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二十八这天,方柏荣、赵贵算清了最后一笔帐,每个人该得多少也都清清楚楚。
莫耀祖生意上的大宗银两都放在府库,方柏荣与赵贵、奚富贵坐了车,将成箱的银子从府库中取出,带回东外城。
车夫、打杂的一律结清,打发走了所有的人。剩下三人,看着半箱银锭喜滋滋地端详了片刻,才开始分。
赵贵、奚富贵从棉布生意里每人得银九十两;方柏荣父子做得时间短些,共得银六十两。
今年的年画生意没空卖力去做,但莫耀祖卖得好。奚富贵出力多,方中元送了几回,张德柱与莫耀祖返回的银子,除去本钱共得利六十两。
赵贵、奚富贵要均分为每人二十两。
方柏荣拒道:“这生意一直是你哥儿俩的,中元半路进来,与你们均分不妥当,他得十两已是值了。”
赵贵:“我三人一伙谁也没偷懒,自当均分。”
推来让去,方柏荣领了十四两,赵贵、奚富贵各分二十三两。
分停当,日头已经西挂,加上脂粉店每人四十两,方柏荣口袋里装了一百一十四两大小银锭。
这让他感慨不已,原来赚银子还有这么多门路,一大包银锭全是这哥儿俩的成全。道:
“天色不早不晚,大叔得了这一大包银子,得好好请请你哥儿俩。”
赵贵眯着小眼儿笑道:“我们是得犒劳犒劳自个儿,这一年天天跟阵前打仗一样,连轴转,借着过年好好歇几日。”
奚富贵:“家里大婶、娃们也该吃饭了,我们买回去一起吃,岂不更好。”
赵贵:“那就订俩食盒,让他们送到家,大人、娃们全有了。”
在隆冬的寒意里,方柏荣、赵贵、奚富贵披着一身后半晌的阳光和疲惫,轻松进了院。
院里静悄悄的,只有唰唰的洗衣声。春红坐着小板凳在大陶盆里洗尿褯子,方中元依然在西屋沉睡,方大婶哄三个玩累的娃睡着,自己也跟着睡过去。
春红起身奓着胳膊,通红的两手滴着水,有些意外,“爹,今儿如何回来这么早。”
方柏荣看着儿媳妇,心里叹息着。
“今年的事情都了结了,就剩过年了。”
奚富贵看着春红单薄的身子、细瘦的胳膊有些心疼,却不能说什么,道:
“今日点了食盒,一会儿就送到,不用做饭了。”
方大婶听到声音醒了,迷迷糊糊地问:“你们爷儿仨齐刷刷回来,有什么事?”
方柏荣原来往家里带银两,只往柜里一锁,钥匙丢给方大婶。可今日,在这个晴朗寒冷、心里灰暗的日子,他期望一包银子,能让老伴儿笑一笑。
“呯”地将银口袋撴堂柜上,大声道:
“一百一十四两,我与中元挣来的,老太婆收好。”
方大婶脸上果然绽出笑容,“怎的这样多,你跟着哥儿俩沾了大光,可惜中元成废人了”,说着脸色又黯淡下来。
赵贵道:“大婶放心,明年大叔还跟我们干,定能养活你们娘儿几个。”
奚富贵又帮春红倒水、拎水。刚洗罢,一个小伙计嘴里呼着白气,挑着食盒找上门来,将饭菜撂下,挑着空食盒匆匆走了。
方柏荣道:“虽说时辰早了些,趁菜热乎,我们慢慢吃喝着。”
快要吃喝罢,太阳已落下,小梅这时回来了。
礼罢笑道:“今日人又全了。”
方柏荣:“早知等你片刻一起吃。”
赵贵问:“今日怎的回来早了?”
