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早上,吃完早饭,红日已照到汾河对面的山脚。
将车马留在店里,喊了车夫老张一起去。
千佛崖不大,在汾河东岸约摸二十丈长的南北向石崖上,凿了大大小小的数百尊佛像,或许曾经有上千尊。
石崖面向河的空地上,凿了数个方形石坑,想来是下雨时疏导空地上的雨水,也或许是空地上原本建有亭阁之类。
王正阳以前路过此处,曾见过善男信女在这里烧香拜佛,更多的是商旅住宿或歇息时,求财保平安。
荷儿欣喜地指着前面,“那个大石头香炉还在,仍是原来模样,只是沧桑了些。”
从南往北慢慢走,佛像大的丈余,小的寸许,在石崖上向西端坐,面容祥和。
荷儿:“自这里过时,娘跟我说,这些都是佛爷爷,是天上的神。我看着像我爹兵营里的那些叔叔、伯伯们,还问爹怎不把他的像刻上去。”
王正阳哈哈笑着,他随高老爷去过一回龙门石窟,也觉得这里的造像与龙门的很是不同。
“确是有些像霍州人,扁平方脸,身形滚圆、粗壮。”
荷儿道:“或许是石匠不同。当初,我与你莜儿姑绣丝帕,一样的花样、一样的线,绣出来却不一样;后来拉着你娘也绣了一块,又是另一番模样。”
一对穿着僧衣的老头儿、老婆婆挎着柳条儿篮,篮里装着香束,搭讪道:
“施主,上柱香,许个愿,千佛保佑。”
一文铜钱三支香,三文给一束,王正阳拿起一束看了看,笑道:
“这一束能卖七文,为何却只卖三文?”
老头儿道:“我两个老朽托众佛庇护,得一日两餐粥饭,剩下的铜钱存起来,够一年为众佛清理一回容颜和法所便足矣。”
王正阳、荷儿听了有些惊讶。
这几年,二人手里没缺过银子,花起来也只图称心,不问价钱多少。
荷儿小声道:“阳儿,多给爷爷、婆婆些吧。”
王正阳腰袋里取出一两银子,“爷爷所言让小的惭愧。这一两银子托爷爷、婆婆代我们在佛前多上几回香。”
老婆婆欣喜接过道:
“施主心意老尼代众佛领了,看三位都是有佛缘的人,佛前拜一拜,诸恶事远离。”
王正阳与荷儿双双焚香跪拜,王正阳心里祈祷春花与荷儿平平安安,不要再被他牵连。
荷儿则暗自祈求王正阳早日康复。
起身见车夫老张在一边站着看,荷儿道:
“张大哥何不也拜一拜?”
老张脸一红推辞,“贵人施舍上香,我这等人不便掺和。”
王正阳道:“咱们本一起来,机会难得,莫错过。”
老头儿笑道:“见佛就拜,心里坦然,世上坦途,赶紧许个愿吧。”
老张规规矩矩焚香,磕了三个头。
老头儿看着王正阳与荷儿,“后生,看你俩是经着事。烦恼皆因争斗。你若放下心思顺着它,会眼睁睁看着他争到的、你失去的都化为乌有。”
王正阳听着心里不认同,若顺着他们,自己的命早没了。邓大人、钟大人又是为了什么?
老头儿看着王正阳摇摇头,叹道:
“火候未到啊。”
荷儿问:“师父,人与物可有区别?”
老头儿:“万般皆是缘,来去不由己。人的肉身还不如崖边的那棵草长久哩,却是都一样。”
王正阳想起在尧帝庙,那位住持让他看树上的鸟儿,莫非身边的荷儿姑也是如此?
