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正阳半夜醒来,也不知是何时辰,在房里运气调息,听得丑时鼓声响。
不声不响出了客店,顺着内城墙的黑影走,此时月牙儿已经落到西边,整个洛阳城睡意正浓。
宅院西面是王城城墙,墙高近五丈,南面是内城墙,高约三丈,在内城墙与王城墙的拐角处,王正阳轻松地攀到内城墙头,蹲在黑影处,从墙垛口运目往下看。
这一片宅院从南向北,不知有多少进。
东面临街,白日王正阳自外面过,估了一下,墙高约丈六,墙内甬路和廊檐从南到北,连通每进院子。
王正阳不敢贸然下去,又等了一会儿,见廊檐下似有亮光,便矮了身形往东移,想看清楚些。
城门之上的小城楼里传出鼾声,白日未发现,此处也有人值守。
往下,这回看清,原来廊檐下挂着灯笼,甬路上挎刀执枪的人来回走动。
若自此处下到廊檐的顶上,正好被城门楼上的人看个正着,便悄悄退回到王城的墙根处。
王城城墙之上白晃晃的灯笼很大,上面有卫兵走动。
这几年,王正阳在平阳城无论白日还是黑夜,他去哪里都如履平地,无人察觉,觉得自己无所不能了,此时,居然被困在此处。
他想着,即便是下到院里,以这样的防备,自己也进不得屋内,反有被困在里面的危险。
这时,城门楼内的人咳嗽着出来,冲着甬路那边嘚嘚地敲了几声梆子,廊檐下巡夜的守卫立刻站到甬路上,向上晃几下白灯笼。
城楼上那人一、二、三、四地数了数,便又回去睡了。
王正阳想着,宫善业他们便是将金银运到此处。
见实在没有机会,便从暗影处跃下城墙,原路回到店里,寅时更鼓响起,还能略睡一会儿。
城门一开,王正阳便大踏步回茅津渡。
赵俭等到第九日的傍晚,王正阳风尘仆仆地回来了。
赵俭上下打量了一下,见没什么异常,便喊了店家,看有什么饭食都端进来。
看着王正阳狼吞虎咽,赵俭道:“正阳,你撩腿便走了这么长时日,无论如何要提前说,若我这边有事怎么办?”
王正阳听赵俭说得有理,便道:“叔,我也是临时起意,见他们过河,想看个结果,以后我改。”
赵俭问:“到洛阳看到了什么?”
王正阳把夜里到城墙上所见说了个细。
赵俭:“这便对了。他们金银太多,几个院子如何放得下。估计早者明日、晚者后日,他们也该返回。明日一早,收拾好东西到对岸去。”
王正阳:“我自己到对岸即可。”
赵俭:“邓知府布排我俩住留这里,当是有意在此拿了他们。北岸已住了些时日,再南岸找个客店住下盯着。依你看,要拿住宫善业等得多少人马?”
