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柏荣往南城门外回老院。
他虽已过六旬,却是耳不聋、眼不花,腰板儿挺直,走起路来微微外八字,鞋底稳稳地着地,不急不慢地迈步,这是他当厢里长老多年养成的仪态。
此时走在街上,背影透着落寞。
他万万没想到,正当年的儿子,刚把营生做得红火起来,便突然倒下了。
这辈子他从未这样沮丧过,甚至觉得在厢里有些抬不起头来。
有时当面或背地里说教厢里的一些人家,“心强命不强。有那要强的心,没那要强的命。人的日子要红火起来,光吃苦还不行,还得会吃苦。”
眼下,他方柏荣和儿子成了心强命不强的人,该人家背地里指点他了。
一进家,老伴儿带着哭腔儿急急问:“三娃咋样了?”
方柏荣道:“没死,就是炕上躺着不能动。老太婆,三娃躺倒了,剩下儿媳与那几个娃,他们摆布不开,咱老两口儿得出马去帮他们。”
方大婶:“咱俩这把年纪,如何帮他们?”
方柏荣:“你在家伺候三娃,我去东外城棉布店做账房。这老院、杂货铺,你说让大娃、二娃谁来接手?”
方大婶:“先喊来,你们爷儿仨商量。”
方柏荣央了人,将老大、老二夫妻喊到家,方柏荣盘腿坐炕上。
“你两家啥时候想去看兄弟,你们自己定。当下,我老两口儿得去和三娃住,这院、杂货铺你两家谁愿意搬过来,你俩说说。”
两家四口儿谁也不出声。
方柏荣又道:“出人么,不能白出。杂货铺一年进项也就十几两,与爹二一添作五,看谁愿意挣这几两。爹这四合院谁看杂货铺谁住。”
见两个儿还是不出声儿,方柏荣有些生气,“这么说你两家谁也不愿看。那爹把这杂货铺赁出去,等三娃的病稳下来,把这家业给你们哥儿仨分了。”
这时,老大宝元道:“爹,都是一家人,你让我们哥儿俩谁看,谁便来,你给几两算几两。”
方柏荣:“老大说这话也算入耳,那就这么办。房契、地契爹还都先把着,老大一家先搬过来住。就一条,这正房是我和你娘住,我老两口入土之前,你们无论谁来,都先住东厢房。”
方柏荣叹了口气,“爹这就算撂下了。原打算你们哥儿三个,无论谁把这一摊接过去,还在这一片厢里做长老,眼下只能走一步,说一步了。”
老二进元道:“爹说得在理。不过做厢里长老得有地、有房、有店,我们哥儿仨谁都不像爹一般,哪里能接得住。”
方柏荣:“先这么着吧。明儿一早你们谁有空儿,过来帮我们搬过去。”
老大道:“明儿一早我赶车过来。”
老二道:“那大哥帮着爹娘收拾东西,我们两口儿先去看望三娃。”
老二媳妇路上道:“你咋不出声,就显得大哥孝顺。”
老二道:“杂货铺的进项爹只给一半,你每日被缠住,谁管咱娃哩。”
老大媳妇回去的路上则说:“爹就顾三娃。这些年,爹做生意赚的咱们一文也没见到,全贴给三娃了。这又跟三娃住一起,索性把人和银钱都贴进去。倒是你老大和老二,有事需帮忙才唤过来。”
老大呛道:“那是我亲兄弟,爹娘不去管,你去管?勿要当面对爹娘说这话。”
第二日一早,老大与媳妇将自家铺盖和值钱一点儿的物件拉了一车过来。
方柏荣问:“娃们呢?”
老大媳妇道:“起早上义学去了,爹勿操心他们,跟他们说了,下义学直接回这边。”
老大将自家的东西卸下,将老两口儿的东西搬上车。方柏荣与老伴坐上去,马脖上的铜铃叮当作响,往城里北关走。
方柏荣想起带着小时的三娃回老家,也是这样的马车。那时三娃爱看花、爱听马铃铛响,心里不由一阵痛。
一到门口,方大婶急急进去,春红喊了声娘,便先哭起来。
一看儿子成了活死人,方大婶拍着、喊着、哭着,老大媳妇也跟着喊。
方中元似听到了娘的声音,眼角溢出一滴泪,嘴里发出含糊的声音。几人一起凑过来喊,方中元终归是不再理会,气息时急时缓。
方大婶睁着泪眼道:“他爹,咱娃这样还有救吗?”
方柏荣:“夜里与你讲了一宿,今日又问。咱请平阳最好的郎中,先这么治着。实在起不来了,咱几口儿人就陪着他。”
宝元眼角也挂了两滴泪,问:“爹,给三娃看病得多少银钱?”
