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日良辰,男家吹吹打打八抬大轿来娶。
这边大小姐的两个娘家舅和二太太的女儿二花、三太太的儿子宝儿送亲,高老爷和三位太太在大门外相送,大小姐拜了又拜,抹着泪上了轿。
两个小孩儿乘两顶小轿,王正阳赶着两个娘家舅坐的马车。
高老爷嘱咐道:“到了那边持重些,莫丢了高家的颜面。”
张大户的家虽不如高老爷家堂皇,院落却是宽敞。
前后两个大院儿,前面院儿张家三口儿人住,后院儿住着长、短工。
前院六间大瓦房,半截儿齐胸高的矮花墙隔成东西两边,和一个院儿差不多。西边三间是张大户夫妇住,东面三间是张公子的新房
天还未转凉,酒席便摆在宽敞的院里,亲朋好友、街坊邻居来了不少,很是热闹。
拜完天地、拜父母,大小姐被送进东院的西屋。这里布置成洞房,炕上铺着新炕席、垛着崭新的被褥,炕柜、炕围画着艳丽的画儿。
两个舅舅和两个小孩儿是娘家的送客,被迎到公婆的堂屋坐正席吃肉喝酒。
王正阳是女家的伙计,没让吃席,被领到与洞房隔着堂屋的东屋里,桌上摆着两盘菜、一碗饭和一壶茶。
外面乱哄哄,屋里静悄悄。王正阳三口两口将饭菜吃完,喝着茶磨时辰,盼着那边快些吃喝完早点儿回,又盼着能在这里多呆一会儿。
隐约听见大小姐在西屋喊,到堂屋一听,是大小姐喊他要喝茶,便倒了一碗送进去。
窗户关得严实,窗外是个艳阳天,屋里红通通、亮堂堂。
大小姐早已把盖头丢到了一边,满头珠翠、浓妆艳抹,在团桌边的椅子上对门坐着,见王正阳进来,绣鞋往前一伸急促道:“快点!”王正阳手里端着茶,有些心虚。
大小姐急道:“快些,最后一回了。”
王正阳心一横,蹲下去,一边轻揉着绣鞋,一面仰头看着大小姐的脸,这是他第一次这样近地端详,大小姐的脸真好看,他眼睛舍不得离开。
大小姐喘息着,伸手来摸他的脸。
突然门外响起脚步和大声说话的声音,王正阳起身便往外走,与一个正进来的中年妇女撞了个迎面,后面一个男童端着一铜盆温水,险些洒了。
后面的媒婆也进来,惊道:“新媳妇刚要开脸,你进洞房干啥?”
王正阳吞吐道:“大小姐要喝茶,我送过来。”
媒婆:“那你喊女眷来,这是你该进的屋?”
张公子也抢进来,高个儿,单瘦的身板儿,面色微黑,直鼻尖下巴,三角眼翻着王正阳,“你是赶车的伙计吧,怎的不懂规矩。你回东屋候着,新亲吃好、喝好要走,唤你再出来。”
大小姐道:“他虽是伙计,却常年在我家,像我半个哥哥一样,一家人不必忌讳那么多。”
媒婆拍手道:“尧帝爷啊,你咋下了炕,盖头都自个儿掀了,快盖上。”
张公子上下打量了大小姐几眼,呲着白牙,露出一丝满意的笑容。
王正阳在东屋独坐,一阵悲凉袭来,他想拉着大小姐的手出去,在大庭广众之下带着她策马而去,他相信没人能拦得住他。
窗外一片盘盏碰撞声,王正阳浑身像烧过火的一堆余烬堵在噪子眼儿,焦灼、无望、又有些疼。
那边终于吃喝完了,三太太的儿子晃着亮亮的大脑门儿,嘴岔都是油,与二太太的女儿一比,简直不像一个家里出来的。
娘家人进来,一个娘家舅对大小姐说:“外甥女,自此便是张家人,相夫教子、孝敬公婆勿懈怠,有空去看一看舅舅。”
另一个对张公子道:“我们已是至亲,家有何事需要相帮,与两个舅舅言语一声。”
大小姐将二花和宝儿搂怀里嘱咐几句,抹着眼泪,“二位舅舅有空来家做客。”
悄悄地,眼睛深深地看了等在堂屋的王正阳一眼,突然扭脸哭出声来。众人不明就里,劝了一阵回城。
