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日日、一年年,平阳城还是那个样子,不变的还有东边的早霞、正午的日光和西城墙上空傍晚的余辉。
这一日傍晚,赵俭回家,荷儿说大哥王进福来过,说城南的墓地修好了,想定个时间一起去看看。
赵俭道:“如何不去衙门里找我?”
荷儿:“大哥说衙门你也不见得在,他再去跟耀祖说说。”
王进福这一段时日,除了在棉布店干活,就是往墓地跑,那里有他媳妇桂枝和五位老人的坟,都是他的亲人。
他比给自己盖房还精心巴意,圈得尽量大些,给后人留足了将来进坟的空当。
每垒一块砖都看看、瞅瞅,生怕歪了。
他跟工匠说,“几位用心干,不必赶工,多干几日无妨,只要墙垒得周正平滑,我多出几两工银便是。”
依莫耀祖原来的想法,垒个三尺高的花墙圈起来,弄成自家的一块墓地,免得别人把坟挤进来,再种上些树,和周围的荒坟比起来好些就行。
可王进福一操持起来,想着要让亲人住上生前没住过的好地方。
围墙改成了下面三尺实心墙,上面再加二尺高花墙,墙的四角还加了四个小砖亭子。
里面再围着坟地,圈三尺高的花墙,中间留成种花草、树木的地方。
王正阳隔三差五给的银子他都攒着,差不多有二十两,都花在了这里。
门口建了一丈高的小牌楼,迎门建了个六尺高、六尺宽的雕花砖影壁,再将里面的五座坟都用青砖围了一圈儿。
自己的、连同几家凑的,一共三十几两银,花了个一干二净。
这一日,三家七口儿人一起来看,惊讶不已。
玉环与荷儿喜极而泣。
玉环道:“爹娘在世,住了一辈子土屋,这回住砖院了。”
“我爹也得了大哥的济。说好爹与娘合葬,娘也尽早迁过来为好。”荷儿对赵俭道。
莫耀祖道:“大哥,修成这样,我们给你的银肯定不够,花了多少?”
王进福咧嘴笑笑,“你们给的花尽了,阳儿给我的也花尽了。”
如今,王进福办完了一件大事,心里格外轻松。
长辈们安顿好了,正阳也被知府大人点了捕头,就剩下等着儿子成家生子了。
他有时甚至想早点儿去那边,与桂枝和干爹、干娘做伴儿。
赵俭道:“难得今日三家人聚齐,墓地建成是咱们的喜事,一起到鸿来酒楼热闹一下。”
玉环:“酒楼里枉费不少银子,都回店里,我多做几个菜。”
莫耀祖:“还是自家里吃喝舒服,走。”
回到脚店,赵俭掏出一两银子给王正阳,“正阳,你骑我马去采办些好酒、好菜,让他们用食盒送来。玉环与荷儿再炒几个家常菜便够了。”
王正阳没接银子,看看小红马,笑笑,“不用骑马,我走着去。爹、赵叔、姑夫想吃什么?”
王进福:“弄个过油肉、酱烧豆腐。”
赵俭:“咱人多,要个大盘鸡、一条大些的红烧鲤鱼。”
莫耀祖:“缸里有现成的红烧肉,让你玉环姑做个盐菜炖肉片儿。你饭量大,记着多买你自己吃的。”
莫钰这时道:“正阳哥,我随你去。”
王正阳笑道:“我走得快,你跟得上?”
