奚桃源的哥是家中老大,平时便无往来,父母亡后更是形同路人。
奚桃源没有办法,便回乡里找他哥奚桃根。
奚桃根住在乡里最西头,三间土坯正房加两间耳房,东西各加了两间土坯厢房。
他最早成家,得了家里最好的田,人比奚桃源勤快,见种稻、麦艰难,便一心一意种菜。
虽人高马大,但常年侍弄田地,又黑又瘦,背也驼了。
此时刚晚饭后,两个未成年的儿子街上耍去了,就夫妻俩在家,见奚桃源来,点了菜油灯,倒也不冷不热地客气。
听奚桃源把事情一说,奚桃根眼睛瞪得老大,“这是咋说,他们犯了何事?”
奚桃源:“打问不着,反正罪不小。你想,河边被两个强悍的捕快拿住,装木笼囚车押回去;家里住了军兵,进去的便抓起来,定不是一般的罪过。”
奚桃根:“依你说该咋办?”
奚桃源:“当下先见到我姐,弄清犯的何罪,再看有无办法可想。我想了个主意,兄长带一篮鸡蛋去叩门,就说来看妹妹。即使不让见,也能听出个一、二来。”
嫂子脸沉下来,“你为何不带着鸡蛋上门探看,倒让你哥去?”
奚桃源苦笑,“嫂啊,我姐与我往来多些么,有些事我怕牵出来。你们与我姐往来不多,也没与我姐夫打过交道,就是哥去看妹,他们能把我哥怎么样?”
嫂子鼻子里哼了一声,“就是么。你姐总接济你,你姐夫还给你开了店,这节骨眼儿上,该你去帮他们。”
奚桃根平时最听媳妇话,此时心里揪着,“桃花出事了,不管咋说,我得去看看。我就一庄户人,打碎骨头榨不出二两油,他们还能把我咋的。”
嫂子:“咱家哪来的一篮鸡蛋?”
奚桃源忙掏出个小银块儿放炕上,“兄长明日探探,无论深浅,到我的客店里耽搁片刻,咱哥儿俩再商量。”
第二日,奚桃根让老婆到街坊四邻打问着凑鸡蛋,见老婆拎了半篮鸡蛋回来,便问:“鸡蛋咋这么贵了?”
老婆呛道:“就一钱多,还能买多少。再说你妹就是家败了,也不缺你几个鸡蛋,多少就是个由头。”
奚桃根拎了半篮鸡蛋进城,他只在奚桃花出嫁时来过一回,当下已有些陌生,踅摸一阵,认了门,上了台阶去叩。
门一开,一只手便把他拉进去,随后关上。
两杆红缨长枪顶在胸口,把奚桃根唬得目瞪口呆。
一个着青衣、五十来岁的人手捻胡须,示意端着长枪的军士退下。
上下端详着,“何人?来此做甚?”
“我来看我妹”,奚桃根高声道,惊恐里含着倔强。
问他的人是老何。
见来人有些驼背,一身粗布衣裳磨得起了线,脸上满是风霜,手骨节粗大,长着厚厚的老茧,挎着篮子,里面垫着稻草,放着半篮鸡蛋,是个地道的庄户人。
语气缓了下来,“你叫奚……?”
“奚桃根”,奚桃根此时心定了下来,瞪着眼呛着声,心道:我看妹天经地义,你能将我如何。
老何:“家住哪里?”
奚桃根:“大河滩。”
老何:“除了给你妹妹送鸡蛋,还有何事?”
奚桃根:“有些时日没见我妹了,来看看,说几句话。”
老何:“既然有些时日未见,为何偏今日来?”奚桃根语塞。
老何眉头皱了一下,“你兄弟奚桃源让来的?”
奚桃根嘴张成一个黑圆圈儿,眼睛瞪着老何,惊讶地说不出话。
老何:“鸡蛋留下。回去跟你兄弟说,奚桃花在此安然无恙,勿与他人宣扬这里的事,对你们没好处。”
奚桃根:“我要见我妹。”
老何摆了下手,一个军士过来,一把拿过篮子放地下,把奚桃根推了出去。
老何与邓知府、郝云相谈过几回,已经看出,奚桃花这一劫算是躲过了,故而才对奚桃根这样。
奚桃源那边,郝云也已查过,没什么可疑的。
此时,奚桃花她们正在睡觉,老何怕兄妹相见生出事来,赶紧把奚桃根轰走,待奚桃花醒了转告一声。
奚桃根被推出来,瞅着紧闭的大门,茫然了一会儿。
那位老爷说妹妹无事,却又这么多人看着不让见,还不让对外讲。
满腹狐疑来到喜来客店。
对兄弟闷闷道:“没见到你姐,里面全是拿着刀枪的军爷。有一个老爷让把鸡蛋留下,还让我转告你,说你姐安然无恙。”
奚桃源:“我姐和姐夫犯了何事?”