路上,两个舅舅你一言、我一语,对王正阳问这问那,王正阳也不知自己回答的是什么。
当晚,高老爷和三位太太陪两位舅舅在堂屋慢慢吃喝,给了王正阳两盘菜、一瓶酒,让去后厨吃。
王正阳说要两瓶,大太太抬眼刚要发作,高老爷道:“给他,他那酒量两瓶也没事。”
王正阳把两盘菜、两瓶酒倒进肚,晕乎乎回到杂货屋,脑袋埋进枕头里泪如泉涌,大小姐已是别人的媳妇了。
朦胧中觉得老陈进来站了一会儿,可他已无力起身。
第二日,一早醒来,王正阳想起昨夜的经过,吓了一跳,这是他唯一单独睡觉没练功的一夜。
洗了脸,清醒了些,大师兄身上绝不会出这种事。大师兄不会思慕小姐,大师兄不会摸女人的脚。
王正阳暗对自己道,要做大师兄那样的人,高家不过是暂留之地。
莫耀祖在东外城十字街口又租了个大铺面,不过这次是官家出银租的。
他照常每日收发官家的棉布,他自己的棉和纱也在这里,得个十两、八两便交与玉环。
这一日,他依旧顶着星星从脚店出来,人还没到东外城,关锁从后面气喘吁吁追来喊:“叔,不好了,奶奶去了。”
一早,袁大叔醒来,捅了一下老伴儿,让她睁眼,却不见袁大婶有动静,便喊玉环、关锁进屋。
看着玉环哭嚎,袁大叔冲关锁喊:“快去追你耀祖叔。”
莫耀祖跟着往回走,边对关锁道:“你速去十字街口店里唤你王大伯,再去衙门口堵你赵俭伯,让他派人去唤正阳哥,还有莜儿姑。”
这一日,方柏荣又想起峪口苟怀玉送闺女的事,“当初要不把那女娃送别人,咱养大多好,眼下中元的俩娃都夭了,一个也没落着。”
方大婶心里一阵难过,叹了一声,“春红自个儿能生么,谁知道咱活蹦乱跳的俩孙儿,一场痘疮全没了。”
方中元和春红的两个孩子,一个五、六岁,一个刚会跑,平阳城闹了一场痘疮,都没熬过去。
两人正说着,关锁跑来,“大爷,我奶奶没了,我玉环姑请你过去操办。”
方柏荣:“这有些突然。你且回,我随后就到。”
方柏荣对方大婶道:“道儿西就这么一家与咱往来多。让三娃关了店,备些纸,把家里那包绿豆糕带上,咱们四口儿人一起去。”
脚店里,王进福、莫耀祖正忙乱着,袁大婶已经换好了装老衣,面色安详地停在炕上。
方柏荣带着家人,脚未进门哭声先到,“老嫂啊,慢走两步,我们四口儿人来送你……。”
进门两口子便要往地上跪,王进福哪里肯让,连拉带拽让方柏荣夫妇坐到炕上。
玉环陪着方中元和春红跪在地上烧了几张纸,又哭了一回。
方柏荣道:“中元,带你娘先回去,该干嘛干嘛。我留在这里跟着操办,春红也留下,呆会儿帮着裁裁孝衣。”
王正阳、赵俭与荷儿、许莜儿与丫鬟也先后赶到,众人哭嚎不止。
方柏荣道:“我与老哥嫂相邻这么多年,只道是剩玉环一个亲生,难免老来要受孤苦,却未料眼前这么多男女,堪比亲生骨肉,我老汉也算开眼了。”
王进福:“大叔,都是自家人,这伙人随你使唤。”
方柏荣见赵俭还带了两个差役过来,心道:看这家人,衙门里的、大户府上的、做大生意的,所谓三人成虎,这一合伙就能干大事,比自己能耐大多了。
咳嗽了一声:“娃们,哭罢还得干要紧事,搭好棚,把我老嫂入殓,该拜的拜、该烧的烧、该供的供,这么多晚辈伺候着,咱哪一样都不能缺。”
莫耀祖:“大叔,需要花费从我这里拿即可。”
赵俭一边道:“我也带着哩。”
按袁大婶生前嘱咐,也葬在姜桂枝母女和张老伯那里。
谁都没想到,发送袁大婶的当天,袁大叔也走了。
原来,众人前往坟地时,关锁收拾院里的一片狼籍。