莫钰:“我天天练着哩,你前面走,我后面跑。”
王正阳嘿嘿一笑,突然一扭身,风一样闪出门去,莫钰忙不迭追了出去。
赵俭伸手后面喊,“怎的不拿银子。”
王进福:“原先高老爷给他红利,如今又做了捕头,他自己身上有。”
赵俭想起,王正阳从卢典史家中拿回的金银,嘿嘿笑了几声没说话。
吃喝间,荷儿道:“明日让先生看个吉日,搬新宅里吧,总这么撂着,我都去拾掇几回了。”
赵俭:“说的是。原先日思夜想盼着住大宅院,这有了,又都不当紧了。”
王进福:“里外还是有点儿舍不得离开老院,那老院也卖不了几两银,先这么放着吧,说不定啥时想了,回去看一眼。”
玉环有点儿伤感,“大哥说的是。咱这脚店虽爹娘不在了,可总觉得这里才是家,哪里也不如这里住着心里踏实。”
荷儿道:“大哥、阳儿只拣要紧的带上,被褥枕头之类,我都已备好全新的,家里若舍不得丢,便送了人。”
当夜,平阳城月光如水,东外城之外的老院里,王正阳在月下练功。
练着练着,觉得自己就剩下了玄关处的内丹田,肩胯、膝肘、手脚全没了,若师父和师兄在,他会问问是不是练得走偏了。
心里不由涌起伤感。他想念师父、大师兄、二师兄,却不知到哪里去找;他想念大小姐春花,却是不能去见。
王进福在门外看了片刻儿子练功,回屋燃亮了菜油灯。
他舍不得离开这里,是因为这家到处都有姜桂枝的身影。
他有时觉得姜桂枝没有死,只不过是出了远门一般,还在牵挂着他、念叨着他。
过两日就要搬到新宅,以后老院来的少了,这让他很是不舍,像是把姜桂枝一人丢在这里一般。
看着屋顶、墙上、炕上他熟悉的每一样东西、每一片污渍。
喃喃道:“桂枝,我与阳儿去住大宅院了。以后想你,就到墓地里与你坐会儿。我想去陪你么,可又舍不得阳儿。”
他这样自言自语着,觉得姜桂枝就在身边听着,甚至还与他应答着。
第二日一早,王进福来到东外城北关。
莫耀祖新盖的店铺,比原来的更高大豁亮。王进福觉得,既然烧的是莫耀祖的店铺,再盖起来当然也应是莫耀祖的。
虽没自己的事,王进福还是上了台阶,与里面看店的小吏说了几句闲话。
心道:耀祖近来什么都不上心,整日往户房和纺织户那边跑,这三大间房自己得经常替他看一眼。
出来下了台阶,左右瞅瞅。
北关的牲口行市开得早,早有牵驴骡的、赶羊的、背猪的来占地盘。
一想老院往后不住了,这些年已把院墙和门修了个严实,不如丢两只羊进去,每日往里扔把草,倒盆水。一年后,便可杀了几家分羊肉。
边想着,边往北面牲口堆里去,问东问西。
他打算买两只半大的绵羊。
绵羊吃草不挑剔、老实、不爱叫唤,免得有人发现平时没人看管,起了贼心偷走。
王进福正与羊贩子问着价,边上忽起吵嚷声,“日你娘的,眼瞎了?我日日在此拴牲口,北关哪个不知。这么大的北关,单单硬挤到我这地儿来”,一个骂道。
另一个回道:“日你的娘哩。这是官家的地盘儿,你是交钱买下了?还是写刻着你名儿哩?凭啥你在此拴得,别人就拴不得?”
扭头一看,原是两个牵牲口的汉子,为争一根拴牲畜的木桩闹将起来。
一个是长期在行市上混的二道贩子,一个是新来卖牲口的。
二人火气燃将起来,先是口角,进而相互推搡,边上的人乱哄哄地上前将二人分开。
谁知那个大个子怒气未消,见新来的小个子骂骂咧咧地转身,猛地从后面将他推倒。
王进福忘了自己早已不是在此巡查的捕快,抢步冲到二人中间大喝:“住手。”
那小个子一下被推出去,摔倒在围羊的木栏边。也是巧,正好手边有根拦羊的木棍,抄起来看也没看,用尽全力往后打了一棍。
王进福正站在二人中间,怒目喝止那个高个儿。冷不丁一棍打来,不偏不倚正中太阳穴处。人晃了晃,身躯一软,瘫倒在地。
两个顾不上再打,人们呼啦围上来,从地上往起掫。
只见王进福脸色灰黄、脖子歪着、身子软软的,哪里还能坐起来。
有人认出是原来的王捕快,骂道:“你两个不长眼的,惹大祸了,打倒的是官家人。”
莫耀祖闻讯赶来时,王进福已被抬到了东外城的巡检所,两个打斗的已被绑了,拴在门外木桩上。
莫耀祖央人请来了郎中。
郎中见王进福太阳穴处有一点擦痕,又让找来那根木棍,看了看。
