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监史有个三十来岁的堂弟叫张丰年。
在城北乡里,有一年轻寡妇,婆家人待之一如从前,想的是将她改嫁于亡夫的兄弟。
不想,张监史的堂弟与这寡妇暗中相好上了,被婆家人察觉,气急败坏,将张丰年麻绳绑了,以伤风败俗、污人妇女为名送到衙门。
这种案子可算可不算,也没啥可审的,便往监狱里一丢,等着他家里来花银子。
张家人求张监史托关系把人放出来。这种事,人情大少收几两,人情小多收几两。
张监史平素也算守规矩,与刑房的人往来不多,自然与杨伯雄这样的人勾连不上,与赵俭也只是见面打招呼,有时多说笑一两句。
无人可托,便想起了赵俭,过来访,不想赵俭出去了。
正要出刑房衙门回吏房衙门,看见赵俭,喊住过来作揖,“赵兄,兄弟有事相商,可否一叙?”
赵俭:“张监史有事吩咐便可,无须客气。”
张监史抬头看看,正是暖阳当头的吃饭时刻,“一两句说不清,请赵兄赏光,我们路边店里慢谈。”
赵俭正郁闷着无处可去,便随着进了一家小酒馆儿。
张监史把事情一讲。
赵俭说:“我们之间这种事简便,银子不必多花,其他人也不用托,你出五两银子,我带给杨爷就是这么个意思。按说杨爷看不上三两、五两的,但咱不给是礼数不到,就当个茶钱。”
饭后,赵俭便去找杨伯雄,把事情一讲,五两银子放到他手边,“杨爷,这是吏房张监史的银子,他怕与杨爷不熟,张不开嘴,便托到兄弟。五两茶钱,若杨爷觉得少,我再找他要。”
杨伯雄正低头看一个案的卷宗,把五两银子往自己抽屉一丢,“你都说好了,银子也拿了,我还如何再要?怎么说张监史也是一个府衙里的,以后这种事别瞎揽。”
赵俭嘿嘿笑道:“我也与杨爷想得一样,没好意思多要,若有下次我多要五两。烦请杨爷写个手票,当下便将人放了如何?”
杨伯雄扯过纸,赵俭递上笔墨。
杨伯雄提笔抬眼,“你说,如何说辞?”
赵俭想想,“若说污人妇女,只是她婆家人说,并无凭证。再说那女子已丧夫,也是自愿的,算不得罪吧。至于有伤风俗,这种事多去了,并非都要官家拿人。”
杨伯雄道:“那便写凭证不足,无违朝廷法条之实。”
赵俭将放人的手票交与张监史,张监史作揖道:“赵兄仗义,兄弟把人领回,忙完再正经请赵兄致谢。”
这事过去几天后,张监史又来找赵俭,“我是得陇望蜀,又来求赵兄了。”
原来,张监史堂弟放回之后,将衙门文书交给甲长。当初,寡妇婆家人有点儿仗着人多势众,强势压人,甲长心里看不惯,却也不关己事。当下衙门判定所犯不及治罪,甲长就坡下驴,不管了。
却说,这寡妇婆家见张丰年放了回来,找甲长问,虽愤愤不平也没有办法。
只是对寡妇严加看管,大门反锁,时常着人去望着,把个寡妇弄得整日哭哭啼啼,有些疯癫。
张丰年隔着墙头去望过几回,被她婆家人看见,骂个不休,追打着离去。
无奈,张丰年又求到衙门里的堂兄张监史。
张监史便又找到赵俭,“赵兄经过的事多,办过的事多,看有无办法将我堂弟的姻缘弄成,他愿再出五两银子。”
见赵俭独眼儿瞅着他笑而不语,张监史脸一红,“我知赵兄奔波辛苦,上一回分文未取,此一回也是太少。赵兄说个数目,我让他去筹。”
赵俭心里释然,他就是想听张监史一句客气话。
“此一回,我还是分文不要。这种事要乡里长老做主才成,咱们官家人硬去给人家布排家事,恐人家也不服。我们刑捕司老高对城北乡里却是熟,他又好勾连,这五两银子交于老高,让他去办。”
“赵兄说的是高捕头么?”张监史问。
赵俭道:“正是。论调和纠纷事体,我们谁也比不过老高。这样,我把老高约了,今晚你当面把五两银子给他,再有旁边我的脸面,想他会管。”
老高不愧是老手,酒桌上喝着酒、吧嗒着菜,收了五两银子后,告诉张监史:让那寡妇继续每日哭闹,让张丰年先到甲长处告状,再到刑捕衙门告状,到时自己和甲长连吓带劝,让寡妇婆家松了口便可。
老高末了说:“张监史,咱们都是衙门中人,你是官爷,我是跑腿捕快,要论这银子我不该收。似这等杂乱事,给我十两也不愿费这力,但你老弟要我帮忙,我岂能不管。那甲里长老也是要做些勾连,才肯开口为我们讲话,我便拿着了。”
张监史连连称愧,“此事自家堂弟转托,有些微薄。高兄就看赵兄与我脸面,把这事给办了,若再需花银子,我便让他筹来。”
依此,寡妇在家里大哭大闹,张丰年则向甲长和衙门告了状。
老高拎了二斤绿豆糕、一包茶叶、一斤糖,先与甲长商量了对策。
老高带了个差役扮黑脸,指控那婆家囚禁、虐待寡妇儿媳;甲长扮红脸、和事佬。最后张丰年给了寡妇婆家十两银,寡妇净身出门改嫁。
张丰年家里本就穷,哪里还有更多的银钱。
张监史见都到了这种地步,帮人帮到底,送佛到西天,帮了堂弟五两银子,把寡妇领进门。
请客时,又给了老高二两,推说是堂弟让转给的。他知老高为办这件事,带着差役拍桌子、摔铁链,连诈带吓地折腾,五两确实有些少。
至于赵俭,他一分也没给,因为他察觉赵俭这个人不是几两银子能交下的。倒是自此后,二人有空便一起喝点儿酒。
一次二人对酌,赵俭将单飞虎赖许莜儿帐的事说与张监史,看他有无什么办法。
张监史:“这单飞虎性如虎狼,只知掠夺,不懂给他人留些余地,怎的与他打上了交道?”