王正阳:“仅我与郝爷怕是拿不住他们,须得我与郝爷这样的再有三、五个,方能不败。”
赵俭苦笑,“到哪里再找你这样的三、五个。”
王正阳:“赵叔忘了,邓大人还有老何他们,我看身手都挺好。”
赵俭:“老何、赵宏他们四个,再加你与郝爷,比宫善业他们还多一个人哩。”
茅津渡两边的村户大多靠开小客店为生,有货商的货一时运不走,也都存放在店里。
但凡银子流动大的地方,各色人等都会来。
脚夫、商人、牙纪、二道贩子、税吏、看相的、盗贼什么人都有。
叔侄俩在南岸找了一个靠近码头的客店,往这群人里一扎,倒也不显眼。
搬到南岸的第二日后半晌,王正阳跑进来,“赵叔,来了。”
赵俭:“别出去,就从窗户往外看。”
此时,斜阳照在茅津渡口,赵俭和王正阳住的房间窗户朝东,面向大路开着,从外面看窗户黑洞洞的,无人注意里面,他俩盯着大路上缓缓而过的一支马队。
王正阳:“骡子没往回带。”
赵俭:“或许银子先放到洛阳,大约还要往别处运。”
二人目不转睛地看着宫善业一行人。
宫善业看起来挺轻松,站在渡口边的高坡之上,面河而立,举目远眺,指指点点。
远看黄河碧蓝如镜,在岸边眺望却是被斜阳映成五彩,走到渡口近前又是混浊如汤。
见宫善业要下去上船,赵俭:“你过去看看,他们住哪家客店。”
王正阳刚出去,赵俭忽听院里一声惊呼:“日你娘,这还了得。”
赵俭忙出门看,却见一头健壮的叫驴骑在自己的小红马背上。
莫耀祖好不容易为赵俭踅摸到一匹小红马,却是母马。
这几年,小红马虽没长个儿,却是长成年了。
恰这几日起骒,也恰一个客商将一头叫驴丢到院子里去上茅房。小红马则拴在一边的木马桩上,大叫驴借机骑了上去。
客店主人出来撞见,配牲口得主人同意才行,怕两下里闹争吵,便诈唬着要将那驴轰下来。
赵俭出来一看,也是生气,“贼畜牲,你敢跳爷的马。”
骂完,猛见宫善业扭头往这边瞅,赵俭顺势低头,隐到驴马的后边,不敢抬身。
心道:“让他再看见自己,定要起疑心。”
宫善业刚要往河边走,听得这边吵嚷,一扭头,似见一人拄着拐,一晃便不见了。
这个身影熟啊,一时想不起在哪里见过。
王正阳跟着过了河,见宫善业几人进了客店,卸了马鞍,是要住下的样子,又看了看周围的情形,便返回南岸了。
却说宫善业边跟几人吃喝,边想方才那个人影在哪里见过。
猛然想起,是在河东会馆,站在门外往里看他的那个人。
莫非还在追踪自己?若不是追踪那也太巧了。
或许是眼花了,是另一个身形相近的人?
想到这里,他喊了个随从,起身往外就走。
渡口已经擦黑,船夫正在渡最后一拨人,一掌灯便靠岸收棹,明日天蒙蒙亮时才开始摆渡。
宫善业来到渡口,向一只小船招手,那船夫道:“老爷,今日最后一趟,小的过去便不再回这边了。”
宫善业不答话,直接带着随从上了船。到了岸边,随从丢过一块银子命道:“在此处等我们,不许走。”
船夫十日也剩不下这一块银子,心道,即便被巡检查住了,给他些也合适,便安心在岸边等。
宫善业急步进了看见人影的那家客店。
店里已挂起了灯笼。
牲口棚里、院子里拴着几头驴、骡。
随从喊来了店掌柜,一个三十多岁的小个子。见来人衣着富贵、面容周正、不笑、不怒,却不知为何让人感到恐惧。
宫善业四下打量,“你店里有一个拄拐的人,现在哪里?”
掌柜道:“却是有两位客官,其中一个拄拐,在此住了一日一夜,太阳未落山时已经走了。”
宫善业:“为何正当住店时辰,此人却走了?”
掌柜:“他跟小的讲,原本在此候人,却在渡口得了着急的音信,说是连夜回洛阳去了。”
宫善业心里疑惑,早不走,晚不走,偏自己来之前他走了。
那个人影确是像平阳府追踪自己的捕头。若是他,怎会往洛阳去?
马上又明白,若真是那瘸捕头,知道自己在北岸,当然不会往北岸去,这样才能避开与自己碰上。
站在官道上,向南望着已渐浓的夜色,宫善业思忖着。
他有一半把握,此人就是那个追踪自己的人。
一年了,他早已将此人忘脑后了,但这个人影一下就让他警觉起来,岂是无缘无故?