别了老夫妇,车沿着河岸向北走了十来里,向东拐进一条深谷,是个叫十里铺的村。
沿村旁的土路而上,登顶处又有个小驿站。
下了车眺望,西面的山谷是汾河,南面是连绵的丘陵、沟壑,东面的丘陵延绵到高峻的山峰下,北面则是尽收眼底的霍州城。
荷儿说,当年她与爹娘曾在此回望霍州城,娘说再也回不来了。
高处的风无所遮拦,呼呼地吹着人脸,一会儿便将棉衣吹透。王正阳催荷儿上车,沿着深深的土沟向霍州城去。
霍州城的城墙高大厚实,城楼也不似其它地方飞檐斗拱,城门却是小了一圈儿。
进了霍州城,两旁的店铺鳞次栉比,荷儿掀着车帘看窗外,眼睛有些不够用。
王正阳:“既然来看霍州城,不如下车慢慢走一走。”
王正阳让老张赶着车,先往霍州署衙的牌楼附近等着。
霍州几条宽窄不同的街,不似洪洞那么讲究,更没有平阳城那样的气派,却处处都显得厚重、结实。
荷儿四下打量着,“小时候到处都很大,眼前看什么都显得小了,房也矮了,门也小了,街也窄了。”
王正阳接道:“是人长大了。”
荷儿仰脸看着王正阳,“我没大多少啊?”
走到署衙门外,谯楼前立着四个带刀皀吏,边上拴着两匹膘肥体壮的马。
荷儿站在牌楼下,通过谯楼的门洞往里看,能看见里面署衙气势宏伟的正门,正门里的四个衙役挎刀执枪,站得笔直。
王正阳:“听说这里大老爷审案,有时会择日公告,允许百姓去观看,到时守谯楼的衙役会往进放百、八十人。”
二人站在牌楼下向里指指点点,几个衙役也不管。
荷儿道:“我随爹在这里看过,问里面是啥样的。爹说等我长大了,嫁给大老爷就能进去看了,”说完笑了一下。
王正阳:“就是官老爷们办公的地方,还有些差役里外跑腿儿。知府衙门里有花园,想这里也有。日后有机会,我带荷儿姑去更气派的衙门里看。”
二人又在衙门的东西大街走了走。
这里是霍州城最繁华的地方,高老爷的丝绸店也开在这里,王正阳不想见熟人,便上车离开。
荷儿顺着小时的记忆,又去逛了一番文庙。
很精制的一座庙宇,一个老住持,带着几个小和尚,将里外收拾的洁净亮堂。
荷儿道:“我们住这里也挺好,清静、幽深,无人打扰,一日能过得很长。”
王正阳正经道:“荷儿姑,庙里是不可男女同室的。”荷儿看了他一眼,脸红了一下。
荷儿说,还想去兵营看看,却是忘了路。
王正阳前面打听着,老张驱车跟着往东走。
快要出城的时候,眼前一道长长的围墙,贴着围墙是一间挨一间的矮砖房。
荷儿:“原来我与爹娘便住贴墙盖的窝棚,还有很多小吃店,现在都变砖房了。”
从兵营门口看进去,几个军士无聊地守着营门,也往这边看,早已是物是人非。
南面、北面再转了一圈儿,念叨了几句小时和爹娘一起的事情,道:
“咱俩的爹娘都没了,姑却光顾自个儿的念想。罢了,吃完饭还是早些歇了。”
太阳的余辉还照着霍州城,车夫老张去了脚店,要了一个菜、两个馍、一壶酒,吃喝得脸红耳热。
荷儿、王正阳进了客店旁的一家饭馆。
荷儿自己要了一碗荞麦粉,两个小茴香烧饼。
犹豫着给王正阳点什么。
荷儿道:“阳儿,要不你先尝尝凉粉,我小时的味道。”
荞麦粉坨切成小条儿,舀一勺盐水、加一撮葱花儿,再倒上陈醋。王正阳端起吸溜了一大口,略带苦味儿,道:
“我要十碗,再加二十个烧饼。”
荷儿点了一盘枣泥藕做下酒菜,王正阳唏里呼噜把十碗凉粉和二十个烧饼吃完,一瓶酒他喝多半,荷儿喝少半。
太阳落山,王正阳便开始洗漱。
荷儿:“阳儿,你自己练功,姑先睡了。”
炕烧得热,借着刚喝完酒,身上的疼轻些,荷儿想赶紧入睡。半夜醒来,却是与王正阳又在一个被里。
