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两日,荷儿为自己和王正阳做了孝衣,夜里为赵俭守灵,白日荷儿在西屋,王正阳在东屋胡乱睡一睡。
第三日一早,天刚亮,王正阳先前说好的那个车夫,已早早来到门前等候。
车夫个子小,与王正阳抬着棺材很吃力。二人便先将棺木放到车上,再将赵俭装进去。
没敢大声哭,荷儿抽泣着与王正阳跟在车后,往城南墓地而去。
路过脚店,王正阳进去唤了关锁出来磕头。
关锁一听赵俭殁了,急惶惶奔出大哭起来。
莫耀祖在的时候,赵俭常来,虽与关锁说话不多,但带吃的总有他一份,言谈举止间一直把他当家里人。
莫耀祖走时嘱咐,有什么为难事就找赵俭,就如他在一样。
在关锁心里,赵俭就是靠山。
赵俭走了,他觉得就如房子塌了半个屋顶,慌恐夹杂着哀伤,跪在车前哭着不起身。
已有路边的住户听到哭声,自巷子里出来,嘴里呼着白气,想看看脚店出了什么事。
王正阳急忙道:“关锁哥快起来,我们起早悄悄出来的,莫让路人注目。”
关锁起身抹着眼泪,“我回去拿铲,跟着去墓地,给赵叔填铲土。”
荷儿:“关锁,你看店吧。过年、过节记着去墓地祭拜,若我们顾不上,这一群长辈的香就靠你去点了。”
关锁:“关锁送赵叔上路”,说完跪在地上磕头。
墓地里,一座座坟覆盖着白雪,宛如亲人们就在眼前。
荷儿与王正阳每座坟前磕一回头,想到把赵俭也送来了,哀痛里有了一丝平静。
挨着王进福夫妇墓的一侧,选了块空地。
土地冻得坚实,好在王正阳有力气,奋力将一尺厚的冻土刨开,下面是未冻的黄土。
车夫用锹铲,王正阳用镢刨,中间歇了会儿,与车夫合力将棺椁拖入墓穴。
起好坟,王正阳给车夫个小银锭,“老哥与我家有善缘,帮了大忙,无暇置酒食致谢,一两银权当工钱和酒钱,且先回吧。”
车夫哪里半日挣过这么多银子,双手捧过,忙不迭道:“多了,太多了。我等着,待会儿送二位东家回府上。”
王正阳:“我们好不容易来一趟,这么多长辈,依次祭奠,说不好何时回城,老哥先回。”
车夫走后,王正阳与荷儿自赵俭开始,张老伯夫妇、袁大叔夫妇、许莜儿婆婆、王进福夫妇依次上香、摆供品、磕头。
王正阳拎起包裹,“两颗人头摆我赵叔面前,荷儿姑怕不怕。”
荷儿恨道:“把咱家害成这样,还怕什么。让你叔好好瞧瞧他们,地下也能瞑目了。”
王正阳将包裹丢到地上解开,两颗满是血污的人头摆在赵俭坟前。
荷儿先是唬得一惊,进而哭道:“爷,你看,这是害你的仇人,阳儿把公道找回来了,冤仇就此了结。先人们、大哥、大嫂作证,咱家没做过亏心事,保佑我和阳儿在这世上平平安安。”
王正阳跪在坟前,捡了根小树棍儿,拨弄着燃着的纸钱、纸人等祭物,边敲打着任锋的人头。
“爷爷、奶奶们、爹娘,此货受平阳城恶霸指使,将我赵叔杀害,他该不该死?”
荷儿往火里添着纸钱接道:“杀人偿命,该死。”
王正阳又敲着鲍云豹的人头,“此货色胆包天,屡次翻墙入室,欺我赵叔、荷儿姑,谋害我赵叔性命,他该不该死?”
