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正阳下了官道,自城南往北信马由缰,经过脚店门口略停了下,发了会儿呆。
这个自出生便视同另一个家的地方,此时显得有些陌生,自己亲近的人都离开了,一个不剩。
他觉得曾经在里面的人都没走远,只是在某个地方看着他,可他又抓不到。
犹豫了一下,一拍马屁股上了土坡,在马上喊:“关锁哥。”
关锁闻声跑过来,“正阳,来,喝碗茶再走。”
王正阳:“不了。以后有事或衙门里、或赵叔家去找我。西屋柜子后有个洞,余下的铜钱、碎银放那里,住店的人杂,看人仔细点儿。”
关锁:“叔、婶临走时说与我了。”
顺着南关往北走,半路上买了块羊肉。
从此,平阳城就剩自己、赵叔、荷儿姑三人了。
家里有些凌乱,荷儿的头发耷拉到脸上,正从堂柜里往外一堆堆掏东西。
赵俭靠在椅子上,“别弄了,那边什么都有,这些旧的倒腾过去也不用。”
荷儿:“这么好的衣裳、被褥还都能穿能用,扔这里可惜了。”
王正阳:“荷儿姑别弄了,你看着指派,我来倒腾。”
赵俭笑看着王正阳,“正阳,我们是今日搬,还是明日搬?”
荷儿问:“不让先生看个日子?”
赵俭:“不看了。我小时爹娘干什么都看日子,还不是早早殁了。”
王正阳:“多在半日也是耗着,那就立马搬。”
赵俭一拍桌,“对,晌午在新宅,咱爷儿俩喝两盅。正阳,把柜上的两只青铜雀装褡裢里,其它的我早就隔三差五搬完了。”
荷儿把一堆旧东西又一件件放回柜里锁上。三人锁好门下了台阶,赵俭与荷儿站住,回头端详了片刻。
荷儿眼圈儿一红:“十五年了,自到这里我脱了苦海,爹在这里住了十多年,也算享了十多年福。”
赵俭脸涨得通红,独眼儿快乐地笑着,“有你这话,我这些年没白折腾。”
赵俭执意要荷儿骑小红马,他牵着。看着赵俭一手拄着拐,一手扶荷儿上马,王正阳过去搭了把手,“叔,你骑我马,我给荷儿姑牵着。”
赵俭:“唉呀,我就想给你荷儿姑牵着走一程。”
王正阳笑道:“长幼有序,哪有叔牵马走,侄儿却骑马的。”
扶赵俭上了高马,荷儿很少骑牲口,王正阳牵着小红马慢慢走,三人有说有笑。
荷儿幽幽道:“就剩咱三人了,莫要再分开。”
赵俭:“明日,我让弟兄把钥匙给方大叔送过去,这院儿就与咱不相干了。”
晌午,三人在前院东屋喝了几盅酒,荷儿收拾盘碗,赵俭、王正阳直接上了炕午睡。
后晌,二人一起到衙门转了一回。
晚饭后,荷儿说:“阳儿,我与你叔睡东屋,你睡西屋,反正就咱三个,何必还分两处。”
王正阳说他早晚练功,有时半夜起来也练,还是住后院去。
与从小在袁玉环怀里搂着不同。
王正阳自十来岁始,就不敢靠荷儿姑太近,不敢盯着她眼睛看,直到现在,她身上的胭脂味儿还是让他觉得有点儿心跳,好在就是一起吃饭。
这一阵,赵俭衙门里打个卯便到街面上,王正阳依然无所事事。
忽浓忽淡的伤感里,岁月静好。
王正阳心里想念师父、师兄,想念爷爷、奶奶,想念爹娘,想念玉环姑他们,当然,还有他一回回劝自己不能去找的大小姐春花。
荷儿跟赵俭叨咕,“我到外面如盲人走到黑夜里,连个打招呼的都没有。你相熟的那么多,该给阳儿张罗媳妇了。”
赵俭:“我得好好选选,不能从咱这捕头以下的人家寻,怎么也得穿官衣的人家。”
赵俭把西耳房改成澡房,砌上砖炉,箍一个大木桶,地面铺上木隔挡,地角打一个小洞,洗澡水通到院里的砂井里。
主要是给荷儿用的,王正阳与赵俭隔半月、二十天去浴堂里泡一回。
后来,荷儿说:“我在家无事,把水烧好了,你爷儿俩啥时想泡,在家里泡。”
洗澡的回数就多了,过了一段时日,王正阳发现隔几日不洗,已不习惯了。
终于有了大把练功的空闲,王正阳一回到家便钻到后院里,从师兄最初教他的剑跳、练腕力开始,恨不得夜以继日。