赵俭:“都是吕府老爷怕误了上任,胡乱留下的烂事,却压到了我义妹头上。”
张监史:“以兄弟看,这平阳府能令单飞虎收手的:一是刑房魏主事与户房李主事,此二人的话单飞虎不得不听;二是刑捕司杨指挥,他要张开嘴,单飞虎也得给几分面子;还有一人,单飞虎不敢不听,便是知府大人。”
赵俭苦笑,“除了知府大人,他们都穿一条裤,我是外人,哪有帮我这边的道理。知府大人又难见到,即便见了,也多半会推给魏主事操办。”
张监史:“我二人私下讲,知府大人是极好脸面的,兄忘了许莜儿是知府大人亲批的孝女么?依在下看,若那单飞虎再相逼,便让许莜儿头顶冤枉,去知府衙门口喊冤。”
赵俭咧嘴,“让我义妹大庭广众下做这等事,我们哥儿几个一边看着,脸面上挂不住哩。”一想,也只有张监史这办法或管些用。
单飞虎又派人去催许莜儿腾房,许莜儿被逼急了,把一把剪子丢在来人脚前说,若不见银子,便与这庄园共存亡。
单飞虎的人一走,便自书了斗大的“冤枉”二字,往知府衙门前跪着去了,自是立马便被刑捕司拖走训戒。
一看许莜儿衣着华丽,还有丫鬟跟着。一打听是吕老爷的妾,十多年前邓知府木刻造画表彰过的孝女,便劝了几句,派差役送回了吕府。
单飞虎得到消息,“我就不信收拾不了一个小贱人。”
边上有个帐房先生道:“老爷,这许莜儿乃是前些年知府亲批的孝女,披红挂彩,在平阳城内各大街上招摇表彰。若真闹到知府大人跟前,怕是要向着她那边。”
单飞虎听着有道理,便派人对许莜儿说,单老爷心软,再宽限些时日。
单飞虎想的是,房契在手,庄园迟早都是他的。
许莜儿去了一回便没再去,而邓知府也不知这事。
一晃一个多月,许莜儿派人来报赵俭和王进福,婆婆病亡,请二人前去操办。
赵俭喊了莫耀祖,王进福喊了王正阳。荷儿也要跟着去,说与大嫂三人相厚一场,大嫂已没了,莜儿的事定要去。她将饭菜备好,让爹自己吃时热一热。
许莜儿自到吕府,也没管过什么事,两个仆人更是什么也不懂,只是街上买来些纸烛,在婆婆头前燃着。
几人到齐已是天黑,哭了几声,当晚都在这里过夜,其它等明日再说。
好在吕府宽敞,莜儿道:“虽是婆婆,但这些年一直当亲娘养着,黑白一起惯了,从此妹老家便再无亲人了。”
荷儿陪着哭了一回。赵俭道:“妹是孝女,有始有终,做到这步也算圆满。”
王进福道:“吕府人都不在,明日把干娘请到前院发送,别委屈了亡人。只是干娘外乡人,且家中已无人,归祖怕是不能,墓地如何选?”
