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飞虎的金库和帐簿都被封,生意一时没法做了。
他将账房唤到刑捕司,吩咐从当下起,进出另立帐册,不赊不欠,以往的帐待他出去后再说,无论如何生意不能停。
就这样,单飞虎在监里居然布排起府中日常生意来。
传到邓兆恒耳朵里,已是有些生魏程远的气,既如此还关单飞虎干什么?
将魏程远叫来,“魏主事,单飞虎案若人证、物证都齐备,还要官家何用?你加紧审案,想办法让单飞虎招了。”
魏程远一听邓知府已生气了,但单飞虎既然说要从布政司托情,他还想再看一看。若单飞虎寻不到靠山,他三下五除二便将单飞虎办了。
还有一个念想,单飞虎的金银太多了,当下被官家封条封着,他想等等看有没有伸手的机会。
“大人,当下有力凭证便是鲍云豹、肖正良几个嫌犯出自单府,将那几个歹人尽快归案,才能水落石出。”
邓知府:“你讲得有道理,总归要从速。”
魏程远走后,邓兆恒一想,眼下抓鲍云豹、肖正良无异大海捞针,魏程远审不出来,郝云又马上要派出去,不如当下就给单飞虎来个釜底抽薪。
唤来户房主事李墨林,“当下官库军粮单飞虎与韩高枝各半。单飞虎已牵涉多个大案,军粮却出不得事,他的半数也应立马收回。”
李墨林问:“大人,收回之后委于何人?”
邓知府:“单飞虎一人独揽,生出了许多事。再交与韩高枝,又成一家独大。你向外贴招榜,既然盐引有利可图,就让大家都沾一沾。”
想到已向吏部举荐了李墨林,邓知府又道:“墨林,平阳府很多古怪事,背后原因大同小异,但凡有利的事都被一、两家把持。从我刚来时东外城的不法牙纪,至杨伯雄把持平阳城娼门,再到单飞虎独揽军粮,再到……”,他本想说河东盐务,但咽了回去。
李墨林:“大人所言极是。君子爱财亦多多益善,何况本就是生意行当的这些人,得陇望蜀到贪得无厌,比比皆是。”
邓知府听着点头。
李墨林接着道:“这些年属下跟随大人也学得不少,一地民生、公务,勿被大户把持。否则百姓被刮骨吸髓,官家却收不上岁赋,日常运转举步维艰,最后这个地方便荒芜了。”
邓知府:“是啊。日后若你主政一地,第一件事就是自己手里有银子,没银子寸步难行。差役连工食银都领不到,就会想歪门邪道,怎会为官家做事。第二件事就是百姓手里有银子,春赋秋粮收得上来,修路、造桥,筑坝、引水的事才好办。”
说完自嘲地笑了两声,“说来只两句话,做起来难乎其难。”
李墨林:“属下愿长随大人听差。”
邓知府摇摇头:“我们在平阳十几年,已惹了朝廷上下的议论,怕是不会太长了。临走之前,尽力布排妥当些。你调精干人手去查单飞虎的帐,他手下的人杀人放火、使大笔银子,查他案发前后的金银出入。”
李墨林心里一动,他很少与单飞虎往来。而十多年前,单飞虎却送了他一套太原的大宅。
当时,他正为府库的入不敷出忙得焦头烂额,便将房契、钥匙随手丢抽斗里。
过后,他犹豫了一段时日,要不要给单飞虎送回去,又有些舍不得。
毕竟,以自己的俸禄一辈子也买不下,想等等再说。就像他得到过的一块好玉,他对夫人讲,这块玉迟早是别人的,我不过是在手里多把玩些时日罢了。
这处大宅就这样落在了手里。
后来,单飞虎独揽平阳府军粮,先是各处疏通完了,邓知府也点了头,自己便顺水推舟,还了单飞虎的人情。
当下,单飞虎出了事,若来个鱼死网破,将送自己大宅的事抖落出来,该如何?