有时,他觉得自己像充满了气的大鸟,走路都想飞起来;有时又觉得像庙里宏大的天王像,高大威猛、力量无穷。
荷儿笑说:“阳儿走路带着风,能把人带倒。”
就是饭量大得吓人。荷儿过去就做自己和爹的饭,吃得又少,加上赵俭常往回带现成的,做饭倒也省事。
自从王正阳搬过来后,赵俭回家吃的时候也多了。荷儿便自己蒸包子、煮米饭。满满一大盆馒头,赵俭吃两个,荷儿吃一个,剩下全王正阳一人吃。
荷儿吃吃笑着,看王正阳的肚子,“那么多吃哪里去了,也没见肚子像口锅。”
赵俭:“他穿着衣裳你看不出来,不穿衣裳腰顶我两个粗。”
王正阳笑道:“我在洛阳王城外,吃了十个烧饼、十碗凉粉,卖饭食的老汉说我定是富裕人家,要不爹娘养不起。”三人大笑。
这日前晌,赵俭还未离开衙门,一个伙计模样的人送来一张帖子。
打开一看是肖正良,约赵俭晌午到鸿来酒楼小聚。
到了酒楼,两个小菜、一壶酒,二人对坐。
肖正良:“赵兄,咱哥儿俩讲好的,有什么大的动静及早相告,你家里锁门,衙门又不在,寻你两回都不见,别误了咱们的事。”
赵俭:“官身不由己,没办法。”
肖正良眼睛在赵俭脸上游移,“兄长近来所办何案?”
赵俭的独眼儿也在肖正良脸上搜寻着,“我慢慢讲与你听,老弟看值多少银子。”
肖正良对道:“咱哥儿俩既有约定,自是不容半点儿欺瞒。”
赵俭把几人赴洛阳查抄杨伯雄赃产的事挑挑拣拣,有的说细些,有的一带而过,有的则没讲。
肖正良问:“你们是怎样查到的?”
赵俭独眼眯着,他要把肖正良带的银子留下,让他从平阳城消失,还要留下单飞虎指使烧军粮的证据。
“方才所讲,也就几个人知晓,平阳市面上传开,怕得一年后了。接下来所说,老弟怕是要出大价钱啊。”
赵俭喝了口酒,“郝指挥先后拿了两人,先拿的是高个儿林响峰,后拿的是矮个儿叶明堂。此二人皆听命于秋茗阁老板倪如风……。”
肖正良听着心里有些慌,若此二人交代出有人雇凶放火,自己可就有露馅儿的危险。
赵俭嘿嘿笑着,“值几锭?”
肖正良转念一想,此二人已被下了狱,外面也就无人认出自己。他想到了春柳,那个妈妈只是勾连,也不知放火之事。
故作镇静喝了口酒,夹了口菜,“这与兄弟和单老爷无关啊,兄弟记你一顿酒。”
眯眼儿笑看着赵俭,“这回兄弟讲。解州盐池近来与我家单老爷书信往来甚密,不知道说的是什么。而单老爷接信后不久,便问我刑房的事,尤其是你们那个郝爷,居然还问了兄长你。”
赵俭听着,心里一惊。单飞虎打听自己,可能还是因了吕府庄园的事。
而盐池那边打听自己,莫非是刘凤田、宫善业对自己起了警觉?若如此,就是因为独闯刘凤田庄园和茅津渡被宫善业看见。
肖正良端详了下赵俭,“赵兄,此番话值价几何?”
赵俭伸出一个手指,“既是牵涉到愚兄,十两。”
赵俭并不着急,“还有哩?”
肖正良:“托我向你求情的王一德让人打了。”
赵俭笑道:“他不是总打别人么,怎的被人打了?”
肖正良:“他夜里喝完酒回家,被一伙人跟着进了门,敲碎了两个脚趾。喝得两眼朦胧,加上又是黑夜,没看清是何人所为。”
赵俭一乐,心道:八成又是冯五一伙干的。
止住笑意问:“这次又是为何?”
肖正良:“估计是欠人银两不还。早起爬到门口,央人到单府向我报信。我给他请了郎中,当下在家养着哩。我派去的人说,见他的脚趾之前就被人弄残过一个,八成是同一伙人所为。”
赵俭忍住笑,“老弟,你讲这事,若求了我摆平,事后二两喝酒银。这等事我们一乐就过,不必当正经事讲。”
肖正良压低声音,“再讲就是你知我知了。单老爷跟我骂,城南韩家似与盐池刘员外勾连一起了。”
赵俭问:“如何勾连?”
肖正良:“老爷们的勾当,我哪能知详情。”
赵俭:“这个五两,还有哩?”
