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明堡是雁门关外往太原及河南的必经之地,西北是横挡如墙的雁门山,东南紧靠着滹沱河。
自平阳府城到阳明堡,已是一千二百里,马车不是这儿松了、便是那里断了,人马也乏了。
接下来走雁门关、上十八弯才能进入朔州地界,很是费车马,远道而来的车马必要在阳明堡驿站休整一、两日。
阳明堡驿站背靠滹沱河,面向官道,还有个驿官带十来个驿卒的小衙门,乃至周边百姓有了纠纷,都来找这里了断。
关内外往来的官家人、大客商都爱住这里,就因为这是官府的地方。
官府的人带着官票来住,不用花银子;商人们是因为带着财物,图这里平安;普通单个的旅客见这里灰砖高墙、红漆廊檐的模样,为了省几分银子,都找小客店住去了。
货场在驿站南侧,垒着高高的围墙,也背靠着河。
货场大门也临着官道,有两个军士模样的人把守,外面闲人不得进入。
货商进去领货票,带货出门凭票,晚上则关了门,门旁一个小屋,住着个守夜的老汉。
货场很大,里面各家的货界线分明,也自有各家的人照看。
大户与小户不同,小户连车带货,能走便走,不能走就得等着。
大户却是算计得紧,若雁门山难行,一时不通,他们便不再等,直接返回运下一批货物,前一批便留人在货场看管。
单飞虎紧靠着驿站货场,有自己单独的小货场,并常年有人照应。
韩来宝带着车队到达这里,三十来辆车,半数都出了毛病。与各路货商同在大货场,占了东南一角。粮食卸了,牲口喂上,打算花两天时间休整。
已有朔州那边过来的车,雪未化尽,但路已通。接下来就是往返大同与阳明堡,把货场里的五千石都运走。
驿馆与货场一墙之隔,中间有个角门随意进出,牲口棚则在货场东侧,挨着驿馆的墙,方便脚夫们半夜起来喂牲口。草料钱按牲口和天数算,黑白随便添。
凡送往边关的货,凭官府和边关守军两边签的通关手笺,免费存放,其他货商则要交不等的存货费。
这一日,驿馆来了一高、一矮两人,身穿青布衣裤,打着绑腿,脚蹬皮扎子,各身背包裹和几个大葫芦,手里拎个小葫芦,风尘仆仆,却是看不出疲惫。
前台的驿卒见二人非官家、又非大客商,“二位客官,单间一晚一钱银。”
没等二人回答又说:“沿街小客店挺多,几分银子的都有。”
矮个儿道:“我们好歹就住一晚,贵贱无所谓。”说着递过一角银子,“我们要底楼靠门的,背着东西进出方便。”
驿卒边用戥子称那银子角,边问:“二位带的什么货?”
矮个儿道:“芝麻油。”
驿卒道:“那得河南来,太远了。”
高个儿道:“我们自太原接的货,不远。”
矮个儿用眼色止住了高个儿。这时,一个矮胖、满面油光的驿卒走过,前台的驿卒喊道:“大爷,这二位客商带的是芝麻油,咱驿馆要不要?”
胖驿卒停住,兴奋道:“这可是好东西,我们驿馆里买一些”
矮个儿:“大爷,我们已和人家讲好的,往朔州那边带,不便再卖于他人。”
胖驿卒不甘心,“你们背了那么多葫芦,手中的小葫芦匀给我有何不可,我出价高些。”
矮个儿陪起笑,“委屈大爷了,实在不能卖。”
胖驿卒疑惑道:“倒是奇了怪,买卖人不做买卖”,说着上下打量起二人来。
高个儿这时道:“大爷如此心诚,我手中这一小葫芦便让了,”说着递过来。
胖驿卒接过,拔开盖儿闻了闻,“是好油,咋卖?”