方柏荣:“哪有个数。先花你兄弟自个儿的,不够再垫上我的,你哥儿俩儿多少也得出点儿。”
宝元:“那是自然。我当哥的怎会看兄弟这样不管,爹娘也别过于操劳,有事让弟妹唤我们过来。”
宝元说完,和媳妇告辞走了。
方柏荣见老大两口儿一分银钱也没留,心下有些不快。
问春红,“昨日你二哥、二嫂带着啥来的?”
春红:“我二嫂哭了一会儿,我二哥带了二斤绿豆糕。”
方柏荣怒道:“他两口儿是来拜年了?”
方大婶:“他爹,眼下也没到争他哥儿俩的时候,你手里不是还有么。”
方柏荣骂道:“两个没出息的东西,连三娃的脚后跟都不如。”
原先,方柏荣只觉得三娃老实,人又懒,后来见他办事有里有面儿,比他俩哥得体。一度想使些手段,将家业和厢里长老都传给三娃,将来光宗耀祖就靠他了,不想刚生出个想法,便被兜头一盆凉水浇灭。
今年,天寒得出奇,连黄河以南,未入腊月,也都冻上了。
平阳城内外也冻得如石头一般,出现了冻死牲口的事,官道上有了人冻掉耳朵、鼻子的传闻。
官道上的商旅早早绝了踪迹,城里人们冻得不愿上街。大多数店铺只正午开一会儿,其余时辰便关了店门,家里猫着。
最后一批年画没印完,颜料晕不开、手冻得家什拿不上手,作坊的工匠们只好都散回家。
棉布店也比往年早歇了半个多月;脂粉店更是整日不见一人进来,新货来不了,干脆也关了。
这下大家都有了空闲,而方中元却一如往常,能吃进些粥水。除此,就是喘着气而已。
方大婶每日抚摸着儿子,流几滴泪、说几句话,指望着能唤醒过来。
也不知方中元能否听见,偶尔眼角会溢出一滴泪来,这让老两口儿和春红高兴半天。
赵贵、奚富贵、小梅则是每日一趟,脂粉店的红利已经算清,三家各分了不到四十两。
剩下棉布店和木刻画的账还没算,待西安回了总账,算清后,也给方中元一份。
方柏荣确是悔得直搓手,这要是自己三娃不倒下,攒个几年,将家业全折给三娃,说不定就能成了大户,眼下却是什么指望都没了。
赵贵、奚富贵又先后请了两个郎中来,依旧是开药、煎药,花了二十来两,却无任何起色。
方柏荣见这么花银会入不敷出,便道:
“二位贤侄,我看中元这病,如此治下去是个无底洞。郎中只给你开些名贵补药,吃不死也治不好,不如先停了。慢慢访着哪里有治这种病的好郎中,咱再赌一下。”
赵贵、奚富贵是因了方柏荣的气话,才如此有用、没用地找郎中,一听也就依了方柏荣。
刘凤田派亲信前往太原府,随车带着两千两黄金,去拜见提刑按察使丰鸣铎大人。
本来,单飞虎家眷又送来了两万盐引。刘凤田觉得,送丰大人盐引欠妥,便从自己的库房里选了一件晋王玉圭带上。
自刘凤田到了河东盐池,除了处心积虑从盐务获利,也搜罗了不少二千多年前的晋国在此遗留的古物件儿。
一些自己留着,一些挑拣着给京城里重臣和自己用得着的人,值多少银子他也不知道,总归都是天下独一件的东西。
怕路上有闪失,随车跟了四个护卫。
宫善业和手下折没了,可刘凤田最不缺的就是这类人。
江湖上练功学艺不能当饭吃,最终还要委身于大户、富豪,给人办事或看家护院挣衣食。
这个亲信到了太原,打听到提刑按察使的府第,通报进去。
不一会儿,人和两个装金元宝的箱子都进了客厅,怀里掏出信和玉圭呈上去。
“大人,我们老爷命小人呈上黄金两千两、一件晋王玉圭和一封信。再请问大人有何吩咐,若大人无事,小人立马告辞返回平阳。”
丰鸣铎拿过信,拆开看了一眼,是为平阳府的一个商贾求情。
便道:“你一路劳苦,若不在此小憩,那就代我向刘员外问安。”
来人走后,丰鸣铎又细看了信里所说。
似这等无名之辈的事,只要托人或带财来求,他都不会拒绝。给人家事儿办了,自己也没什么风险,不办却是把人得罪了。
信中说平阳商人单飞虎,因生意做得较大,引同行妒忌,遭不良商人诬告陷害,现关在平阳刑房狱里。
因证据不足无法定罪,却又久拖不审,盼大人费神过问一二,早日还其清白。
丰鸣铎嘴角露出不易察觉的笑意。
现任平阳刑房主事自太原提刑司上任,原本就是他的属下。