肖正良笑道:“还有就是下回了。”
赵俭看着肖正良放松下来,呵呵两声,“兄弟坐稳了,听我讲。倪如风、林响峰、叶明堂已经倒了葫芦,雇他们烧军粮的人头发发黄、粉白方脸、淡眉毛、桃花儿眼、鼻直口方……”。
肖正良神色大变,脸上笑着,眼神已变得狠毒。
赵俭突然停住,手一伸,“拿来。”
肖正良还没从惊恐中缓过来,“什么?”
赵俭冷笑着,“一百两不为过,你看着给。”
肖正良解下腰袋咚地放桌上,往前一推,“自己拿。”
自己的银子从未这样花过,他知道,大难临头了。
赵俭从腰袋掏出一锭十两、一锭五两的推给肖正良,“你方才话头的十五两。”
剩下的倒进自己的腰袋,把空腰袋丢还给肖正良。
“该说正事了。”
肖正良按捺住惊恐,“请讲。”
赵俭见吓住了肖正良,便往下说,“老弟,多余的话不讲,你打算怎么办?”
肖正良咬牙道:“天塌下来有高个儿顶着,单老爷没事,我便没事。”
赵俭:“老弟,你白混江湖了。只有你替单飞虎去死,哪有他跟你一起送命。郝爷已揪住了你尾巴,愚兄当下先替你遮掩着。”
肖正良阴毒地看着赵俭,他断定,赵俭又要自己以财换命了。
“赵兄,你我是一条绳上的蚂蚱,当下欲将肖某如何?”
赵俭嘿嘿一笑,“当初救过你一命,眼前再救你一回,如何?”
“只要肖某出得起,赵兄尽管开口。”
肖正良心眼儿飞快地转着。他决意给赵俭一百两,求他放自己一马,若索要超过一百五十两,便让他把自己抓了。
他谅赵俭会选了要银子。
谁知赵俭摆摆手,“赵某为你指条活路,且分文不要。”
肖正良闻言跪倒,“谢兄救命。”
“贤弟请起。”
赵俭说完,独自干了一盅,“带着你的美兰远走高飞。只是,我要你一纸单飞虎的举告书。”
肖正良:“举告单老爷何事?”
赵俭:“凡你知晓的,全写上。”
肖正良有些惊恐,“平阳府六州二十八县,单老爷的手都能伸到,被他察觉我的勾当,还是一个死。”
赵俭:“兄弟,天下岂止一个平阳府,听愚兄与你讲……。”
末了,赵俭冷笑着,“贤弟,我知你心思,莫以为我曾收了你银,救了你命,你手里便攥了我把柄。我若将你拿到狱里,你的话还有谁信?你诬我得有证据。”
肖正良自鸿来酒楼出来,没敢回单府。此时,他心乱如麻,怕被人看出异样。
他家在城隍庙北僻静的小巷里,到了家门口,在台阶下止步。
这样六神无主,美兰肯定要问,他该如何回答?
他在单府的事从不对媳妇讲,若她知道了危险,无非是跟着着急,让自己的应对更乱一些。
转身沿着巷子继续向北。城隍庙内的泉水流到此处汇成池塘,又自城墙下装着铁栅栏的孔洞流入护城河。
池塘周围是杂乱的芦苇和几棵弯曲的柳树。他站在岸边,望着不大的水面,几只小鸟抓住芦苇杆儿,心神不定地叫着。
平阳府是不能呆了,但要让赵俭放过自己,得交出单飞虎的举告书。接下来干什么,他眼前就得想清楚。
后晌,太阳未落之时,肖正良回到单府的外院儿。
心里有了主意,便不慌不忙,与外院的人点头笑着打招呼。
在自己的案前装模作样磨蹭了一会儿,估摸着单飞虎此时正在厅里喝茶,便整理了一下思绪进去。
看无别人,凑过去压低声音,“老爷,出大事了。雁门关放火的事,倪如风和那两个都招了。”
单飞虎一惊,大环眼一瞪,“是那个瘸子说的?”
肖正良:“正是。”
单飞虎:“是否查到了你身上?”
肖正良:“貌似还没有,不过要查下去怕是迟早会。”
单飞虎沉吟了一下,“赵俭知你在我府中做事,若查到了你,也就查到了我”,说着看肖正良,那眼神就像老虎看着羊。
肖正良打了个寒噤,“老爷,当务之急,是看能不能让刑房停了这案子。”
单飞虎:“我又不是刑房魏主事,如何会让这案子停了。再说,我一求这事,岂不是不打自招,认了是我放的火。”
肖正良:“若不能,我便出去躲些时日,待风声过了再回来。”
单飞虎:“你想躲往何处?”