小梅道:“一个接一个让我妆面,腰都麻木了。明日、后日是二十九、三十,与我约的人更多,我早些回来歇一歇,明日再去。”
春红把给小梅留的菜热了一下端上来,小梅在地上自己吃。
“大叔,你们今日也回来得早。”
赵贵:“我们店里忙完了,剩下就是一门心思过年。”
小梅:“找我妆面的原本不收银钱,人家来买货,顺便给描画几下,图多笼络几个老主顾。可人一多,脂粉、花黄、唇脂耗费大了,我只收一分银子的脂粉,谁知不说卖货,只说妆面一天就能得几钱银。
年前、后这几日,我自己忙不过来,要不这几日你们帮着大婶照看中元和娃们,让春红与我到店里去,我看春红匀面手法比我好。”
方柏荣:“去,当然得去,俩媳妇一天挣几钱银,凭啥不去,娃们我看。”
赵贵:“明日我与富贵先各自收拾家,然后一起来给大叔屋里、屋外归置一下,贴贴春联。”
奚富贵咧嘴嘿嘿了两声,“我租那小破院没啥可收拾的,明日我先来这里。”
转向方柏荣道:“大叔这院虽不大,却是位置好,布局好,住着舒服,还容易打扫。”
方大婶:“再破也是自己的住处,扫一扫除除晦气,贴贴春联图个新鲜,给来年开个好头儿。富贵听大婶的,应节气的事不能不做。”
方大婶心里又犯嘀咕,富贵自家的事不做,整日在这里泡着也不妥。
腊月二十九,赵贵、奚富贵将自家扫了一回,贴了春联,原本破落的小土院立马多了几分喜气。
赵贵想,来年无论如何,要换个像样的房院,怎么也不能比方中元的差。
奚富贵却是没兴致,边贴春联边想,屋里炕上没有媳妇,院里没有儿女跑着,我给谁贴?就我自己还不如饭馆里吃一顿。饭馆关了,再到娼门里混一夜,无非是多花一两银罢。
莫耀祖曾对他讲:“娼门是只赚不赔的地方,你进那地儿,就是只赔不赚的主儿。喜好上绝无好结果,我做生意从不用这种人,不知赔赚我用他做什么伙计。”
这一年,奚富贵还真没进过娼门。
然而一过年,人家热闹闹、自己静悄悄的落寞,让他坐卧难安,他就想与人呆会儿,哪怕说句闲话。
半前晌,便手捏着几副春联来方中元家。
方柏荣已在东屋摆开了桌、研好墨、裁好了纸,就等着奚富贵、赵贵来一睹他挥毫写春联。见奚富贵已经拿了写好的春联来,笑道:
“叔年年给街坊四邻写,今年我搬城里了,不知他们到何处央人去写。叔这些年,就图个街坊四邻往来的人气。少说了句话,今后你两家的对儿我包了。”
奚富贵打下手,帮着方柏荣铺纸摆弄。春红随小梅去了脂粉店,奚富贵心里突然有些空落落的。
奚富贵没别的想法,就是想在春红洗衣、做饭时打个下手,说几句不痛不痒的话。春红柔柔弱弱的身子和声音他看着心疼,听着也心疼,还有种说不清楚的舒服。
方大婶喂了方中元一回稀粥,过来用粉的、黄的、绿的纸剪了一叠吊瓜,熬了一小盆白面浆糊。
奚富贵在方柏荣的指点下开始四处贴,他不识字,不知什么春联该贴在什么地方。
这时赵贵也来了,帮着奚富贵贴完,二人清理了一下院里。奚富贵要去洗方中元的尿褯子,方大婶道:
“使不得,你做这等事让我老两口儿如何还你?”