这时阳光普照,脚店里静悄悄的,袁大叔一人坐在脚店客堂的桌后,喝干了一瓶酒,待关锁发现,人已经趴在桌上没气儿了。
众人刚葬完袁大婶,还未磕头作别,关锁已哭喊着跑来报丧……。
方柏荣回到家,上炕坐着,气儿还没喘匀,便又被关锁喊去了。
袁大叔和袁大婶并排与姜桂枝娘、许莜儿婆婆、张老伯起了坟。
王进福看着五个长辈的坟下只有姜桂枝一个,叹了口气,“阳儿他娘,你一人伺候五个老人,先辛苦你了,迟早我来和你做伴儿。耀祖和赵俭两家都有祖坟,以后还是我和你一起。”
玉环哭道:“我也守这里吧。”
王进福:“你年轻轻凑啥热闹,从未听说归娘家祖坟的。”
莫耀祖道:“当下说这些做甚。我看咱们商量一下,把这坟修了,四周起花围墙,修个门,再种些松柏。去了的在那边享福,我们活着的心里也安然。”
王进福:“虽是荒坟滩,可咱在这里圈地,官家会不会找麻烦。”
赵俭:“有我在,没事。”
莫耀祖:“只要前一、两年不找麻烦,之后自然没人管了。”
许莜儿道:“我婆婆也是个门户,这种事情谁也不能缺,我们四家一齐把耗费出了是正理。”
莫耀祖:“如此我们一家出五两,二十两银足够了。”
赵俭:“若剩下,将这前面的路平一平。大哥采办些用料,找几个工匠,多在这里盯些时辰,我们谁有空谁来。”
今年的冬天不是一般地冷,护城河残留的水冻到底,淤泥冻得跟石头一样,大白日路上的行人寥寥。
挖淤泥的民夫们抡圆了镐镢,不过在冰面上只留个白点儿。
方柏荣备好的铁铲、筐也都送到了工地上,赚了三两银,与马掌库各分了一两五。
这回,方柏荣带了儿子方中元,在一家僻静些的饭馆拣最贵的菜,请马掌库喝酒,也不过用了一钱银子。
马掌库对方中元说:“这便对了,你爹都这岁数了,还到处坑坑洼洼地跑,以后操办事情,你出去跑,我这边你来联络。”
方中元道:“叔,你与我爹交厚,日后多提携侄儿。”
护城河的淤泥挖不动,工房的一位副主事老爷来巡视了一回,与其在这里白白耗着民夫,不如放回家,把役夫攒到明年再用,便让人们都回家窝冬去了。
二月春来,冰雪虽未开化,暖阳却开始整日地照着。
庄户们等不得,冒着小刀儿刮脸一样的料峭春风,到田地里抡镢头翻地,翻起来的冻土挂着白霜,一块块地裸露着。
春红常常望着四合院上方的天发呆,跟公婆说想回娘家住几日,方柏荣有些不乐意,春红一走,饭就得老伴儿做,地就得老伴儿扫。
自春红来了之后,连早起叠被都无需他老两口儿动手,这些年已经习惯了。
方大婶道:“光在家伺候我老两口儿了,想爹娘便回去住几日。”摸出二钱银子给春红,让给亲家捎些东西。
这日,方中元备了家里的毛驴,送媳妇回娘家。
出门时,往媳妇绣袋里塞了块儿五钱的银疙瘩,春红道:“乡下什么卖的都没有,打个酒还得到邻村去,带着成锭的也没法花。你给我换些小银瓜子来,若遇到老的、小的省些事。”
女人们年轻的时候,娘家总是回不够,直到爹娘不在,剩下的兄弟姐妹开始疏远才罢。
方中元自被媳妇调教过来,尝得了男欢女爱,和春红连生了俩娃,却都没养大便夭了。
这两年渐渐从悲伤中缓过来,一心想再生几个,日子似乎又温暖、踏实起来。
丈夫后面赶着,春红坐在驴上,回头露出一口小白牙儿,瞅着方中元笑。自到了婆家,婆婆居然教会了她如何用牙刷、牙粉刷牙。
一进家门,爹娘都在,小侄子正在炕上玩儿。
夫妻俩磕罢头,把糕点、一条猪肉和两瓶酒放堂柜上。
春红娘喜得拿笤帚扫了扫炕,让女婿上去,扭头对孙子说:“去跟你爹说,姑姑、姑夫来了,顺便端块豆腐过来。”
春红:“爹今日没下地?”