荷儿大声接道:“他早该死。”
王正阳又道:“赵叔,侄儿不与那姓单的罢休,迟早取他性命。你若还有冤情便托梦与我,侄儿为你去讨公道。”
荷儿道:“爷,瞑目吧,别让阳儿再打杀了。我与阳儿寻个清静的地方度日,年节时来看你们。”
坟前的香燃尽时,两人才起身。王正阳觉得膝盖有些发麻,但他血气旺,心念一动,血脉便冲开了。
荷儿则起着吃力,站立不稳,王正阳扶着她,二人端详着墓园。
王进福生前栽的松树、柳树都活了,新旧一共五座坟,按辈分排列。
当初,王进福要按坐南朝北排,但袁玉环说,坐北朝南看着舒服,就如生前一样。这样就成了老人们在北,王进福夫妇和赵俭在南。
荷儿:“这俩货的狗头怎么办?”
王正阳大闹单府,杀了鲍云豹几个,老高也是乐见,但把柄却不能被老高抓到。
便道:“扔到远处喂野狗去。”
墓地东侧有一条浅浅的土沟。王正阳站在沟边,拎着一个的头发悠了两下,“嗖”地丢出十多丈远。
低头瞅了瞅手里的另一个,“这是鲍云豹的,荷儿姑,敢不敢扔了它。”
荷儿伸手拎过,“冤有头,债有主,真是好报应。”
念叨着,奋力向前丢出去,却是只扔出两丈远。
王正阳跳下去,捡起来又丢出十多丈外。
跳上来回头看着,“不知会被野狗叼到何处。”
这个时节,城南郊的荒坟滩被白雪覆盖,枯黄光秃的草茎从雪中一丛丛地伸出,在正午的日光下白茫茫一片刺眼。
两人站在沟边呆呆地看了一会儿,远远见有人也来挖墓坑,便顺着坟间弯曲的小路往大道走。
荷儿在冰冻的地面跪得久了,想是受了寒气,走着有些不稳。
上了官道,距南城门还有三、四里,王正阳:“荷儿姑,我背着走吧,前面还离得远哩。”
荷儿有些难为情,“连日不得喘息,姑不忍心再让你受累了。”
王正阳蹲下,“来吧姑,要不回去晚了。”
荷儿知道王正阳身高力大,也确实走不动了,便爬到背上。
王正阳背着荷儿大踏步走,二人一身孝衣,不一会儿进了脚店,
怕待会儿进城引人注目,将孝衣脱了。
关锁:“已过正午,定是饿了,我去给婶娘、正阳备酒饭。”
二人无心吃饭,让关锁去南门附近寻一顶轿来。
回到家已是后半晌,荷儿的腿缓过些劲来,去烧水备酒菜,王正阳则抓个空在院里练功。
不一会儿,一大盘蜜藕、一大盆盐水炖豆腐、一大盆鸡肉、半碗蒜蓉老醋端上来。
王正阳饭量极大,一入冬,荷儿会买几十只熟鸡鸭储起来,吃的时候化开。
王正阳:“荷儿姑,你今日腿受了寒,喝盅烧酒往外催催寒气。”
荷儿盘腿坐在王正阳对面,腿上蒙了被,两人边喝边商量。
王正阳思忖着,若之前早些离开,赵叔也不会丧命。当下,他与荷儿姑要尽早离开平阳城。
走之前,取了单飞虎性命,为赵叔了结仇怨;再将荷儿姑与春花一起送到西安。
“荷儿姑,这宅院眼前或租或卖都来不及了,将如何?”
荷儿肿着眼泡儿,咂了口酒,“这宅院是你赵叔拼着力为你挣的。还有两处老院,虽不值银钱,却也是祖产,不能轻易丢了。”
王正阳:“那就把门锁了,何时回来再说。”
荷儿:“总不会把咱房子拆了。你赵叔给你攒了三千多两银、几十两金,还有邓大人给你的二百两金。带上够咱们花的,其余和房契就留在这院。”
两人准备了几日,王正阳想,要不要此时与荷儿姑说春花的事,他原本打算让关锁丢了脚店,送春花去西安。
但离明年春末还有几个月,决计自己将春花与荷儿姑送到西安,再去洛阳。张了张嘴却是说不出。
便想着与春花商量定了,再回来说与荷儿姑。
“荷儿姑,后日咱们动身,将你送到西安,我再去洛阳。”
荷儿:“不是一起去洛阳么,你不去西安,姑去干什么?”