奚桃根:“我说要见我妹,可老爷不由分说,便将我赶出来。”
奚桃源:“他们如何知道我?”
奚桃根:“我哪里知道,他们不容我问。刚敲门,一把拽进去,凶得狠,我说来看我妹,才态度好了些。”
奚桃源心里一喜,“如此说我姐没下狱,这是个好消息。”
奚桃源媳妇也面露喜色,“尧帝爷保佑,姐那么娇嫩的身子,真要下到狱里,哪搁得住。”
奚桃源对媳妇道:“大哥头一遭来店里,去弄俩菜,晌午我与大哥喝两盅儿。”
奚桃根:“无事我便回了,还得挑菜进城,卖几个算几个。”
奚桃源媳妇道:“大哥勿急,一年三百六十五日,不在乎这一日、半日。遇到这天大的赖事,这俩月把桃源折腾坏了,我姐安然无恙就好。总算松口气,你哥儿俩连喝着带商量。”
奚桃根除了过年,平时滴酒不沾,但却是把酒当作不能轻易享受的好东西。
自己一家节衣缩食才勉强度日,看着奚桃源胡吃海喝到日子过不下去,也是瞧不起弟弟。
又眼见着弟弟靠着妹妹相帮,日子好起来,不免有些眼红,夜里与媳妇躺炕上,偶尔发些牢骚。
眼前妹妹遇上了事,一奶同胞,手足相助,心里也热乎了一下,便等着弟媳妇端菜上酒。
吃喝间,想起老何嘱咐的话,“那位老爷叮嘱,让咱们把嘴封严实,免得惹来麻烦。”
奚桃源道:“这么听着是为咱好,我姐或许真的没事,只是我姐夫怕凶多吉少了。听人讲,那两个官差与我姐夫在大路上抡大刀、使暗器,以命相搏了好一阵,才将他打昏了拿住。刀枪无眼,当时性命丢便丢了。”
奚桃根有滋有味儿地吧嗒着菜,“我也听乡里人说,三人打得比传奇里还凶险,哪知是你姐夫。”
奚桃源:“那俩官差头天住咱店里,第二日出去把我姐夫拿了,是专门等在这里。其中一个像黑天王,一看就是员猛将,我姐夫的本领,哥你不知道,当初在秋茗阁……。”
奚桃源止住话头,顿了一下,“可见他犯的是死罪。”
奚桃根听着,不温不火小口儿咂着酒。
溪桃源又道:“哥,我姐若闯过了这一难,兄弟在店里摆一桌,把嫂子和侄儿全叫来,好好团聚一下。”
媳妇一边围裙擦着手,“你看看咱这店,眼下一日也来不了几个客人,姐那边还没个准信儿,说这些还早。”
奚桃根:“接下来咋办你拿主意,需要哥干啥就与我讲。”
奚桃源:“咱能有啥法,等着官家发落吧。”
又过了半个月,这期间奚桃源隔三差五去城隍庙前转。
摆摊的老汉问:“你咋又来了?我看你不是要银钱的,你究竟有何事情?”
奚桃源笑笑不答,只是四处遛达着,不时往那边瞅瞅。实在无事,便去城隍庙里磕个头。
突然想明白,守宅的老爷都知道自己姓名、住处,刑房那个黑黄脸那般盘问过,若自己担了干系,早下狱了,如何会等到今日。
三步两步奔过去,却见门已贴了封条,上前仔细看,是刑房、户房两个衙门贴上的。
一时懵了。奔回老汉摊前,“大叔,那宅里人哪去了?”
老汉蹲地上仰头看着他,“你究竟是何人?如此缠着我打听这家的事。”
奚桃源跪地道:“大叔,小的如实相告。这家女主乃是我亲姐,因不知她家犯了何事,不敢进去打问,故而日日在此盘桓。”
老汉:“快起来,后生,跟你说也无妨。先是官家骑马带刀的一伙,往外倒腾了一回,接着就都撤了;再后来几日,那几个女子坐车的、坐轿的也都走了。”
奚桃源:“我姐坐轿走的?”
老汉:“谁知哪个是你姐。先是一个坐车走,后来两个坐轿,看行头都是有钱有势的人。”
奚桃源:“她们往哪里去了?”