暗自叹口气,她与王正阳如此两、三个月,却未有过男女之事,这是她将来去见大哥、大嫂和赵俭的颜面。
想着,待王正阳将来娶了媳妇,也就一切如常了。
第二日,天未亮,荷儿催王正阳起来练功。
自与荷儿同住一室,王正阳变得贪睡了,人也胖了不少。
“阳儿,你若没有一身功夫,仅一个鲍云豹就把咱欺负死;你赵叔若有你这般身手,咱俩何至于逃到这里;还有邓大人派你的事都要凭本领,可不敢有丝毫荒废。”
与其说王正阳贪恋荷儿姑的身体,不如说是恋这个人,只要能陪在身边,荷儿姑说什么他都听。
荷儿姑说,爹娘背着她去娲皇庙为她祈过福。
霍州城往东是一块平川,平川的南北是丘陵,东面是山。娲皇庙在东南丘陵的脚下。
荷儿说想走着去,王正阳让老张赶车先到娲皇庙等着。
二人沿着城外向东的大路慢慢走,眼前虽没有平阳城周边那样开阔,却也是阡陌纵横。
北面一里来地,背风向阳处也是一大片砖墙灰瓦的房屋,在朝阳的映照下俯视着南面的开阔之地。
荷儿指着道:“若住在那里也挺好,深宅大院,夏天看雨打庄稼,冬天看遍地的雪。你练功,我给你温酒。”
王正阳笑道:“眼前的田地大约都是老爷们的,我们到处走、到处看也挺好,不必住到哪个地方。”
荷儿接道:“只是别回平阳城了,就是回也是悄悄上了坟便走。”
田间土路上有驴车和驮着粪筐的牲口往田间运土粪,将家里牲畜积攒的粪肥倾倒在地里,堆成堆,用土埋上。
远远看见南涧河,岸边的芦苇被割得干干净净,裸露着一片片未化的冰和黑白的河床。
荷儿被一时的兴致催着走出七、八里,血脉通了,体内的寒气也散遍全身,浑身酸痛,脸颊泛红,有些支撑不住。
走到河边,南涧河上没有桥。冬天南北往来走冰,夏天水浅蹚水,水急便绕道南门外的石桥。
老张大约已赶车蹚水过去,不见了踪影。河上的冰也化了一半,不蹚水过不了河。
王正阳蹲下身,“荷儿姑,上来。”
荷儿:“你要蹚水?”
王正阳背上荷儿,拣着河床的裸露处,三跳两跃便过了河,并没有放下。道:
“我知荷儿姑走不动了,我背着往庙里。”
荷儿知道他恢复得差不多了,也没多说话,在王正阳背上左右看着,“你看那编席的老汉在看咱俩。”
王正阳:“他编他的,咱走咱的。”
王正阳健步如飞,顺着土坡往丘陵上走。
荷儿道:“阳儿,你走得比骡马快哩。”
王正阳嘿嘿笑着,荷儿:“我说的是真的。”
王正阳:“往后,只要荷儿姑累了,就到我背上来。”
荷儿叹口气:“哪里还有姑的模样。”
王正阳:“只要荷儿姑高兴,我都愿意。”
老张已等在娲皇庙门外的空地上,见王正阳背着女人上得坡来,笑道:
“东家脚程也不慢啊。”
他看这一对男女年龄似有几岁差异,年轻人开口闭口叫姑,却又日日形影不离,好得跟一个人似的。
他一开始疑是私奔,又一想,人家自一个门里出来,或许是亲上加亲。
这两人出手大方,待人和气,自己不用小心翼翼伺候,倒也轻松。
庙不大,砖雕的牌楼很是精美,庙门用灰砖建成小城楼的样式,上面雕梁画柱,虽小却精致。
一入庙门,东面住的是住持和三、两个穿道袍的人,道俗难辨。
见王正阳、荷儿进来,便迎上来讲女娲娘娘佑护众生,有求必应。
王正阳奉上五钱香火,与荷儿进了正殿。
眼前女娲娘娘面容慈祥,目视着面前的香客,雕像前的男女小人儿或抱禾或牵兽,或捕鱼或摘果,意喻在娲皇佑护下安居乐业,生生不息。
王正阳心里慨叹,诸如邓大人、钟大人殚精竭虑,连自己这样的草民也带进来,大概也就是图个百姓安居乐业。
他边磕头,边祈求娲皇娘娘保佑邓大人、耀祖姑夫、荷儿姑与自己平安,保佑赵叔、钟大人和家人们在那边安乐。
西殿中间则是泥塑娲皇的人首蛇身像,很是华丽。