莜儿道:“便与大嫂她们葬一起吧,此地也无其他亲人。妹在时,正好顺便给大嫂一并把坟上了;妹不在时,兄长也好替妹坟前尽份孝心”,说得众人唏嘘一番。
第二日一早,许莜儿给了王进福二十两银子,“大哥,妹手里就这些,你看着操办。”
莫耀祖雇了顶轿,去脚店把玉环也接来,自鼓乐行请来了鼓手和帮手,王进福指派着搭灵棚、挂招魂幡等等。
王正阳则里外跑着去买这、买那,赵俭腿脚不好帮不上忙,便坐在灵棚下,“我们与干娘远近都一样,你们忙,我在这里烧些纸。”
远近街坊与许莜儿素无往来,也就是这几个人。
王进福瞅了瞅,自个儿、赵俭、莫耀祖共来了六人,还有莜儿与两个仆人共九人,加上鼓乐行来的倒也不显冷清。鼓乐吹打起来,招来街坊邻居来看热闹。
突然,呼啦啦进来七、八个汉子,为首的是一个戴六瓣帽的蓝袍高个儿,其他都是紧身短打扮,横眉立目。
赵俭一看来者不善,抽出腰间尖刀指着,“刑捕司捕头赵俭在此,尔等何人?”
为首的高个儿道:“你这模样还刑捕司捕头?诈唬谁哩。单老爷让你们多住几日便罢了,还在此大办起丧事。单老爷嫌晦气,你们赶快清理干净,若我等一动手便是砸。”
几个鼓手忙把自己的家什拢到怀里,得不到口粮还罢,怕损坏了吃饭的家伙。
赵俭道:“来者何人?报个名号。”
高个儿道:“单府王一德。”
原来,自许莜儿到知府衙门口喊了一回冤,事情便僵住了。
许莜儿拿不到银子,单飞虎拿不到庄园,但他手里有房契,心下也不急。想着,哪日一纸诉状递到衙门,理所当然便归了自己。
事情就怕小人多嘴多舌。一个在单府打杂的,偶见吕府操办丧事,便急慌慌回去,“好好的一处庄园,还没接手,先办起了丧事,留下满院的晦气。”
单飞虎觉得,平阳府内已没几个让他怕的人了,让鲍云豹派人去把丧事的场子砸了。
鲍云豹自己不屑干这种事,正要派人,王一德一听去吕府闹事,立马把这活儿抢过来,想借机进吕府,看能否捎带出些什么。
充了领头的,带了几个自己相近的人,诈诈唬唬闯进来。
见里面五个男人,却是一个瘸子,一个老汉,一个罗锅儿,还有一个年轻人和一个仆人,其余是鼓乐行打杂的和女人,觉得这一趟来着了,正好耍耍威风。
“灵棚拆了,人全走。我先好言相说,莫让翻脸”,王一德趾高气扬吼道。
王进福上前作揖,“这位爷,我妹婆婆新丧,老爷不在身边,我等前来相帮,才勉强圆个场子,有何纠葛也得等亡人入土再解决。”
袁玉环呛道:“你们这一伙好不懂礼习,我们在这里办丧,呼啦闯进来闹事,有倚仗也得讲人伦吧。”
王一德听得不耐烦,“婆婆妈妈什么?你们不拆我们拆。”
许莜儿举着剪刀比划,“谁动我婆婆,与他拼命。”
几个鼓手想溜,赵俭吼道:“谁也不许走,在此闹事都抓到衙里去”,他后悔没带冯五几个人来,此时再找帮手已是晚了。
王一德哈哈笑着指赵俭,“你?抓我们?”
王正阳一直默默看着,此时不能再躲后面了,移步上前,语气不紧不慢,“过了我这一关,你们随便。”
王一德一伙见这年轻人一手反背,一手端在腰间,挺拔如松,一副放松模样,口气却是很大。
二话不说,一个黑影已奔王正阳面门撞来,王正阳略一晃身,同样一个迎面掌打过去,没用力,对方已是满脸花。
另一个冲到近前,见不能力取,身形一矮,撤步拧身,青龙探爪来撩下体。
王正阳见对方人多,怕边上三位姑姑受伤,也不想磨蹭,捋住那人探过来的胳膊一抖,便扔出了两丈远。
对方呼一下全上来,袁玉环抄起碗砸过去,赵俭举着刀护住许莜儿与荷儿。
王进福抄起一根准备抬棺的木棍,莫耀祖举着凳子,没等打将过去,这群人已被王正阳打翻在地。
王一德爬起来,吊着一条胳膊,他也不知是否折了,恶狠狠吼道:“有种报个名号。”
王正阳扫视着眼前的一伙,方才的一顿打,让他想起赵俭与荷儿被欺负的事,一股怒气窜上来,声音变得恶狠狠的,“爷叫王正阳,王八蛋们,找死。”
赵俭喊道:“阳儿,让他们走。”
赵俭看出王正阳有些火起,若出手重些,怕是有人要留下残疾,单飞虎与刑房老爷穿一条裤,对王正阳不利,便出声阻止。
莫耀祖挥着板凳吼:“快滚!”
王一德喊了声,“你们等着。”带着人狼狈而去。
单飞虎一听被人打回来了,上下翻了王一德几眼,“什么人,是吕家派人回来了?”
王一德道:“不知道。几男几女,想必都是亲戚,个个都不好惹,能打的是那个年轻人,还有个眼瞎腿瘸的,自称刑捕司捕头……。”
“赵俭?小捕头是跟我摽上了,那年轻人什么来路?”
王一德:“小的不知,他报号叫王正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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