王正阳劝道:“洛阳比平阳府还凶险。上回赵叔与我随邓知府的人出远门,死伤了好几个,我赵叔的死或与他们也有关。”
荷儿呛道:“那就一起去西安。”
王正阳:“我赵叔也说过,邓大人派的差,拼了命也得办成。”
荷儿哭道:“原本指着咱三人一起度日,还没一年,你赵叔便丢下咱俩。无论如何,你去哪里我便随到哪里,死活都在一起。”
王正阳有些犯愁,想着往风陵渡的路上慢慢再劝荷儿姑。
第二日,王正阳出门前嘱咐,“荷儿姑,我去雇马车、脚夫,添置一匹马,再去脚店与关锁说句话,或许晚些回来。你关好门,我若回便翻墙进来。”
荷儿将王正阳送到门边,“记得回来与我说一声。”
王正阳到了脚店,日头刚升两竿高。
天寒,店里本就客人少,此时就关锁一人,正在客堂,将铜钱分成几小堆儿。
王正阳进门作揖,“关锁哥,大白日屋里数钱。”
关锁忙起身还礼,“正阳,我学着数钱。原来也不知多少,都带到倾银铺换成一块碎银。你看,这十个铜钱一小堆儿,八堆儿能换一钱银。”
王正阳:“你八堆穿成一串,省得到时数不清。”
关锁将一堆铜钱扒拉到抽斗里,“有件要紧事。那位小姐昨日寻到店来,这回跟我说,她叫春花,说找你不到,让我转告你,说她已怀了娃,以后就长住娘家了。”
王正阳正犹豫怎样见到春花。
当下又喜又担心。喜的是春花如愿了,怀了他的娃;担心的是春花被张家休回家,她爹娘会如何对待她。
心想,若春花爹娘待她不好,这回就直接带着她随荷儿姑一起走。都怀上自己的娃了,荷儿姑也说不出什么。
原来,春花从娘家回到张家,婆婆和丈夫对她更冷淡了。只要在春花能听见的地方,张公子便指桑骂槐。
与婆婆对面,春花施礼喊婆婆,婆婆眼皮垂着,理都不理。
俩月后春花开始折腾,吐个不停,婆婆觉得媳妇八成是怀孕了。
想着虽这个媳妇与自家处处不合,晚间也不让儿子碰。偶尔同一回房却也说不定,若为自家生了孙辈,也算没白娶她一回。
天寒地冻,地里无活。这天张公子和他爹看着长工们在后院起圈粪。
婆婆却让人请了郎中,直接进了春花的屋。一把脉,郎中道:“恭喜啊,这是有喜了。”
婆婆当天便将春花有喜的事告与丈夫和儿子。
张公子惊愕道:“娘啊,自二房进门,我就没再碰过她一回,她这是有奸情了。”
一时,婆婆在自己屋里咒骂,张公子则来寻事。见春花已插上了门,堂屋里叉腰骂道:“淫妇,还有脸吃我家饭,立马自张家滚出去。”
春花只是关了门在里面哭,二房的娃在西屋哭,一时张家乱了。
春花的公公喝住了哭闹,在西院屋里,三口儿人商量。
公公:“你娘儿俩抱定这娃不是咱家的?”
张公子:“爹,千真万确。这小一年,我连她手都没碰过。”
公公怒道:“那你娶了个啥?娘娘?”
婆婆道:“大约就是她家那个车倌儿的。”
张公子:“爹,咱张家赶紧开祠堂,把那车倌抓来,将这奸夫淫妇一人打一顿皮鞭再说。”
见爹不作声,张公子急道:“要不就报官,将他俩送衙门里治罪。”
“你俩都给我闭嘴”,公公到春花屋门外,高声道:“谁的话我也不听。跟我说,这娃是不是张家的?你若说是,我张家好吃好喝伺候;若说不是,你当下便离开。”
春花边哭边想,不就是等着这天么,便回了声:“不是张家的。”
公公一跺脚,“立马收拾你东西,在我张家一刻也多余。”
张公子边高声叫骂着,边写休书。
公公已差长工套好了马车。
春花一时竟觉得对不住张家,向公婆、丈夫磕了头,在婆婆和丈夫的咒骂声中上了车。
想想自与王正阳一起赶庙会至今,哭一会儿,笑一会儿。回到家爹娘等着她的是什么,又犯起怵来。
那长工将春花送到高府,遵着东家的吩咐,进得内院。恰高金堂四口儿人都在,长工把休书往高金堂手里一递,扭头便走。
不明就里的高金堂急打开看,只见几行字:淫妇高春花,懒惰刁蛮,不守妇道,与人通奸,暗自怀胎。辱我门风,污我宗祠,为张氏列祖列宗不容。今休回高家,自此两断。
高金堂手哆嗦着,冲着长工去的大门口叫骂:“日你娘那……”,转向低头哭泣的春花,“休书所说是真?”