高个儿道:“大爷看着给,这一葫芦我们就当个人情,不从大爷这里赚。”
胖驿卒掂了掂手中葫芦,摸出两个银瓜子,“多少就是它了,谢谢二位。”
高个儿这时道:“与二位爷打听个人。我们自南面来,有熟人相托,若遇到平阳韩家运粮一伙,便告知他们有人家中亲友殁了,让及早回转。”
前台那个驿卒道:“韩家运粮人多,底楼大通铺那边,你自己去打听。”
此二人正是叶明堂和林响峰。他们背着的一堆葫芦里,除了手中的小葫芦装着芝麻油,其余全装的是石漆,又叫猛火油。包裹里则装的是软底靴、短刀、火镰、火折之类。
二人回到屋里,卸下东西,一个守着不出,另一个则假装找人、买饭,遛遛达达到处转。
瞄住了韩高枝粮队的人,看定货场东南角便是他家的粮,但如何带着一堆葫芦进货场却是犯了难。
牲口棚在东北,起来喂牲口的人们很难发现东南角的动静,这倒是个便利。
不敢在驿馆久留,二人一早匆匆离开,在靠驿馆旁边寻了个小店住下,又悄悄在货场周围转悠。
货场背对滹沱河,墙外是乱石滩,此时河面厚厚的冰还未化,货场围墙上插满了带刺的荆棘,二人议计由东南角的河边翻墙而入。
那个守夜老汉住的门房距东南角也挺远,大约也难发现这边的动静。
二人又耐着性子候了一日,从街上买了一张生牛皮。
这个时节,这种地方哪有半夜离店的,所以天刚擦黑,二人推说是改投他处,背齐了物件离了小客店。
沿着官道往南走,官道上投宿耽搁晚了的、赶夜路的也渐渐无了。在前后无人处,离了官道下到滹沱河岸,再沿岸边深一脚、浅一脚往北走,到货场高墙外。
此时,正是月黑风高时,人们在焐热的被窝里睡得正香,绝无人会知滹沱河边,有两个人正在高墙下隐着。
风从高墙上的荆棘间吹过,呼呼作响。叶明堂仰头望了望,风从西北吹向东南,恰好东南方向的动静不会传到有人的那边。
熬到半夜,三星已偏西,叶明堂踩着林响峰的肩,把生牛皮抛到荆棘上,再向上一跃便爬到了墙头,用绳索将装了猛火油的葫芦拎上去。下面的林响峰后退几步,再紧跑几步也跃上了墙。
掀开油布,蹑手蹑脚将七、八葫芦猛火油都浇到粮食垛上。
远远地,驿馆那边只有马打响鼻儿的声音顺风传过来。
叶明堂带了一大块黑布,顺着墙根儿溜到门房外,将门房的窗户遮上,怕的是火光一起会惊醒守夜老汉。一切妥当后,点燃了粮垛。
此时,正是喂完牲口夜料的脚夫们,趁着天亮前再舒服睡一觉的时候。
当看门老汉和驿馆的人被东南角的火光惊醒,人喊马叫,十来口水缸的水用尽,将将把明火扑灭,韩高枝的五千石粮食已燃去了大半,剩下的也只能做马料了。
韩来宝在火把的映照下,一屁股坐地上号啕大哭。
驿官带人从灰烬里翻出烧剩的半只葫芦,里面还挂着黑乎乎的石漆。
那个前台驿卒认识,“老爷,这是前天来住店那两个人的,昨日一早便离店了。”
驿官:“自是货主仇家干的事。”
天一亮,派驿卒去雁门道衙门报案。
叶、林二人放完火,边向南疾走,边路上换了衣裳。
雁门道衙门出了画影图形,一路向南发到太原府,向北发到朔州,终归是落到了二人身后。
只在阳明堡的小客店访到了先前的踪迹,认定纵火者便是那两个背葫芦的人,所用路引是假的。
二人一到驿站便声称要寻平阳府来的韩员外粮队,应该与平阳府有些干系,便让驿站直接往平阳府传了缉捕公文和画影图形。
叶、林二人回到秋茗阁,倪如风道:“此事成,却是又多了个死罪。二位贤弟先赴河南或陕西暂避,至少半年后再回。那个梁正霄早已去了,我派人跟随,隐在东外城不见,如此只剩我三人知此事。你俩各带二十两金,足够耗费,记住,不可肆意挥霍,引人注意。”
二人告辞要走,倪如风又问:“出人命否?”
二人道:“事办得顺利,不曾伤人。”
倪如风起身送他俩出门,心里想,自己手里也是有人命的,却不似杨伯雄,视人命如草芥。
韩高枝得到信儿,已是十几日后,连本带利三、四千两银,先是乱了方寸,继而怒火中烧。
“定是单飞虎这个王八蛋派人干的”。即刻找到吏房张监史商量,要告单飞虎谋害同行、火烧军粮。
张监史道:“兄台到何处去告?”
