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鸣岐这一次赴陕西巡察,明显察觉陇山之西的铁卖不动了,棉布也不如往年。
他决计去当地看看,便直接翻越陇山,先奔了兰州卫,又赴甘肃镇,并拜访当地的参军和总兵大人。
甘肃镇回回、羌人、吐蕃环伺,兰州卫挡在吐蕃东下的必经之地,故而在此驻守的将官也大多是勇武之人。
明朝立国,不断向此加强力量,驻军兵强马壮,南北草原荒漠民族多年不敢进犯,各卫所战备也渐渐松懈下来。
因自陇东而来的粮草补给路途耗费极大,朝廷不堪重负,于是在陇西大搞屯田,许多军士扛起了锄头,垦田种地,娶妻生子。
加之近些年,朝廷重文轻武,奢靡享乐之风也扩散到军营。军中官长渐渐借手中权力侵吞屯田,既做将官,又当起了地主,将军大地主,以下小地主。
而普通百姓,十之七是军籍,军队与百姓无了界限,很多军兵丢下刀枪,脱了甲衣,穿上了绸缎,棉布便用得少了。因无战事,兵器无消耗,用铁量也就少了。
钟鸣岐看在眼里,急在心里,一旦陇西有失,蛮夷直接威胁关中,这是个驻军打仗之地,却成了发财、滋生地主的地方。
宣府总兵腾高镝大胜鞑靼的捷报告表天下,军营的将官们自是格外地关注,少不了从敌我兵马、装备、战术阵法研磨一番。
钟鸣岐与总兵、参将大人们相谈时,说到平阳府赶造三千重甲助宣府的事,一时响应起来,打问自己的兵马如何也能得到重甲。
朝廷户部为陇西兵马粮草军饷的调集,派一位户部郎中常驻这里。
于是总兵、几个卫所的参将、郎中与钟鸣岐几下里谋划,得了一个办法:甘肃镇总兵、兰州卫参将和驻陇西户部的郎中向朝廷告表,请求兰州卫、甘肃镇以盐引自平阳府换重甲五千套。
假以时日整训,重甲精兵足以对抗蛮夷骑兵的冲击。
通常一套重甲需花费三十至五十两,军士的普通棉甲要十两多。
钟鸣岐觉得平阳府有打造重甲的经验,以平阳冶铁所和原来的工匠,可以承担。
商议再三,折合盐引十二万,合每套重甲不到十五两。
这样大的事,钟鸣岐自然做不了主。
这边将官的告表通过马驿加急送往京师,钟鸣岐也将书信送往平阳府。
信中向邓知府略述西部边塞武备松驰之象及内心的忧虑。
钟鸣岐要赌一回。做成这件事,甘肃镇和兰州卫的武备增强了;邓知府手握十二万盐引,可制衡河东盐池刘凤田,让平阳府的盐价数年内不再涨,可谓一举两得。
邓兆恒接信后拍案喝彩,在内室大步走来走去,高声自言自语,“此钟鸣岐非彼钟鸣岐,已堪大任。”
邓夫人见丈夫喜成这样,笑道:“钟鸣岐也是难得,常年舍家弃子外面跑,你只管在知府衙门花银子。”
邓兆恒叹道:“钟鸣岐这回去陇西,一去三千里,山高水长,为平阳挣来这偌大的利事;陇西军备也强了几分,若多些这样的官吏,我朝无忧矣。”
邓兆恒知自己离开平阳的日子快到了,他一直在物色放心的继任者,若全力举荐于朝廷,有恩师和岳丈相助,当有半成把握。
钟鸣岐有些像自己,不拘小节、不贪财,也能识人,就是书呆子气太浓,邓兆恒担心,性情中人的钟鸣岐会不会被人算计。
这几年,眼见钟鸣岐日渐老成,府内议事不动声色,只私下对自己时,才显出眼光的锐利和做事的果断。
邓兆恒已报请了吏部和朝廷,如无意外,钟鸣岐应该被朝廷委任为平阳府同知。
如果顺利,自己回京,平阳府便交给钟鸣岐。品高自行远,这一点是很多官吏所不具备的。
至于李墨林,十几年来主管户房各方面,其经验无人能出其左右,若主领一般州府当无障碍。
邓兆恒有时无奈地想,只要魏主事这样的人在,杨伯雄抓了,还会出张伯雄、王伯雄。
可魏主事不也在自己手下为官么,这是自己造成的吗?
