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云带人沿黄河岸边向东搜寻,与储将军的人马在茅津渡会合。所过之处,请求当地衙门招集乡里村夫,在河边撒开了人马。
两个随从的尸首已找到,至白坡渡一带,自芦苇丛中找到了两个包袱皮,其中一个包袱皮与一件夹衣纠缠在一起,上面依稀可见一个“钟”字。
郝云道:“想必是钟大人之物,人多半也在附近,定要寻到。”
白坡渡沿岸各乡里的百姓都被甲长们喊来,芦苇、草丛、泥滩寻了个遍,一无所获。
当地的长老说:“此处,黄河泥沙淤积甚厚,已过月余,若冲到岸边草丛,必被泥沙所掩,再无寻到之理了。”
眼见几十号人日日盘桓此处,人吃马嚼,当地乡里支应已是有些吃力。两个随从的尸首早已腐烂,装在棺里用生石灰埋着,不能再耽搁了。
郝云在白坡渡岸边,燃香、烧纸祭奠一回,带着搜集之物和潼关人马一起返回。
赵俭也已自平阳回到风陵渡,与郝云一起拜见储将军,又呈上了邓兆恒的亲笔信。
潼关总兵储汉召并未见过邓兆恒。
但这几年,与钟鸣岐、郑天野等平阳官吏的交往颇为融洽,更兼邓兆恒力助宣府、大同满朝皆知,心里对邓兆恒多了几分敬重,邓兆恒信中所求之事自是尽力相助。
三人一起将事发经过写了公文,储将军盖了官印,两个随从的棺椁也停在货场待启程北运。
储将军备好了一口柏木棺材,“鸣岐老弟与我相厚,我赠他一口棺材上路。他赠的酒我还没喝完,今日我们饮尽了它。自今日始,凡平阳官府之人来潼关,无论职位高低,便如自家人一般。”
张德柱在货场搭起了棚,将三口棺椁停在里面,燃起长明灯,摆了供品,烧香、燃纸。
“自随钟大人经略铁务,德柱重又为人。晚间同睡一条炕,白日相谈无嫌隙。自此阴阳两处,当以主仆之礼为大人守灵。”黑白守在棚内不离开。
郝云与赵俭城里城外忙,役夫们搬货,张德柱跪在钟鸣岐棺前叨叨咕咕,不知念叨些什么。
一行十几人,加上马匹、棺椁,大船、小船摆渡了几趟。
赵俭嘱咐张德柱,替两个船夫先将船卖掉,每日派人给他们送饭。
送钟鸣岐棺椁上船,虽知里面是空的,但张德柱还是难舍,在码头上号啕跪送,望着人马上了北岸的塬,不见了,才挥泪而回。
郝云令两个差役马上举着招魂幡开道,行至蒲州冶铁所下面的官道,见前方两、三百人素衣等待。
原来,钟鸣岐刚出事,冶铁所付监史便从运铁车队的口里得知噩耗,一口气催马赶到渡口去问张德柱,知晓了钟鸣岐溺水的经过。
又从昨日返回的运铁车队知道,今日郝云等人运棺椁回平阳城,便早早带人,在冶铁所与官道的岔路口摆酒、燃香候着。
他没见过郝云和赵俭。望见十几个骑马官差,前面两个打着招魂幡,后面拉着棺椁从南而来。
便迎上去,“我乃蒲州冶铁所监史付常秀,可是平阳府带钟鸣岐大人回府者?”
虽不相识,但付监史的大名平阳府衙门里的人都知道。
郝云、赵俭忙下马,拱手拜见。
付监史打量着车马:“哪个是钟大人棺椁?”