他后悔没当时就过来,若是那瘸刑捕,立马弄死一了百了。
若真是此人,这一年,他或许一直在盯着自己。
不过宫善业跟随刘凤田之后,渐渐养成了骄横跋扈的个性。除了京城和各布政司的二、三品老爷,其他人等都不放眼里,何况赵俭这样的无名小卒。
哪日遇到了,灭口便是。宫善业往心里去了,却又没太当回事,带着随从上了船,回了北岸。
宫善业在客店院里查问的时候,赵俭和王正阳正在隔壁客店一间黑漆漆的屋里,从窗口往外看着。
赵俭暗道,差点儿出事。
王正阳自北岸一回,赵俭想,方才宫善业八成是看见了,是不是认得出来却不肯定,须得躲一躲。
便与王正阳辞了这家店,进了隔壁另一家。
王正阳看着,心里暗自佩服赵俭。
道:“叔,方才是将他拿下的一个时机。”
赵俭:“你有把握?”
王正阳:“我若再有几个帮手,应没问题。”
赵俭笑道:“拿不下就惹麻烦了,再说邓大人也没让咱动手。”
宫善业回了盐池,一如往常向刘凤田复命。
刘凤田正身靠软椅,一条腿架在绣墩上,边上一个女子轻轻捶着、捏着。
末了道:“老爷,小人过茅津渡时似看见一个人,像之前来查案的平阳府那个瘸捕头。”
刘凤田想了想,挥手让丫鬟退下,“他叫赵俭。如何又遇到他了?”
宫善业:“人一晃便不见了。当初也只是在府门处看了他一眼,这一回觉得眼熟。过了渡口才想起,像这个人,马上返回南岸查找,人已经走了。”
刘凤田:“你有多大把握,认定就是他?”
宫善业:“老爷,在下对他不熟,顶多一半的把握。”
刘凤田:“若要是他,就是说他们还在查钟鸣岐的案子。没听说刑部派人来查,布政司与我们无甚关联,该给他们的也都给了,那就是平阳府的邓兆恒在查。”
宫善业:“他们无证据,查也没用。”
刘凤田:“你那几个手下可都打发走?”
宫善业:“两个遣回京城,剩下三个在洛阳看银库,眼下是另一班弟兄跟着我。”
刘凤田:“如此便好。京城来信,他们准备让陇西重开十二万盐引,刑部、户部、兵部都签了公文。”
宫善业:“老爷,这回要不要再将十二万盐引……”,宫善业向下做了个手势。
刘凤田沉吟道:“我们的金银不光是朝廷的,也不光是我刘家的,也是朝中众多大臣的。邓兆恒太目中无人,我自是不能让他从我手里夺走。只是这回,无论如何不要再出人命了。”
一回平阳城,赵俭、王正阳先去见邓知府。
赵俭进去与邓知府面谈,王正阳在二门的门房里候着。
许化民、高力也在。
王正阳作揖道:“在下来知府衙门少,也不知该叫叔,还是叫哥。”
许化民高个儿、黄脸、眯缝眼、直鼻,大嘴。
“叫哥吧。王捕头年轻有为,我们只是跟在大人身后,岂敢充大。”
高力矮壮,白里透粉的大脸,小豆豆眼儿,也笑道:“他是许哥,我是高哥,以后叫你王兄弟。”
王正阳:“以后唤我正阳就行。”
想起与赵俭在茅津渡说过的话。
王正阳试探道:“我听说,二位兄长常年随何爷练功,修习拳术、刀术和暗器,可否给兄弟指点一、二?”