他决计亲自去查帐。
接道:“单飞虎案事关平阳将来,查帐一事属下亲自督办。”
邓知府:“甚好。时日不多,你我要加把力了。”
李墨林告退,邓兆恒看着他的背影,点点头,又摇了摇头。
他早已向吏部举荐了李墨林,此人算是能吏,官品尚可,若放到顺境中为官,当能有些作为。
可天下哪有什么顺境,权衡再三,他还是要保李墨林,甚至在为他物色一个能让他施展才干的府地。
单飞虎的涉案都是陈年旧事,有些帐目早已残缺或销毁,查起来一时找不到头绪。
单飞虎的生意是彻底完了。
当初,被他巧取豪夺受害的人,一听他被关了,加上赵俭暗地里拱火,开始陆续报官诉冤,但魏程远明查暗拖。
单飞虎头上的案子一堆,查起来慢如蜗牛,便一时在刑捕司关着没有了下文。
邓兆恒则被河东盐池的事缠住了。
刘凤田个人向宣府捐赠一万两千两白银造重甲的事,先是朝廷上下议论了一阵,两年后才传到圣上耳朵里。
但话头已不是刘家心系边关安危,而是户部尚书刘凤林和弟弟刘凤田把持盐务,在江南、四川田产广布,富可敌国。
刘氏兄弟却知道,始作俑者是平阳知府邓兆恒及其恩师、岳丈。
而内阁几位重臣多半都笑纳了刘氏兄弟奉送的大量田产、府宅。
朝堂议事,无人敢说刘氏兄弟一个不字。
庙堂之上波谲云诡,邓兆恒回不回京师、回去后前途如何,一时也难以预料。
邓兆恒便无暇顾及单飞虎案了。
鲍云豹、陈震等四人过了汾河,自吉县向南,过河津、稷山、万泉、荣河、临晋、猗氏。
一路上,几人专拣不起眼儿的客店吃住。
白日赶路时,鲍云豹与陈震三人相互抱怨,到达河东盐池已是七日后。
见盐池禁墙的西门口,一个青袍皀帽的年轻人带着几个民兵把着。
有人赶着牲口进进出出,进去的不问,出来的时候空手要搜身,牲口上的盐要查。
几人大摇大摆往里走,一个民兵拎着红缨长枪喊:“哎,站住,干什么去?”
任锋眼一瞪:“不干什么,进去看看。”
民兵:“这里不让闲人进。”
任锋:“你咋知我是闲人?”
那个戴皀帽的年轻人过来,“这里除了盐客一概不准进,拿你们的盐引来。”
任锋:“他们进你咋不看盐引?没有。”
年轻人看任锋手裹着药布,胳膊扎着护腕,重新打量了几人。
既不是盐商模样,又不像脚夫。
“几位若要找人,报下名号,我派人去寻。若要硬闯定是进不去的。”
陈震:“我们有信要当面转刘员外”,说着自怀里拿出信晃了一下。
年轻人道:“这里每日进出无数,哪有什么刘员外,别处找去吧。”
陈震:“我们找河东盐池刘员外,有要紧事,快带我们去。”
年轻人一听,愣了一下,“在此等候,我去去就来。”说完,上马飞奔去了。
几人等得不耐烦。终于,那年轻人与一个身穿青绸长袍、戴平顶四方巾的中年人骑马奔过来。
那中年人高个儿,略消瘦,大眼睛、高颧骨、尖下巴。下马拱手,“几位从何而来?见刘员外何事?”
陈震也忙拱手:“我们自平阳城单老爷处而来,有信要当面呈于刘员外。”
中年人:“信在何处?”
陈震将信递过去,中年人见信封得很严,看不出什么。
“几位随我来。”
便上马前面走,几人甩开脚步跟随,一路上都是黑的、红的、泛着白碱花、压得瓷实的泥土,两边是成排的房子、窝棚。
几排宽大的院里,盐商、牲口进进出出。
走了有半个时辰,眼前一片次第错落的宏伟庄园。
中年人将他们带进一个幽静的院子。虽是冬天,但院里草树罗列有序,不知比单飞虎的宅院雅致多少倍。
中年人让他们客房里等候,拿着信走了。
此时,已过了正午,四人饿得肚子咕咕叫。
任锋怨道:“刘员外这般富豪,待客却好无礼,将我等丢在这里不管了。”
这时,那中年人匆匆赶回来,“几位先自报名号。刘员外让你们去见,待会儿见了要称老爷,不得无礼。”
几人报了名号,沿着甬路进了一个院子。说是院子却是三、四十丈见方,中间一大片池塘尚未结冰,清波荡漾,泛着水气,可见鱼儿其中潜游。
北面是雕梁画柱、飞檐斗拱的高大瓦屋,南面是玲珑别致的白楼,隐约地上面还有几个艳装女子往这边看。
穿过这片院落,西面是一处雅静的二层楼宇,门外高高的台阶下,站着两个青衣皀帽、面皮白净的年轻人。
中年人道:“几位在此等候,我进去通报。”
四人被这气派给吓住了,任锋也不再哼哼叽叽发牢骚。
片刻,中年人出来道:“几位请。”
四人一进去,中年人便把门轻轻关上退出。
见中间宽大太师椅上靠着一人,身材魁梧,绛色绣金袍,头罩网巾,大眼肉鼻,大方脸白晰细嫰,正目光如炬盯着他们。
四人忙躬身施礼,口称“老爷”。
刘员外鼻子轻哼了一声,“你们单老爷的信我已看过,先在我这里干吧,就两个字——听话”。说完摆了下手,眼睛瞅向别处。
四人退出来。
那个中年人道:“几位随我来。”
进了东南角另一处院落,靠南的门口有五间南房,中年人指着靠门口的两间,“四位住这里,待会儿我让人把行李搬过来,先去吃饭。”
中年人在前,边走边道:“先说规矩,外出必要请告;不许相互打听事情;无事不要靠近老爷常在的地方;不许与此处的任何女子私下讲话……。”
从这里往西,还有一个院子。
陈震跟在后面,“敢问先生如何称呼?”