顺着两人的目光,付监史过去,用力掀开柏木棺盖,却是只有一件夹衣和一个包裹皮,不由抚棺而哭。
郝云连日河边跋涉,人更黑了,干着嘴唇劝住了付监史。
“付大人,这两样自白坡渡一带寻得,当地乡民推断,钟大人或已淤在泥沙之下。”
郝云拿起有模糊字迹的包袱皮让他辨认。
付监史道:“我认得,是鸣岐本人的。当下冶铁所离不开,就在此路口送鸣岐了。”说完,带着身后的二、三百人跪倒。
桌上香烟缭绕,一碗碗的酒哗哗地往地上倒。
“鸣岐,你喜喝酒,冶铁所的酒你再喝一回……”。
付监史念叨着,喝一碗,往地上倒一碗……。
郝云、赵俭等人跪倒礼谢。
付监史起身,“你们还要行几日,我在此望着你们走。”两下里分开,挥手伤感而别。
郝云早派人策马先报了邓知府。
邓知府招集各房官吏,“钟副主事这些年抛家弃子,跋山涉水,是为我平阳官民生计而殁,当以官礼隆重待之。”
礼房常主事亲往钟鸣岐府上报丧。
钟夫人闻讯如晴天霹雳,当即晕倒,常主事着人唤来郎中,灌了汤药醒来。
“夫人哀痛,我平阳上下官吏感同身受。眼下先忍了哀伤,尽夫妻身前、身后的本分。知府大人及众官都已赴城隍庙接灵,我们亦不宜迟。只是钟大人遗体尚未寻到,且拿他往日官衣、官帽,以物代人。”
户房主事李墨林也亲来安慰,“钟夫人,我与鸣岐手足同僚多年,鸣岐为官为人我深为钦佩。大悲之时,一切事体皆由我和常主事布排,钟夫人且忍耐些,我们一起行了眼前的官体人伦。”
城隍庙前空地上,对着戏台,灵棚已经搭起。邓知府与府内同知、各房主事、通判等数十大小官吏灵前恭迎。
天气已经转热,两个差役的棺椁散发阵阵臭气,只得让家属先领回葬了。
灵棚里留了钟鸣岐的衣帽棺和三个人的灵牌供着。
礼房操办着摆道场七日,供平阳官民前来烧香祭拜。
让衙门里大小官吏没想到的是,平阳城周边的纺织户听闻噩耗,也纷纷带着纸、香、供品前来,其中不少是妇女、老太太。
上供的人太多,糕点、酒盅等没处放,只得一张又一张地加八仙桌,摆满了戏台下的空地。
有几个经营棉花、棉纱、布匹的店铺合伙,请了传奇班子为钟鸣岐唱戏。
那戏班编了新词儿:
女儿:“娘,你竹篮儿里带这些香烛、供物要去何处?”
娘:“钟大人要被尧帝爷唤去做纺织爷了,为娘带些香烛、黄酒送钟大人一程……。”
邓知府闻讯也去看了一回戏,唏嘘不已。
民意难违,他与钟夫人商量,“鸣岐生前为我平阳铁务、纺织操劳,深得百姓爱戴。他人又没寻到,本府欲顺了民意,将他造像定为纺织爷,于城隍庙内供官吏、百姓永久瞻仰。夫人意下如何?”
钟夫人道:“鸣岐前些年常叹自己为官无为,枉读了圣贤书。自遇大人之后,才变得有说有笑,生龙活虎一般。身后又得大人如此抬举,我钟家后人当铭记大人恩德。”
邓知府叹了口气,“鸣岐才思敏捷,又善谋事,只是太过性情,少有防人之心,这最终害了他。”
郑天野闻讯,自河西石炭窑催马赶回,半夜过河,叫开了城门,直接奔城隍庙前。
眼前却是一口空棺,只摆着钟鸣岐生前的官衣、官帽。长叹流泪一番,与钟夫人和小吏们守了一夜,第二日又携家眷来祭拜。
此后几日,每日必来守一、两个时辰。
与邓知府、李墨林一起商议,钟鸣岐的俸银和两个差役的工食银照常按月支领,直到其儿女成年自立。
在络绎不绝祭拜钟鸣岐的人流中,自然有莫耀祖一家,同来的还有王进福。
小八仙桌上摆好供品,磕了三个头,流了几滴泪。
“我与桂枝也纺过棉花,桂枝到了那边,仍是钟大人管哩”,王进福道。
莫耀祖去找赵俭。
赵俭风陵渡办案有些累坏了,这几日在家休养不出门。
两人说了会儿话,赵俭自是不能讲钟鸣岐溺水的实情,只说正在查,往后如何查要听邓知府的。
“二哥若手中宽裕,借我百两金。”
莫耀祖一下要这么多,赵俭愣了一下,笑道:“想开新店了?”