韩高枝:“我自然是向刑房报案。”
张监史:“兄既无人证、又无物证,刑房大约不会管。若要告,在平阳府内,只有向知府大人喊冤,或能有些效用,它途不用再想。”
“管用么?”韩高枝自己都没信心了。
张监史:“五千石虽是兄台的私粮,却也是充军的粮,以邓大人对边关的看重,当不会无动于衷,说不定会着人去查。多半会问你可有仇家,这时你便将单飞虎的所为全讲出来。只要邓大人心思一动,多说句话,说不定你与单飞虎之间的局势就变了。”
韩高枝心急火燎写了状子,连着几日,到知府衙门前顶在头上长跪不起,门口的衙役把他架到远处,便远远地跪着。
自是让刑捕司来处置,一看又是城南大户韩高枝,知道此人金银多,关不住,训戒几句放回家,韩高枝便又顶着状子去府衙前跪着。
韩高枝之前来闹,邓知府自然知道,并唤魏程远问了一回,知道了韩高枝与单飞虎两人的大概。
邓知府听了魏程远的话,只道是两个大户争利,后来消停了,也就没再上心。
这回又来闹,便觉得或许这里面有事。
命老何把人带进来。老何出去时,韩高枝已被捕快又拖走了,追到刑捕司将人带回。
韩高枝一见邓知府便跪倒在地,鼻涕眼泪地哭冤。
这种场面邓知府也见多了,喊冤的十有八、九都会这样。
“韩员外也是有官衣的人,算是我的前辈,莫要失了体统,起身慢慢讲。”
韩高枝:“邓大人胸有明镜,名闻朝野。老朽为了多收几石军粮,被那单飞虎处处欺压。好不容易积了五千石屯在阳明堡,又被仇家一把火烧了。老朽一要向大人乞罪,二要求大人拿住凶手法办,以绝后患。”
邓兆恒听他虽讲的冠冕,但一听供大同的军粮被烧,心里也是一怒,歹人太猖狂。
本来以为宣府打了大胜仗,可以松一口气。
但大同方向的瓦剌却一直集结着没有散去,说不定哪天突然杀过来。大同守军和山西布政司,包括邓兆恒心里的弦也一直没松过。
这时,居然有人在大同最倚重的粮草中转地放火,虽不属邓兆恒管辖,却不会无动于衷,何况货主喊冤到了他面前。
问:“你可知何人所为?”
韩高枝道:“小民既无人证、又无物证,只是推断,不敢妄言,有违圣训。”
“谁?”邓兆恒盯着他。
韩高枝心一横,此时不咬他出来,更待何时。
“西关大户单飞虎。”
便将单飞虎的前世今生、如何欺压他及在阳明堡发生的蹊跷完完全全说出来。
末了道:“大人,单飞虎仗着人强马壮,快要将小民欺压垮了,却突然收手与我相安无事,任我收粮。纵火之徒到阳明堡直呼名号要寻我的粮队,平阳府内要置我于死地的,除了单飞虎绝无第二人。”
邓兆恒:“你还有何此事的脉络?”
韩高枝:“小民一时还没有。”
邓兆恒:“依韩员外所见,如何抓到纵火元凶?”
韩高枝:“大人,将单飞虎一干人抓了严审,小民保证不会抓错。”邓知府笑着摆摆手。
韩高枝退出后,邓知府把郝云唤来,“郝副指挥,依你见,这件事可有头绪?”
郝云回道:“大人,雁门关那边只有结局,有尾无头;而我们平阳有头无尾,中间毫无痕迹,属下从单飞虎身边的人入手试试。”
郝云自然什么也没查到,因为除了单飞虎与肖正良,根本无人知道,一时陷入无头案。
只是阳明堡纵火案传到了布政司和朝廷刑部,雁门道作为案发地,被上面催了又催。那驿官也被罚了两年俸禄,弄得有些狼狈。
一把火烧过,韩高枝一时收人歇马,只能来年再图。
单飞虎也几乎把今年平阳军粮所得盐引,都拿到了自己手里。
单飞虎拿到盐引,却不是转手卖掉那么简单。
他与刘凤田操控盐的出货量以控制盐价,遇朝廷派员巡察,便将盐运出,短期平抑盐价;朝廷的人一走,便恢复如常。何况朝廷派下来的人,往往是带着刘凤田的金银回去。
巡盐御史料玉白又依附于刘氏家族,与之沆瀣一气,欺瞒朝廷,隐瞒盐价暴涨之实,河东盐池一时日进斗金。
单飞虎手里压了数十万张盐引没动,可他和刘凤田的获利却翻着番涨。
就连守着盐池的平阳本地的盐价,都让百姓叫苦。一般人家节省着吃,一年要几两银子买盐,偏远一些挣不到银钱的农户、山民,数着粒吃盐。
刘凤田为遮掩劣行,每年都会以慰劳的名义,给平阳各地衙门的官吏送盐,另多拉几包以工食银补贴之名,平价卖给衙门里的差役们。
平阳府从上到下都起了议论。议论最多的,要算刘凤田与料玉白用金银把邓知府买通了,盐价暴涨,赚下的金银邓知府也有一份儿。
邓兆恒渐渐觉出了异样。守着盐池,眼见着老百姓吃不起盐,他就是干得千好万好,也没把平阳经理好。
郑天野一次与他喝茶,闲谈论古时说,自古富可敌国者鲜有善终,而帝王恶其余胥,十年难平。
这些风言风语,加上郑天野的话,让邓兆恒打了一个激灵,他十几年的呕心沥血,会被河东盐池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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