中年人道:“叫我魏先生即可。”
伙房在南房,四人已闻到肉菜的香味儿,不由紧赶几步。
台阶上正下来一人,拱了一下手,“魏先生”,魏先生回了句“宫爷用罢饭了”,便先进了屋。
此人中等个儿,体态挺拔,黄白方脸,鼻直口方,眉眼细长,眼角一堆皱纹。
一见身后的四人,立马认出,就是自风陵渡一路跟随,又夜闯解州驿馆的那四个。
在台阶上一手背着,另一只手捋须,冷目而视,此人正是宫善业。
宫善业折了三个手下,仓惶回到盐池。不敢隐瞒,立马如实报告,被刘员外好一顿数落。
甚至说,“你若无力办事,我让京城另派人来。”
这些天宫善业正上着火,心里暗骂那几个向他手下扑石灰的废物,不想在此碰上。
任锋却是不识得,跨步上了台阶,自宫善业旁侧身而过要进屋,被宫善业伸手往腰间一搭。
任锋觉出此人出手不对劲,藏着利刃的右臂便往下砸。
宫善业隔着衣服已察觉出里面有利刃,立马翻手缠腕,抓住任锋的右手腕,左手一搭他肩膀,双手一裹,任锋便从台阶上飞了出去,落地踉跄几步站住。
陈震、田雷瞬间移步到宫善业的一左一右,立住门户,怒目而视。
魏先生这时闪身出来,笑道:“宫爷,如何对新来的兄弟这般无礼。”
宫善业冷笑道:“这般废物,怪不得驿馆里失手。”
陈震也冷笑道:“这位宫爷,废不废物试试便知。”
鲍云豹听得火起,也咧嘴呲着大黄板牙,似笑非笑地叉开腿,在台阶下拦住宫善业去路。
却见宫善业双臂一展,忽悠一道人影儿,便从台阶闪到了鲍云豹的身后,鲍云豹瞅都没瞅,侧步往后打出一个顺风锤。
魏先生两手举起,奓着大喊:“好了,好了。要切磋先吃完饭,有的是时候。”
宫善业哈哈笑着,一拱手,“恭候。”
鲍云豹几人怒目道:“好。”
宫善业的住处就在这个院儿的正房。
一屁股坐下,气哼哼接过手下递过的茶碗。他希望这四人吃完饭来找他分个高下,他好出口恶气。
他武功高强,鲜遇敌手,渐渐养成了任性、跋扈的脾气,与人争斗,惩治手下,常常随着心情来。
驿馆那夜,他逼王正阳使出所有本领,自己却不急于下杀手,乃至丢下鲍云豹、陈震等人与郝云苦斗。
而眼下,他只想拿这几个人出口恶气。
这时,魏先生门外喊:“宫爷,出来一下。”
魏先生与刘员外的关系非同一般。
魏先生把庄园的事当自家的事,这倒也平常。但刘员外与魏先生说话的神态却是这里唯一的,无论和蔼还是发脾气,是一家人的那种。
宫善业立马起身出去,“魏先生,有何吩咐?”
魏先生:“宫爷,待会儿让他们知道深浅即可,不可意气用事。交手时给他们个台阶下。当下需要人手,结了怨,你没法带他们。”
宫善业拱了下手,“就依魏先生”,扭头进屋喝茶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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