问了众人当时被打中的情形,摇了摇头,“这样一棍打在此处,此时应出了淤血、青肿才算正常,可偏偏外面显不出来,想是内伤出血了。”
莫耀祖:“人怎的也要先弄回家。”
郎中道:“就这么躺着,不要翻身,更不要往起掫,我开些凝血药回家服了,静观。”
莫耀祖寻了四个人,用门板将王进福抬回老院,又央了人去抓药,唤赵俭、王正阳过来。
荷儿最先到了,一进屋,摸了摸王进福的气息,忽急忽慢,且很弱。恰买药的也回来,荷儿抹着眼泪,到院里找了火帽煎药。
王正阳凑到近前要大喊,被莫耀祖止住,“郎中嘱咐不要对伤者大喊大叫,说话离着他远些,他若心里跟着着急,血便凝不住。”
荷儿寻了段儿麦秸管,嘴里含了药,一点点往王进福嗓子眼儿里送。
王正阳要多用几根麦秸管,荷儿道:“当年我给娘就这么喂药,多了会呛着,慢慢送吧。”
多半砂锅汤药,趴在王进福枕头边慢慢往里送,时长了很是累人。王正阳替下了荷儿,终于将汤药全送了进去。
赵俭赶回来,“两个人犯已关到刑捕司,牲口也押了,行市那边也查清,就是两人争地盘斗殴,其中一个失手打到了大哥。”
莫耀祖怪道:“大哥已不是捕快,跑那边,管这闲事做甚。”
叹了口气,悔道:“我若早来片刻,与大哥说些闲话,他也不至于跑到牲口市去管闲事。”
赵俭:“大哥当时正与卖羊人讨价,那俩货闹将起来,大哥挡在中间喝止,挨了一闷棍。驴日的,怎打得这么正。”
这边,王进福手动了一下,嘴里含糊了一声,王正阳忙过去拉着爹的手呼唤。
王进福眼皮动了几下,没睁开。喘了口气,眼角溢出一滴泪水,又昏过去。
这边荷儿起身,“大哥这境况没法吃东西了,我去买只老母鸡熬成汤,吃饭时再往嘴里灌些。”
王正阳:“我去,我腿脚快。”
莫耀祖:“也到晌午了,顺便胡乱买些吃的回来,另去脚店把你玉环姑、钰儿也接过来。”
王正阳出了家门,直接奔脚行雇了头毛驴,将玉环姑和钰儿接上往回赶。
玉环心急火燎,“你爹究竟怎样,是不是还喘着气,别哄我。”
王正阳:“是还喘着气呢,姑。醒了一回,迷糊着没睁眼,就又睡去了。”
到了东外城,王正阳让玉环姑娘儿俩先去,自己寻着买了两只鸡和一堆馒头、烧饼之类包好,又去请了郎中。
郎中到了一看,左半边脑袋已肿得老大。
叹口气,“昨日未肿,今日肿起来了,由内而外发散之相。小可直言,怕是要做不测打算了。”
王正阳拉着郎中的手,哭道:“先生,就无办法了?”
郎中:“昨日所服凝血之药,若止住便止住了。若没管用,今日再服,用处已不大,且再服一剂尽人事吧。”
见荷儿、玉环在杀鸡褪毛,准备熬汤。
郎中止道:“二位女眷不必做这些了,一碗汤水下肚,不出一个时辰,说不定人就不行了。”
玉环问:“人受了重伤,不吃不喝又如何熬得住?”
郎中道:“熬不住也不能喝汤,药汤也要煮浓些,看造化吧。若能扛过两、三日,再略喂些汤水。”
接下来两日,赵俭去衙门,把那两个打架的交接给老高,审的时候,把王正阳也叫去。
王正阳已是刑捕司的捕头,又是自己爹的事情,应让王正阳看着,究竟该如何办。
老高已是副指挥,坐在案后,他让赵俭、王正阳也坐到上面。
赵俭道:“本来自家的案是要回避的,为让我侄儿明白个详细,才来听审。高兄已是给脸面了,我爷儿俩坐下边看吧。”
押上来一看,矮个儿斜眼塌鼻,戴紫色唐巾,一身青布衣裤,膝盖处打着两块大补丁。
一问是城北乡里农户,因家里无银交春赋,便赶了驴来东外城卖,想先过了这一关。
老高一拍桌案喝道:“刁民胡说,你一农户,只交秋粮哪来的春赋?”
矮个儿突然哭起来。
“老爷,小民去岁摊了丁役,又赶上家中老母卧炕走不得,便签了以银代役。今春该交一两二,家中无银。听邻居讲,开春牲口价高,秋后价低,便想着先将牲口卖掉,交了春赋,待秋后再买个牲口回去,谁知一入东外城便出了这事。”
老高喝道:“杀人偿命,欠债还钱,而今伤者被你棍打,性命不保,你该当何罪?”
矮个儿哭道:“老父已亡,只有老母,求大人饶小人一命。”
老高寻思着,看眼前这个,是难要出几两了,“你家中还有何亲属?”