老汉:“你这后生,我不过远远看着,人家怎会说与我。”
奚桃源望望那高大的宅院,又望望城隍庙顶上的那块蓝天,心里一丝欣慰,又一片茫然。
回到客店,奚桃源与媳妇讲,“却是好事,姐姐被人不知用车、还是用轿接走,可见脱罪了。只是不知接到了何处,倘被弄到他乡,岂不是再难相见。”
媳妇:“不会吧。若是那样,姐姐定会想法与你说一声。”
就在奚桃花尚未离开大宅的时候,给张德柱写了信,将信托付给郝云,郝云求伯父派军士兼程送往风陵渡。
信里告诉张德柱,当初与他一见钟情的那个女孩叫周燕,主仆三人已被划为官奴。
现暂留在旧宅,等着有人花银子赎身,他可将周燕赎出,成家过日子。
张德柱看了信,半天回不过神儿,那送信的军士也是一问三不知。
将信看了又看,毕竟是兵房主事郝万里派来的,又不得不信。
那军士还带来三套耳勺、牙签之类的银物件,并传话,“那位姐姐说,当初给了爷二两银子交换的,当下应换回来。”
张德柱想起当初的尴尬事,这下信了。
收拾了自己的银两,北岸巡检司借了马与军士返回,直接进了他曾在周边徘徊的那所大宅。
果然是奚桃花、燕儿、小翠三人,一时宛若梦里一般。
奚桃花道:“张经略,过去事羞于回顾。眼下这里已是家破人亡,你若愿意带燕儿走,便到官家交了赎银,从此天涯何处由着你们俩。你若嫌弃,便自转头无须犹豫。”说着把燕儿往前推了推。
燕儿边抹着泪,边看着张德柱,说不清是悲是喜。
张德柱喜得眼泪汪汪,连连作揖称谢,却是背着沉甸甸的包裹走来走去坐不住,“老天开眼,我张德柱一片诚心感动了尧帝爷,我这便交赎银去。”
又舍不得立马离开周燕,上前拉起手,看了看,“妹,让哥看看,可受了委屈。”
燕儿哪里受过这种关怀,一下忍不住,眼泪哗哗地流。
奚桃花道:“我们三个黑白一条炕上,吃喝一样,连上厕房都是一起,委屈也自是大家一起受。”
张德柱忽然想起,“姐姐,信上讲你三人都已为奴,既是姐妹一家,我便一起赎了。都先脱了奴役,再想它法。”
奚桃花浅浅一笑,把张德柱看得呆了一下,“人各有命,自初见你,到后来再见,哪知有今日结果,我与小翠也有人赎了,你快去吧。”
张德柱道:“是何样人家,若是下等人家我便将银子补给他们,不可胡乱找去处。”
燕儿接道:“哥,赎姐姐、小翠姐的是刑房老爷,你不必担心。”
见奚桃花点点头,张德柱拍手笑道:“这下好了,都有好去处。”
张德柱兴冲冲到了礼房,为周燕除册,一看要交三百两银。
便问那小吏,“奚桃花与王小翠也除了册,我本是要一起赎的,他们赎银多少?”
小吏翻着帐册:“奚桃花一百两,王小翠五十两。”
张德柱心里起了一团雾,这是如何说?丫鬟比主人赎金高,且差了几倍。
便多了句嘴,“官爷,都出自一家,怎的赎金却不一样?”
那小吏不耐烦道:“此处只按册收银,多少都是老爷定的,与我无关。”
见张德柱还在愣神儿,小吏干脆道:“人家兵房主事老爷来交的赎银,你要怎样?”
张德柱茅塞顿开,天地之差,比不得。
一想差了不少银,何不去求邓知府说句话,说不定也能少花二百多两。
转念又一想,钟大人的死邓知府还理不清,怎好拿这种小事去麻烦他。
张德柱这些年接触官老爷多了,慢慢明白,为眼前的好处去求官老爷,其实对上对下都没益处。
想到这里,高高兴兴将三百两银子让小吏称了,大踏步出了礼房衙门,站在台阶下长舒一口气,他的眼前,天地真宽啊。
街上雇了车,回到三人的住处。
帮着周燕略收拾了一下东西,奚桃花从头上拔了个簪子,“管他主仆还是姐妹,共度朝夕几年,此一别,想是难见了。家里空了,这根簪是姐身上最贵重的,我留它无用,妹妹带上留个念想。”
小翠也撸下一个银镯相赠,三个女子抱头痛哭,跪别。
张德柱本想去见见莫耀祖,而眼下得了日思夜想的心上人,生怕夜长梦多,决计带着燕儿立马离开这是非之地。
马车自东城门出了平阳城,上了官道,快要看不见了,燕儿让马车停下。
此时,天空瓦蓝,秋叶婆娑,掀开车的侧帘,出神地望了会儿。
张德柱也在马上望了望,“走吧,想了就再回来。”
燕儿道:“妾跟了哥哥,从此生死相随,只是这辈子,再也不想回了。”
说完丢下车帘,车轮骨碌,马蹄哒哒,从此告别了平阳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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