肖正良:“翼城县乡下有我远房亲戚,可开个假路引,到乡下租房去住。”
单飞虎:“也倒是个办法。想想还有何纰漏?”
肖正良:“除了倪如风和那两个放火的,中间还有个叫春柳的,是秋茗阁的妈妈,她应该不知放火的事。”
单飞虎责备地瞪着肖正良,“此等事最怕留尾巴,这不麻烦来了?”
肖正良想的是,如何从单飞虎处再拿到些银子,“老爷,与赵俭勾连这段时日耗费了不少,可否先到帐房支了?”
单飞虎突然问:“赵俭为何将这事告与你?为此事你给了他多少银?”
肖正良手心冒汗,低着头不敢看单飞虎,一句话不慎,今日就完了。
“老爷,赵俭说了几件案子,还讲了到洛阳查抄杨伯雄赃产,并非单讲秋茗阁的事。”
“杨伯雄都死了,还查?”,单飞虎问。
见单飞虎被引到这件事上来,肖正良松了口气。
“杨伯雄在洛阳买了庄园、茶楼,还有存银,都被郝云带人追了回来,赵俭也跟着去了。”
“嗯,刑房有能人,勿大意。若他只因纵火案向你索财,那就是抓到了你马脚,接着他该找我麻烦了。这个人不能留。”
肖正良赶紧接道:“正良听老爷的。”
单飞虎追问,“你一共给了他多少?”
肖正良早就想好了数儿,“连吃喝共一百一十两。”
单飞虎怒道:“他给你随意讲些案子,你便给他这么多,岂不是自招?”
肖正良声音有些哆嗦,只能急中生智地胡说,“老爷,多年前我在东外城犯事判了发配,当时许了他银子才得脱身保命,所欠银两一直拖着……。”
单飞虎冷笑,“故而你便用我的银子去还你昔日的债?”
肖正良忙跪下,“老爷,正良不敢。当初欠他八十两,从我的积蓄里出。”
肖正良前脚刚迈出门槛,单飞虎喊道:“等一等。”
肖正良一激灵,却听单飞虎道:“去帐房支一百一十两,若出去躲避,勿再向帐房支领了。”
肖正良从帐房支了一百一十两银子,回到家,从里闩了门,开始写单飞虎的举告书。
这些年,单飞虎干的事哪写得完,肖正良自己参与的自是不写,雁门关纵火案,他胡乱编了个名字加上去。
写了一半,肖正良突然想,我这是何苦,既然要远走高飞,为何还要受赵俭的胁迫?
想到此,嘱咐媳妇闩好门。自己上街,他打算订辆马车,再备些吃食。
在车马行门口,一个年轻人突然背后喊他,“肖爷,我们赵爷要的东西何时拿来?”
一扭头,一个个子不高、却满脸戾气的年轻人看着他。
肖正良忙挤出笑,“尽快,与赵爷讲,一、两日。”
年轻人:“赵爷讲,夜长梦多。明日早,到你家门口去取。”
肖正良叹了口气,他决计明日便离了平阳。
回到单府,写了个翼城县亲戚的住处,连同一串钥匙交给单飞虎。
跪下道:“老爷,此去时日长短不定,正良不能为老爷鞍前马后了,老爷保重。”
单飞虎:“你自先去躲一躲。把我逼急了,连那个赵俭……”,单飞虎做了个杀头的手势。
肖正良暗道:他为了自保,连刑捕司的人都敢杀,我肖正良算什么,眼前就一句话,快走。
看着肖正良出去的背影,单飞虎觉得哪里不对劲,却又想不明白。
肖正良回到家,对媳妇道:“今日在家将细软收拾妥当,粗笨的东西一概丢下。明日一早,我们离开这里。”
媳妇问:“爷,我们往何处去,出了什么事?”
肖正良:“没什么事。此处呆得不如意,到别处谋生去。”
第二日,太阳还未升起,有人来叩门,肖正良将写了一夜的举告书交与来人。
来人道:“赵爷说,他过目后,肖爷方可动身,不消半个时辰。”
当太阳的第一抹光亮照到东城门的飞檐上,肖正良与媳妇美兰坐在马车里,已上了官道,往南而去。
走到往翼城县拐的岔路口,肖正良笑了,心里变得亮堂,赵俭给他出的主意没有害他。
对媳妇道:“我们此去遥远,再也不回了。”
美兰挑了几下蚕眉,丹凤眼眯着凑近问:“爷要将妾带往何处?”
肖正良:“洛阳。”
美兰:“为何再也不回了?”
肖正良掀着车帘,看着外面,像是自言自语:“我在这平阳城受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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