钟鸣岐的变化却让他心里大为宽慰。
陇西边关的大人们要等待朝廷的回复,钟鸣岐便在陇西暂住了下来,探察各地布、铁的行情,也饱览风土人情和要塞地势。
越发看清,陇西大片的土地虽不丰腴,然一旦被外族占据、长期经营,则关中危矣。
来自陇西边关的告表在朝堂之上起了争议。
户部尚书刘凤林力陈会扰乱盐引制度,不能乱许乱开;而兵部则认为兰州卫以西,兵器、铁甲全靠顺天、山西供给,以要塞之重,军士能普着重甲,当然再好不过。
且平阳府与陕西一河之隔,又有打制重甲的经验,费用比平常少了一多半。
最终,内阁准了十二万盐引换平阳府五千重甲的告请。
钟鸣岐这一等整整四个月,揣上甘肃镇和兰州卫开的十二万盐引,带两个随从急不可待动身出发,兰州卫参将派了一小队军兵,护送过了陇山返回。
此时已是春二月,陇山东西漫天黄沙,钟鸣岐的官服变得破旧,两个随从更不用说了,穿了大白羊皮袄进了凤翔城。
三人休整一日继续赶路,行至潼关已是阳春三月,黄河、渭河的冰都已化尽,黄河东西、渭河南北泛着大片的新绿。
守潼关的储将军必是要拜访的。
因为风陵渡货场兼顾东西,随着货流量增大,货场的规模和人手不断增加,所用之地皆归潼关守军管辖,需得到储将军的支持。
除每年三十石蒲州白米和数百斤铁外,钟鸣岐路过时也会带点儿特产拜访,一来二往,二人已如老友一般。
这次自西而来,他和随从带了几瓶西凤酒,储将军在客厅与钟鸣岐相会,身后是一尊二尺高的青铜关帝像,燃着袅袅供香。
两边粗笔重墨的对联:浩气壮山河,忠义撑乾坤。
储将军的胖手指轻敲着高桌,乐道:“鸣岐,我陕西地界的守将却常喝到你这平阳府主事的西凤酒,也算有些怪趣。”
钟鸣岐:“将军,依下官常年行走在外所悟,人生在世,或吐或纳皆是随缘而就,随遇而安,而结局也还是逃不掉当初的定势。酒放到将军面前,只管喝就行了,其它勿想。”
二人哈哈大笑一番。
储将军道:“所谓天下定势,言之有理啊。我偶看几眼史书,仅以历代潼关为鉴,大厦将倾之际,任你武圣在世也是阻挡不住,徒增百姓水火而已。”
说完又一笑,“你我朋友间私话。我是武将,以死守忠乃天职。”
钟鸣岐在风陵渡货场盘桓了一日,这里有官家的铁、布,张德柱及一些过往客商暂存的货。
查验一番,张德柱摆布得井井有条,帐簿也未有出入。当晚,张德柱备了几个可口的菜招待。
正吃喝间,货场来了三人,皆青布衣、抓地虎鞋、身形结实,打问此处可住店。
张德柱道:“此处乃官家货场,若要住店当到潼关城内去。”
钟鸣岐看几人眼睛叽里骨碌乱转,不像普通客商,三、两句话便走了,也没再多想。
就寝之后,才将平阳府为陇西边关打造五千套重甲的事说与张德柱,只说十五两一套,没说十二万盐引在身上。
惊得张德柱在黑暗里大张着嘴巴,半天才说:“大人,七万五千两,朝廷也不是随便就定的吧。无论赔赚,咱邓大人那边已无退路,必得将人家这五千套重甲,一套不少地送去,若需小的出力,当无二话。”
第二日早早到渡口,此时节水流平缓,码头旁已停着几条货船,一个瘦高的船家凑到近前,“老爷,乘小人的船吧。”
张德柱道:“我们有官船,正在北岸,马上便回。”
船家道:“小人的船正好往北岸接货,爷随便赏个银子角即可。”
张德柱:“你一人如何能摆渡?”