在明朝中期以前,类似六品以下地方官员任职、调派,吏部会让布政司拿出一个告表来,吏部再依据各方的人脉关联一并做出布排。
不似后来京里各部,紧紧地把委任权独掌起来,做利益交换。故而才有邓兆恒及其属下在平阳一扎便十几年的事。
通常丰鸣铎对这样的事都要拖一拖,刘凤田托的事却不宜延迟。
第二日,写了张信笺,就两句话:平阳官员大换之初,宜清除积案。单飞虎一案有罪便判,无罪便放。
刚上任的刑房主事还未理清各方的勾连,接了丰鸣铎的信后,把单飞虎的案卷要过来看了一下。
那魏主事临卸职前,办了一件事,凡自己参与的单飞虎的案录一概销毁,案卷里剩下的都是些空口没有证据的收录。
便将老高唤来,“高指挥,提刑大人督促,尽快清除积案。凡是无有确凿证据的案件,嫌犯不宜久关下去。单飞虎关了太长时日,你再审一审,有罪便移交狱讼,无罪便放回。不能没有凭证,仅凭告发就一味关下去,否则朝廷的法度何在。”
老高心领神会。
单飞虎的案子他原来是有意躲着,知道里面水深,自己不能掺和。眼下新主事明摆着,让他将单飞虎操办着放出去。
他认字不全,找了个识字的心腹,将案卷中单飞虎桩桩件件的事与他说了个详细。
然后到单飞虎的房间里,“单员外,入刑房以来,兄弟照顾不周,请多见谅。”
单飞虎心眼儿一转,暗想,当是刘凤田托的人说上话了。
“高爷与单某素无恩怨,愿日后能结些恩义,勿生仇怨。”
老高本想卖个人情,一听单飞虎软中带硬,心道:他想必是已从上面疏通过,心里有底了。
呵呵一笑,“员外的案卷在下已着人看过,都是些没有凭据的举告,但若要就此一拍屁股走出去,怕引人闲话,总要走个过场。
明日在下审堂,若有冒犯还请员外担待。待过了堂,理了案卷,请主事大人阅了,员外便可轻松回府。”
第二日,老高坐堂,命将单飞虎押到堂上。
单飞虎心道:魏主事都让我坐着,你个刑捕司指挥还能将我怎样。尽管两旁衙役执水火棍威喝,单飞虎就是立而不跪,一双环眼睁圆,看着上面的老高。
老高有些无奈,一拍惊堂木,“单飞虎,有多个商户告你欺凌同行,强夺生意;多个庄主告你伪造田契、篡改田册,夺人田产,今日一件件审来。”
这一通数下来,单飞虎也有些胆小,尤其火烧军粮的事,足够立马砍头的。
老高先将商户、田主的状子一一问来,单飞虎自是一口否认。
老高喝道:“将嫌犯单飞虎押回去。”
老高将单飞虎的案件都定为查无实证,交与新主事批阅。
新主事道:“这等案件你签了即可,无需送我审阅。”
老高回到办公房,差人买了个食盒,亲自拎着给单飞虎送去。
“方才单员外受委屈了,在下一来赔罪,二来贺单员外即将归家。”
单飞虎不冷不热,坐在对着门的椅子上,看着老高斟满酒盅儿。
老高:“小者不论,大者一共七桩举案,在下皆做查无实证了断。自此员外无事一身轻,回家好好将养几日。第一杯酒,在下人微言轻,对员外照顾不周,赔罪。”
单飞虎没说话,与老高碰了一下,一饮而尽,伸筷子夹着菜吧嗒。
他在刑房住着,每日专人送酒食,并不比老高点来的菜差。
老高又道:“今日大堂之上失礼,对员外有所冒犯,再赔罪。”
第三杯酒,老高向单飞虎说了些吉利话。
单飞虎脸色温和了下来,“不管怎样,是你帮了我,不是我帮了你。我也敬高爷一杯,我一回府,十两黄金即刻送来。”
老高笑道:“员外骂我哩。无非是费些神、动动嘴、跑跑腿,这般事情在下自当效劳,无需客气。”
单飞虎筷子在老高面前摇了摇,“我单某恩怨分明,凡帮过我的,我都记着。高爷若有事情,无论官面上、还是井市上,单某都帮得上忙。”
二人说了不少虚假的允诺,虽都是废话,却也显得热闹又义气。
老高道:“我派人去员外府上,让明日派车来接。”
单飞虎:“不必。今晚我家人送饭时,告知一声即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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