矮个儿道:“有两个兄长。因父母房产只给了小人,两个哥哥各自过日,素无来往。”
老高无奈地看了赵俭、王正阳一眼。
王正阳恶狠狠地盯着矮个儿,没出声。
再审那高个儿。此人顶着油腻的六瓣帽,罩一件脏兮兮的黑绸衣,青粗布裤。
原是常年在东外城牲口市的二道贩子,见新来的矮儿不懂门儿,便想唬着压些价买下,再转手挣几钱银。谁知这矮个儿不吃这套,脾气比他还大,一时火起动了手。
“小人只是与这卖驴的争执,未动过伤者一指头,人是他打坏的,与我无关。”
老高一拍桌子,怒道:“你欺行霸市,与人打斗才引出伤人之事,还说与你无关?你在东外城当不只这一件横行之事,从实招来,否则大刑伺候。”
两边几个衙役手里的水火棍往地上一撴,喝道:“快招。”
高个儿一看,磕头道:“老爷,此事小民也有过错,愿将手头押的一头骡子折银,赔了伤者。”
老高摆手让衙役将二人押回监里。
在大堂后面的议事厅里,老高问:“赵老弟、贤侄,你们看如何定罪?”
赵俭:“都是挤不出十两银的穷户,也没啥可审的了。”
老高:“我派人去城北他家里查查,看能不能再挤出些银;之后交到狱讼那边判了。进福大哥被打成这样,这刁民自是要受刑罚。”
王正阳这时道:“高爷,若他家中真有老母待养,能赔多少赔多少,牲口也还了他,就近判他个罪役也就罢了。”
赵俭瞪起眼,“阳儿,事情不是这么个理。你爹当下可是生死未卜,你放过他,我不放过他。”
老高叹了口气,拍了拍王正阳的肩,“贤侄,跟你爹一模一样。你如此说法,让伤人者不担干系,一般不成。你们爷儿俩回去照顾我进福兄吧,这边我来操办。”
老高派人查了查,两人确也没什么浮财,便将矮个儿的两个兄长传来。
告知,要么二人共同出银、出粮赡养老母。弟弟的牲口、房、地卖了赔偿伤者,再送狱讼司判了,少不得十年罪役。
要么二人替弟弟出些银,赔了伤者,留弟弟与老母一条活路。
最后,矮个儿的两位兄长咬咬牙,变卖家中猪、羊等凑了十两,加上那头毛驴算做赔偿。
王正阳在家守着爹,赵俭在行市将一头骡、一头毛驴折了银,加上先前的十两,共二十几两碎银拎了回来。
莫耀祖不在,独自出去给王进福买装老衣裳去了。
王进福突然睁开眼认人,几人大喜,玉环、荷儿忙去熬鸡汤。
王进福却对赵俭含糊、微弱地说:“我要和桂枝做伴儿去了,你们剩下的一起好好过,别分开。”
赵俭想起有难时,王进福与自己日夜相守的情景,跪在炕上,拉着王进福的手,放到胸前,独眼儿泪如泉涌,“大哥放心,从今后正阳便是我的亲儿,一切由我来管。”
王进福又看向拉着自己手的儿子,无限爱怜地说了句:“阳儿,我可怜的儿……。”
话没说完,就闭眼去了。
玉环、荷儿丢了碗,几人嚎啕大哭。
王进福这二十年,与赵俭、玉环两家处成了一家人一般,不是亲人,胜似亲人。
无论哪家有事,都像一条烧热的炕,暖暖守着相帮,从未相互离开过。
他的离世让这些人悲痛不已,王正阳哭得撕心裂肺。
莫耀祖背了全新的里外装老衣裳回来。
未进院子已听到哭声,知道大哥去了,脚沉得迈不动。
扭头看着东外城的城墙,流泪骂道:“狗日的平阳城,咋不让我大哥一家好好活。”
城南的墓地里,荷儿娘的尸骨已迁来,这样上面是一排五个长辈,下面是王进福与姜桂枝。
赵俭瞅了瞅,莫耀祖、玉环、钰儿和关锁,自己与荷儿加王正阳。
道:“今日都全了,就缺莜儿一个,往杭州府写封信,报个大哥的丧,让她遥祭一下罢了。”
王正阳站在爹亲手修起的墓地里,就像做梦一般,眼前的一堆坟,是暖暖的疼了他二十年的人们。
当初,爹与娘便是在这片荒坟里相遇,后来娘牵着他的手在明德门外、在城里的街上走着、说着……。
爹娘背着他、抱着他走过的、他长大后一起去过的东南的城南卫、南面的尧庙、北面的城墙根……。
这些满满地挤得眼里放不下,天空也渐渐变小,高低的树、人在围着他转……。
王正阳醒来时,躺在玉环姑的怀里,荷儿姑攥着他的手正哭,钰儿正趴耳朵上哭着喊他。
莫耀祖长舒一口气,“这口气儿透过来就没事了。”
赵俭外面进来大声道:“都别急,没事。郎中扎了两针便走了,连药都没给开”,他与关锁刚送走郎中。
一见王正阳醒了,上来摩挲了一下他脑门和脸,“阳儿,郎中摸你的脉没事,一口气闷心了,倒把你俩姑吓个半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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