个。你回去问问他,跟我出门,我睡哪里,他便睡哪里;我喝杜康,他也喝杜康;几钱银的黄河鲤鱼我吃几口,他自个儿吃一条;光吃、喝、住每年他一个人二十两挡不住。”
高金堂喘了口气,“从明年起,月例给他加到一两,一里一外,一年就是三十多两。你打听打听,整个平阳城,当差也好、当伙计也好,谁能有这境遇。”
莫耀祖听着咧嘴嘿嘿乐,觉着高金堂真没亏待阳儿,“我家正阳只是个伙计,高兄如此,高抬过了。”
高金堂脸上现出一丝笑意,“也并非你家正阳能给我赚多少银,我是看这后生人性还算周正,不奸不滑,手脚利落,看着顺眼而已。若说赶车,我闭着眼拽一个伙计都行。”
高金堂这四年将王正阳养熟了,正是好使唤的时候,而莫耀祖却要带走,他当下要让莫耀祖挑不出毛病来。
“你若嫌当伙计不好听、不好看,我那么多店铺,过一、两年让他去干个掌柜。我的二掌柜里也有一年挣四、五十两的,只要他能撑起来就行。”
高金堂话说成这样,莫耀祖只好笑着点头。
高金堂顿了顿,看莫耀祖态度软下来,“这几年,我的生意无论大小、进出,从未避过他,跟着一起上桌喝酒,其中门路也都说与他,他跟我学的不是伙计,是掌柜。你们且去斟酌,若还想来,五七过后把孝一脱,便回我这里。”
高金堂说得滴水不漏,但莫耀祖听出来,真正给阳儿的不过是明年每月加两钱例银,其它都是说说,何如给自己当掌柜,赚的每一厘都是自己的。
转念一想,这高老爷生意做得四方通达,各色人等见得比自己多,再跟一、两年或许也好。
便道:“高兄待正阳仁厚,在下今日来也是与高兄相商,何去何从让正阳自己做主吧。”
高金堂:“如此亦可。咱俩同为生意人,这几年我对他的心血怕是要比你多。我如此说你可赞同?”
莫耀祖笑着拱拱手。
高金堂:“你不说你那里也进出棉布么,若量大可给我店里送,我这里是走量,咱们市利对半。”
离了高家,莫耀祖和王正阳往回走,心里想着高金堂说的话。
莫耀祖入这一行日久,知道高金堂手里的棉布已是派伙计入织户家,当场沽价付银。
有那过不下去的,高金堂居然有手段让织户少交几钱税银,故而在织户里名气很大,织户们的棉布也大多送他的店里。
且高金堂与官家的勾连已深,生意广布,其他小商贩很难与他相争。
而自己则是进出棉和纱,量大却利小,收的棉布大多是由纺纱改织户的老主顾。
本来量就不大,再与高金堂分一半,就可有可无了。还不如自己在东外城,有客商顺路捎一些回去,反而一年能见十几两的利。
在莫耀祖看来,平阳府的棉多、纱多、布也多,价钱也下来不少,最终还是布卖到哪里去的事。他去见高金堂,也想探一探他的想法。
看得出来,高金堂吃的是平阳府官家和富人的饭,而自己想的是棉布。
王正阳问:“姑夫,高老爷怎么讲?”
莫耀祖道:“自然是不愿你离开他,五七后再回。反正当下你不用去,我们慢慢斟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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