王正阳小时在院里、屋后有时会看见蛇,娘怕他去招惹它们,吓唬说:蛇是蟒羔,若伤害了蟒羔,大蟒会找来寻仇,所以对蛇一直存有恐惧。
眼前的女皇像却让她看着亲切与感动。
两边画的各是女皇抟土造人、炼石补天、制作乐器及规矩、教导众人结成婚姻的故事,王正阳细细看着,内心一阵莫名地激动。
娲皇庙不大,荷儿在庙里转了片刻,回忆儿时爹娘带她来此的情景,一切都未变。见王正阳跪在像前仰视,便也跪下去陪着。
自侧殿出来,荷儿道:“阳儿,来霍州,该看的姑都看了,想爹娘的地方也都走过了,之后往哪里去听你的。”
王正阳:“我们自赵城往河西去。”
无需回霍州城,顺着南涧河的南岸,一直向西。在城南的桥头向南拐上了官道,又上到了梁顶的驿站。
回首望了一眼,灰色的霍州城在正午阳光的照耀下,清晰异常,甚至能分出街上的车马行人。
荷儿知道,大概如娘当年说的,此生最后一眼看霍州城了。叹了口气,坐上车,于太阳落山时又回到了千佛崖驿站。
其实时辰还早,只因吕梁山高峻,千佛崖在汾河狭窄的谷地,暮色早早降临。
王正阳遵了荷儿姑的教导,在屋里练了两个时辰功架,才上炕歇息,一如来时的阴冷,荷儿姑已暖好了被窝等他。”
第二日过二十里铺,王正阳说到驿站寻口茶喝。
赵城到霍州直至忻州,十里一驿,常驻三、两个驿卒,为路过的官家人和商旅提供住宿、歇息的地方。
官府的公差凭官票住宿,商旅自然是自己花银钱。驿卒有一点儿工食银,主要却是靠收商旅的银钱过活,算是半官半民。
大一些的像洪洞、赵城的驿馆能容几十个客人,千佛崖的驿站也能容十几个。
二十里铺这样的驿站就是个喝茶、吃干粮的地方,老驿卒用托盘端上两盏茶,一碟瓜子。
王正阳喊:“张大叔,无需看着,过来喝茶。”
车夫老张何时坐在窗明几净处让官家的人上过茶,忙摇手谢绝。
在平阳城载客三六九等的人都见过,这几日跟下来,他察觉年轻人不经意间会露出一丝杀气。
王正阳吸了一口,是上好的铁观音,掏出个银瓜子递给驿卒道:“老伯,给我那位大叔也送盏茶过去。”
老驿卒道:“客官识货,这是上等铁观音,我们这小驿站每年只进一包,留着招待过路官老爷。老汉看二位非粗食淡饭之人,故以上等茶相待,两、三分银子却也是物有所值。”
王正阳道:“晚辈也曾走过此路几回,今年看着商旅少了些。”
老驿卒:“这几年天寒,冬天冷得早,做生意的时节也错开了,似二位这样闲散的就更少。”
王正阳叹道:“老伯才是真见过世面。驿站虽小,但南北往来,无论多大的官老爷都要从此处过。”
荷儿问:“邓大人也走此处么?”
王正阳:“自然是,说不定也在此桌前坐过哩。”
老驿卒听到接口问:“你说得可是平阳府的知府邓大人?”
王正阳忙道:“我们也是听说。”
老驿卒:“邓大人是在此略歇了片刻。他问我由北往南的货什么多,由南往北的货又是什么多。老汉这些年,布政司、府里的大官老爷见过不少,从未见过如此有气派又和蔼之人。”
顿了一下,又道:“若说天下大势,老汉常年守在这路边,却也看个差不离。边关吃紧的时候,平阳府往北送得粮就多,必是边关增了军马。几年前,平阳府不断往大同、宣府送大刀、送铠甲,结果不出一年半载,就听到了边关大胜鞑靼的消息。”
王正阳想到,为甘肃镇和兰州卫造重甲引出的诸多事情,当下越闹越大。
也不知邓知府回京城后怎么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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