许化民咧开大嘴笑道:“那就试试。高力,你先让兄弟指点一下。”
这哥儿几个虽与王正阳相处甚少,但与郝云常打交道,听郝云说过,王正阳武功了得。
高力腾地起身,小眼儿瞪着许化民,笑道:“你嘴上答应,却让我动手。”
嘴里说着,人已站到了院子当中,“来,兄弟先进招。”
王正阳:“高兄先请。”
高力拱了下手,侧步欺身而上,借着向前的冲力,矮身形变撩阴探海手。
王正阳想看看二人的实力。见上来就攻下三路,刚觉得好笑,倒蹚步后退。没想高力身形疾进,两膀如开弓,接连呼呼两拳,王正阳勉强躲过,不敢大意了。
侧步移身形,手去拿他的腋下神光穴,高力大吼一声蟒蛇双甩头转身,左手拿王正阳的手,右手连压带刺,指节来砸王正阳乳根。
王正阳跃步向后抱拳道:“领教、领教,高兄好功夫。”
高力刚活动开,血气正足,有点儿意犹未尽,小眼儿笑着仍端着架子。
许化民边上看个清楚,王正阳只手伸了一下,相当于攻了半招,倒是高力用的是全身的功力。
许化民有点儿手痒,“兄弟,停了吧。我和正阳试试。”
许化民边说边旋身欺近,一拳砸向王正阳膻中穴,第二拳砸天突穴,第三拳点期门,拳风刚猛,王正阳连连后退。
见许化民两脚蹚着旋儿出招,一时居然没有反击的机会,不由得提起精神。
许化民也不喘息,右手劈山掌走空,左手大手印往王正阳右肋连按带拍。
他知道王正阳必往左后移,便上步欺住,一个问心掌,没想到又打空,右腿顺势拐子腿弹出来,拳脚不走空,直到打到为止。
王正阳蹚步到了他侧后,往他魂门上轻轻一推,人便踉跄着出去。
当然,王正阳没有加力,否则当即就拍倒了。
高力在一边道:“方才所看,正阳的身法确是厉害。”
王正阳道:“无它,身法就是个阴阳转圜。”
练武人总是带着好胜和不服,往往败了也不会低头。
高力道:“正阳,方才你不好出手,你来一下,我哥儿俩看看。”
王正阳怕在哥儿俩面前显摆多了,日后没法相处,道:“二位兄长,我们这样的人若要与人分输赢,怕是赤手空拳的时候少,练练刀如何?”
王正阳想的是,方才哥儿俩拳脚落了下风,这会儿自己摆个下风。
便抽刀亮势,“兄弟先练一趟,二位兄长指点。”
三人练了一趟刀,兵刃不比拳脚,不敢真较量,但看得出,许化民、高力的刀功远在拳脚之上。
他们都是顺天府拜师学艺,后来一直跟着老何,没有花哨、好看的东西,大开大合架子正,朴素实用。
王正阳心中暗喜,他与郝云拿捕杨伯雄用的就是刀,拿捕宫善业仍是要拼刀。
练完刀法,三人又论暗器。许、高二人都是甩手打暗器。
王正阳道:“我师父讲,怎么打拳就怎么打暗器,暗器就是把兵刃变长一些。”
边说边示招法,二人一试,果然有很大不同,打得不远,却是实用,难躲难防。
许化民道:“这么打暗器好是好,就是一时练不出来。”
高力手里拿着镖,不停地比划着各种招式,“说的是。遇歹人拼死活,功夫差点儿可是要命。”
那边,赵俭正向邓知府详细禀报。
说起王正阳,“正阳一直跟到洛阳的落脚处,宫善业他们进去就没出来。夜里想去探个究竟,但里面戒备很严,连着的大院有十几进,想必是银库。西面紧挨着王城的高墙,不敢轻易下去,便返回了。”
王正阳被唤进来,邓知府让他画了图,又详细问了经过。
道:“赵宏、王德几次跟到了外面进不去,这回好歹看了看里面。”
赵俭问:“大人,宫善业他们按眼前的间隔,一年往返二十回左右,接下来该如何?”
邓兆恒踱着步,“赵宏、王德先撤回来,就当无有过此事,你们随时听唤。”
邓兆恒深知,他要干的事非同小可。
以自己的力量,能不能把河东盐池的事揭开都难说。
一旦揭开了,就是石破天惊,朝廷会动荡,多少人会人头落地。
一旦动手,往后的局势就不是他能预料的了,还是要再慎重,从长计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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