船家:“小人的船往北岸顺水,回来时有搭档。”
钟鸣岐:“我们三人三马,你船放不下,还是渡别人去吧。”
张德柱看三人三马别的船也放不下,便道:“大人与两位差爷先带一匹马过去,我等在这边,把后面两匹马送上船。”
钟鸣岐道:“也行。”
张德柱看着钟鸣岐三人上了船,回头拢着两匹马,却见那船到了河心,突然船上乱作一团,船歪斜起来,船上人大呼,“船底漏了。”
见那船家奋力划了几下,未到河岸人和船便都没入河中,船家自顾在水中揪住了马尾上得河岸。
渡河的、岸上的人们大呼小叫,有几条渡船试图划近伸篙去救,终因船大有货划得慢,没救得人上来。
张德柱跳上一只船吼着船家往前划,哪里赶得上,眼看着钟鸣岐在水里举着个包裹向他喊,挣扎几下不见了。
更没想到那船家飞身跃上马背,催马奔到塬上,向北疾驰而去。
张德柱在船上跳脚大骂,及靠了岸,抢过一马骑上去追,他本就骑马少,险些掉下来,追出两、三里不见踪影,又返回巡检司告急。
巡检司的两个军士骑马往北追去,张德柱返回南岸,急惶惶奔到将军衙门。
储将军一听拍桌子跳起,急令一个游击官率一小队骑兵过河,向北追捕一个骑官马、船家模样的人。另派一队沿黄河南岸向东搜寻。
张德柱回到风陵渡口,潼关的军士已封了码头,往来的人们过不得,也走不得。张德柱四下望望,茫然无助,一时六神无主,坐在码头上号啕大哭。
人们看着一个穿着官不官、民不民,鹰鼻、尖下巴的高个子瘫坐在码头,向东嚎几声、向北骂几句,不知怎么回事。
一个守备将码头上的人问话到半夜,哪里能问出个所以然,顶多和张德柱说得一样。
是夜,沿河而下和北追的军兵都回营了,报储将军一无所获。
张德柱一想,这么大的事,平阳府那边毫不知情,便到北岸唤了个巡检在货场守着,他自己打着灯笼去央储将军。
“将军,钟大人的随身物品涉及五千套重甲,事关陇西边塞防务,详情小人亦不知。钟大人沉水前手里举着个包裹喊,若就此失了,怕是要出麻烦。求将军派人一路向东,将钟大人和随身物品找回。”
储将军将那个带队返回的把总唤来骂道:“命你去寻人,自当追着河水跑,你返回来做甚?执我令牌,沿河边向东,寻访沿岸船家和乡人,务将人和随身物品寻到再返回。”
张德柱磕头道:“此处就仰仗将军,小人这就回平阳府报信。”
储将军叹了一声,“昨日前晌还在与我说笑,我这朋友怎得说没就没了。”
张德柱向巡检司借了马,也不分白日黑夜,困了就路边店让伙计喂上马,自己打个盹,一睁眼起来就走,马上啃个馒头。
于第六日一早,赶到知府衙门口,通报进去说户房钟副主事在风陵渡出事了,经略张德柱特地赶回报信。
邓兆恒心里咯噔一下,忙让带进来。
此时,张德柱连着日夜赶路,熬的脸更长、下巴更尖,眼窝两个大黑眼圈儿,邓兆恒一看他这般模样回来,心道:钟鸣岐完了。
果然,张德柱见邓知府在客厅里站着等他,三步两步抢过来跪倒,边哭边说:“大人,钟副主事在风陵渡落水,人被冲走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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