春花自顾哭着不作答。
高金堂羞怒万分,将休书撕得粉碎,甩向春花的脸。转了一圈儿,抓起个瓷瓶要往春花身上砸,两个太太和张奶妈忙上前阻拦。
张奶妈将春花拉到院里,进了西厢房。
高金堂将瓷瓶地上摔了个粉碎,跳着脚冲窗外骂,“日你娘的,不要脸的都进了我高家。你死到外面去,别污了我高家这块地面。”
春花自小娇生惯养,那受得了这个,一时真有死的心,跳下炕往外冲。
高金堂的大门外有口水井,是高家自用的。水虽不太深,却足以淹死人。
张奶娘边竭力拉着,边大喊来人。
大太太、二太太撇下高金堂跑出来,跟着拉住,二花也哭着出来拉姐姐。
高金堂站在台阶上吼道:“让她去死,莫拦她。”
大太太向高金堂跪下,“老爷,你放过闺女吧,闺女要有个三长两短,我也不活了。”
高金堂:“都去死,我落个清静。”
二太太也跟着跪下,“老爷,你还没让闺女说一句话,就发脾气,好歹先问清楚了。”
毕竟是亲生的,火气也撒出去一些,看着春花痛哭流涕,寻死觅活的样子,高金堂心软了一下。
二太太见状,忙起来将高老爷劝回屋,软语安抚。
高金堂一听也有些道理,仅听张家一面之词就把自个儿闺女折腾成这样,自己是不是太愣了。
骂了几句,躲东屋炕上躺着去了。
当天没事了,接下来几日也就平息了。
春花住到了西跨院,大太太、二太太、张奶娘自是要问个明白。
大太太:“张家说的是真?”
春花不开口。
大太太:“肚里是谁的娃?”
春花本想一回家便与爹娘挑明,若爹娘不同意,她就学三太太,跟王正阳私奔。被高老爷大闹一回,一下又不敢讲了,还是不开口。
二太太对大太太道:“姐,咱先弄清闺女是不是怀上了,别八字没一撇,先把自个儿闺女折腾坏了。”
这话说到了大太太心坎里。
那边劝着高老爷,这边让张奶娘黑夜也陪着春花照顾着。
大太太渐渐心里也有了主意。一边哄高金堂,“闺女或许是别的病哩,请郎中好好看看再说。”
另一边劝,“若闺女肚里真有了娃,他张家不要,正好来顶咱高家的门户。”
高金堂怒道:“你比你闺女还不要脸。”一句话把大太太说得也是寻死觅活一回。
折腾得家里人连吵架的精神气儿都没了,反倒平静下来。
春花的饭每日张奶娘送西跨院里,高金堂不让她进正房。春花也不再哭闹,一心等着王正阳来接她。
高金堂心里的气顺不下来,当初是因为有三太太的宝儿,才没想招上门女婿。三太太要是跟老陈早跑两年,说不定真抱上孙辈了。
终于,二太太从春花嘴里问出,娃是王正阳的,高金堂和大太太咒骂了几日。
高金堂的心思却是转了弯儿,若逼着自己的闺女去死,他自是不忍心;但要王正阳这个寒门孤儿做上门女婿,门儿都没有。
春花生下的娃要是个男的,索性便随了高家。
只是心里窝火,堂堂高老爷被一个赶车的小伙计羞辱了。
大太太见高老爷对闺女有了缓和之意;春花回来鸡飞狗跳地折腾,怕闺女肚里的娃有了意外,伺候得更精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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