春红爹道:“这天寒地冻的,下地也干不了活儿,先在炕头儿上坐着。”
春红见爹脸色发黄,挂着一层灰,皱纹也多了几道,心里一酸,“爹干不动,就家里歇几天,反正土里一日也刨不出二升米。”
两个哥哥、嫂子和四个孩子呼啦啦全来了。
春红见两个兄长和爹一样灰头土脸,大嫂的粗布衣衫上还打了块大补丁,眼圈又一红,忙从腰间绣袋里抓了一下,给两个侄子、两个侄女一人一个小银瓜子。
小孩儿拿在手里端详着、掂着,春红娘道:“别玩丢了,快给他们装了。”两个嫂子把银瓜子收了,塞进自己腰袋里。
春红爹:“趁着今儿人全,管它吃好喝赖,娃他娘多下二升米,有女婿带的酒肉,今儿都在这里吃。”
春红二嫂道:“我家过年还剩了棵盐白菜,我去取来。”
炕上一张小八仙桌,春红爹坐正中,两个哥坐两边,方中元坐末首,端着小酒盅慢慢咂着、说着。
女人和孩子们在地下围着团桌,那肉一少半切成片和盐白菜、豆腐一起炖了,一上桌便被几个孩子抢个精光,两个嫂子大声数落着。
二嫂道:“春红,咱家就你命好,看你穿的、戴的;你看我与大嫂,人不人鬼不鬼的。”
炕上的二哥听着不乐意,呛道:“不是人,你咋和我们一起吃人饭哩。是鬼你看着我们吃,在一边闻味便行了么。”
春红止道:“二哥咋这样说,我二嫂也就是随口说说。”
春红娘也道:“就是,二春你与你妹夫喝酒,我们地下说我们的。”
二嫂端着饭碗,扒拉着饭,眼泪滴到碗里。
春红爹道:“中元,你是自家人,就不必笑话。你二嫂娘家家境比咱家好一些,到了咱家,想想过去,看看现在,心里忽冷忽热也难免。不过爹跟你们说,人这一辈得慢慢熬,我跟你娘年轻时还不如你们当下。今年剩一石米攒下,明年剩两石再攒下,这么地慢慢多了几亩田,把儿女养大。咱庄户人好好种地,过到什么地步听尧帝爷的。”
大嫂:“爹说的是,咱们就认命吧,命里没有想也没用。”
二春端着酒盅道:“中元,你那城边有没有好点儿的营生,我看这种地实在是出不了头。”
大春:“你还想出头,不把你埋土里就知足吧。”
二春没理大春,“你看我与你二嫂,就是把命交给那几亩田,它也就这样。还有两个娃哩,吃穿用得越来越多,我那地里可是一粒谷也不多打。”
大春:“老二,你也不必太过丧气。咱哥儿俩都是一个男娃、一个女娃,女娃不愁嫁,剩下男娃在家守这几亩地,也就是咱俩这样。”
方中元端起酒盅,敬了一下老丈人和两位妻兄,“干啥有干啥的难处。就如我那杂货铺,不比种地,多下力气就能多打些谷。东西往那里一摆,全凭的是人气,同样的东西,这家卖得动,就吃肉喝酒;那家卖不出去,就得喝西北风。好一点儿的营生,得跟官家有勾连才进得去,咱们草民沾不上边儿。”
一家人吃完饭,喝了几碗淡茶,方中元告辞回去。
临走对春红说:“爹娘让你多住些时日,十日后我来接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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