莫耀祖:“我与钟大人一场,未及回报,他便走了。他家中妻儿以后度日当会拮据,又比不得我们粗茶淡饭也能过活。我想赠钟夫人百金,以慰心怀。”
赵俭沉吟了一会儿,“耀祖,韩高枝给得金银,是咱哥儿俩挣下的,本就是咱三家谁有事给谁用。说到底又是钟大人给咱谋来的,我也随你了了心愿,一百金,算咱哥儿俩一人五十两,送与钟夫人,莫说借的话了。”
莫耀祖也没推辞。他与赵俭、王进福之间,说不清便不说,有事如自家一般就行了。
已是第七日,城隍庙前的灵棚还搭着,戏台上的戏还唱着,中间空地的供桌已不多了。
这回,没有家人跟着,莫耀祖跪在蒲团上磕了三个头,泪如泉涌,却是没有哭出声。
钟夫人带着三个子女在灵棚里,礼房、户房也各派了小吏整日守着。
钟夫人见来人高个儿、驼肩,大方脸、大肉鼻,一身青绸衣,跪在前面悲痛难禁,忙率儿女还礼,心中不免有些诧异。
钟鸣岐在家从不谈公务上的事,她自是不认得。
倒是户房小吏认出,“这不是莫经略么。暂且节哀,庙里有茶水处,请到里面歇息。”
莫耀祖收起泪水,一看也别耽搁,起身上前作揖,“二位差爷,小人与钟夫人有私话相谈,请二位差爷行片刻方便。”
两个小吏一听,拱了下手,往庙里去了。
莫耀祖捧出一个布包,放到钟夫人面前,“钟大人去了,这些供夫人与娃们日后用度。”说完,深深作了个揖,转头就走。
钟夫人吃惊了片刻,解开布包一看,是十锭酒盅大小的金元宝,追出灵棚,那人已大步去了。
待两个小吏回来,钟夫人打问方才的人姓甚名谁,才知是户房的铁、布经略莫耀祖。
城隍庙东殿的边上,有一间坐南向北的客房,腾出来,置好香案,将钟鸣岐和两个随从的木刻雕像供上去。
开光点睛的那日,邓兆恒与各房同僚、钟夫人与儿女及两位随从的家眷都来了。莫耀祖也闻讯赶来,悄悄站在人群后面。
只见钟鸣岐的雕像高三尺余,官衣官帽,身背包裹,目光远眺,面容肃穆慈祥;旁边两个随从的雕像高尺余,亦各头戴皀帽,身背包裹,满面喜悦。
典礼罢,住持对钟夫人道:“夫人,自此始,钟大人超凡入圣,护佑我一方百姓福祉,殊胜之归宿,可喜可贺。尊知府大人所嘱,背后包裹处留刻‘钟’字,以示不忘纺织爷生前故事。二位随从亦然。”
钟夫人跪泣,礼谢邓知府和众官吏。
邓知府百感交集,“各位同僚,我等为官一回,生前当做钟大人,身后当为纺织爷。”
邓知府一眼看见人群后的莫耀祖,只因他个儿高些,又是罗锅儿。
“莫经略,你到前面来。”
莫耀祖本想悄悄来,悄悄走,不想被认出,只好到前面挨着作揖拜见。
邓知府:“这是随我们纺织爷西出陇西卖铁一年半、现操办平阳官布的户房经略莫耀祖。日后,莫经略在官家生意上的事体,望诸位鼎力相助。”
那日,钟夫人拿着莫耀祖给的一百两金元宝回家,心里却是忐忑。
只因钟鸣岐这么多年,往家带十两的大银都极少,不过按月几两的俸禄,也就几个小银锭。她担心丈夫生前与商人有什么勾连,这会毁了他的名声。
邓知府和众官回衙的时候,莫耀祖想先溜掉。却被钟夫人喊住,“莫经略留步,妾有话相问。”
方才见过,莫耀祖就料到钟夫人会问百两金的事,但自己却是说不明白。如实讲,估计钟夫人不会收下,想溜走又没走掉。
硬着头皮过来作揖,钟夫人回过礼,慢慢走到钟鸣岐的像前。
“莫经略,我那日打问过,你是钟大人生前的属下,又是交好,那百两金当与妾说个明白。”
莫耀祖撒了个谎,“夫人,百两金非在下一人所赠,乃受钟大人生前恩泽者汇集。”
钟夫人:“我夫即便施些恩惠与人,也是官家事体,妾如何能收?”
莫耀祖无奈,叹道:“夫人,追随钟大人这些年,钟大人未给小人自官家多算过一两银,却是耀祖的再造之人……。”
莫耀祖说得痛哭流涕,“夫人,钟大人去了,儿女尚未成人,在下尽些微薄之力,也不枉随钟大人一场,夫人勿拒。”说完,莫耀祖作了揖,又大步走了。
钟夫人看着莫耀祖离去的背影,叹了口气,望着钟鸣岐的像,“鸣岐,怪不得你说,井陌巷里也有义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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