奚富贵:“说好的么,银子一起分,活儿一起干,弟妹、小梅嫂嫂到店里赚银子去了,这边的活儿我自应该做一些。你们两家都出俩人干活,我一个人怎好歇着。”
赵贵笑道;“那你便洗,我帮你拎水、倒水。”
方柏荣道:“这过成一家了,你哥儿俩忙着,我去采办些酒菜,今日晚间还一起吃。”
奚富贵:“大叔,采办来我掌勺。”
方柏荣背了个柳条筐,街上遛了一圈儿,萝卜、白菜、大葱、猪肉、羊肉、点心、几瓶杏花村,装了满满一筐背回家。
奚富贵让赵贵打下手,萝卜炖羊肉、白菜炒猪肉、大葱炒鸡蛋、糖水藕片,几样菜做好,就等小梅、春红回来。这时方大婶喊:
“三娃他爹,端盆温水来。”
方中元又拉了,赵贵、奚富贵一个掫着方中元,一个递湿布巾,方大婶细细擦着,垂泪道:
“可怜的儿啊,说你可怜,好端端正当年的身子骨却成了废人;说你不可怜,这么多人伺候你。”
这时,院里有人喊:“爹、娘。”原来是宝元、进元哥儿俩结伴来了。
进门磕了头起身,“过年了,我们哥儿俩过来,看看爹娘和三娃需要帮着做些甚?”
方柏荣不冷不热地笑了两声,“你哥儿俩自己看,这屋里屋外还有啥可干的,自己动手干就是。”
与宝元、进元相互见过,赵贵道:“我与富贵今日无事,过来帮大叔、大婶拾掇一下,大约也无甚活计了。”
奚富贵道:“二位大哥,菜已做好了,正好一起喝杯酒,今日这才叫团圆。”
老二方进元道:“初一我们两家大小还过来拜年哩。”
哥儿俩进西屋,看了看方中元,趴在耳朵上唤了几声,方中元除了呼吸,自是无一点儿动静。
老大宝元掀开被看了看,浓烈的尿骚味熏得他扇了扇鼻子,道:
“还好,没长褥疮,这么下去何日是个头儿,郎中怎么讲?”
方柏荣鼻子里哼了一声没理。
方大婶:“就这么守着,活到哪天算哪天。”
老二进元抹了下眼角的泪,“我们店里有伙计讲,他们村有个老汉,扎针手艺了得,待过完年我打问一下。”
哥儿俩走后,方大婶怨老伴儿,“老大、老二年前来看一眼也是好心,你甩头打脸的,让娃们心里别扭。”
方柏荣冷笑道:“挺好,还知道有老爹、老娘和炕上催命的兄弟,过来看了一眼,我真是没白养他们。”
赵贵道:“大叔,两位大哥都拖家带口,操办着过自己的日子不容易,我与富贵若也各养着几个娃,怕是也没眼前这么轻松。”
方柏荣感慨道:“他哥儿俩才叫娶了媳妇忘了娘,养了儿忘了爹哩。”
方大婶:“当着中元俩兄弟面,你也不怕笑话。”
方柏荣怒道:“我瞎说他哥儿俩了?我若不每次好吃好喝招待,你看他俩那媳妇、娃们来不来给你拜年。”
小梅、春红回来得挺晚,奚富贵将锅里热的饭菜端出来。
春红今日离了方中元的屎尿和繁杂的劳累,给小梅打了一天下手。
穿着平时不穿的光鲜衣裳、在脂粉店里妆了面,加上今日二人多赚了几钱银子,说好明日早些再去,心情一放松,一下跟换了个人似的。
看得奚富贵心里暗动,刹那间便回了神儿,人家有丈夫、有俩娃,还有公婆在身边守着,自己算哪根葱。
吃罢饭,不算那屋的方中元,东屋连老带少一共九口人,说了会儿闲话,小梅、春红洗了碗筷。
方大婶笑道:“咱们明日还跟今日一样,我看这一起过日子也挺好,你伸把手、他出只脚,这活儿不知不觉就干完了。”
方柏荣道:“对,明日俩媳妇还去脂粉店,年一过肯定不如这几日,那时候再回来。”
三十这天,一切如常。吃完晚饭,老两口相留一起熬年夜,赵贵道:
“明日中元两位兄长全家过来拜年,叔、婶也早些睡了。”
年夜的平阳城,红的、白的、粉的灯笼比平时多了几倍,走在街上少有黑暗的地方。
大概是天太冷,没有往年成群的小孩儿街上乱窜,没有官老爷骑马坐轿、带着衙役们沿街吆喝着吉祥话助兴。
赵贵背着榆钱儿,小梅手里拎了一把韭菜,和奚富贵裹紧衣裳一起回家。
到了鼓楼向西拐,走了不大一会儿,奚富贵先向北回自己的住处,跟赵贵说:
“我们明日也应向方大叔拜个年。”
赵贵:“明日人家两个儿带全家去,我们不便凑热闹。早起小梅直接去店里,咱俩还后半晌去转一圈儿,若人家哥儿俩还在,咱们磕个头便回;若不在,就在那里做饭,等小梅、春红回来。”
奚富贵回到家,黑洞洞的小院,相邻的墙两边泛着灯笼的光晕。他点燃角灯,又点了支蜡烛,让屋里显得亮堂些。
一条小土炕,放着他新买的被褥,地上一个小黑柜子被灯光映得灰不溜秋的。
火炉的灰埋得厚,还有一块红红的火炭,往里加了几块石炭。
他懒得自己炒菜做饭,备了几样点心,两瓶杏花村。
小时想吃点心吃不着,大了爱喝酒。在方大叔那里酒没喝尽兴,这个年夜他打算吃一肚点心,灌一瓶杏花村。
屋里仍冷得哆嗦,他将被褥铺到炕头,裹点心的纸包铺到炕上,碗里倒满酒。
窗外隐约地有隔壁孩子们的笑闹声。一口灌进半碗,一块绿豆糕塞进嘴里,香香的、甜甜的,和着酒吞下,身上有了些暖意。
一包点心剩了几块,一瓶酒也快喝完,奚富贵有了些醉意,将另一瓶酒也开了倒上,嘿嘿笑着自言自语:
“爹、娘,你儿我活得不赖么,想吃啥吃啥,想喝酒便买,兜里不缺银钱花,就是硬砖到顶的宅院也买得起。”
他又灌了半碗,往嘴里丢了块点心,“就是啊……就是你儿连个媳妇也还没寻上。看看人家,咋就都找了那么好的媳妇,会打扮,会生养娃,你儿我差在哪里了?”
渐渐地,他的头晕晕的,自己说什么也听不太清。
奚富贵把第二瓶酒又喝了一半,第二包点心吃了一半。此时炉火已旺,屋里也暖起来,蹒跚着下地将吃喝剩的收拾到柜上,拿一张草纸擦了擦手,胡乱脱了衣裳。
新年交时,鼓楼上钟鼓齐鸣,隔壁放起了鞭炮,奚富贵迷糊中被惊醒,蒙了头继续酣睡。
赵贵三口儿回到家,炉子还热着,柜子上放着点心、茶、鞭炮、灯笼、蜡烛。
小梅这几日已备了些菜,洗了手道:
“爷,你先歇着,我做几个菜去。”
赵贵:“方才刚吃过,你也累了一天,歇着吧。”
小梅:“方才是在别人家,咱家的年还是要自己过,我看你吃喝得也不多。就几样小菜,妾也陪你喝两盅,应应节气。”
赵贵呲牙乐道:“你咋知道我心思,我就想年夜时咱三口儿美美地过一过,可方大叔那边真是难啊。”
小梅在屋里留了一盏角灯,端着另一盏到外屋去炒菜。赵贵领着榆钱儿将一小截蜡烛放进红灯笼,挑着挂在门头,然后牵着榆钱儿的手,站在锅台边看着。
赵贵问:“明日何时去脂粉店?”
小梅:“明日妆面的怕是要多一些,我早点儿去。春红得伺候完公婆、接待完两个大伯,后半晌再去。”
赵贵道:“今晚咱别熬夜了,早些睡。”
小梅有赵贵帮忙烧火,手脚麻利地弄了两热、两凉四个菜。
小八仙桌摆炕上,小梅抱着榆钱儿,夫妻二人烛光里相对而坐。
榆钱儿除了刚来那些天哭闹了几回,小梅晚上用身子暖着、搂着,白天好吃好喝哄着,变着法带着玩儿。
渐渐小脸儿吃得胖胖的,小嘴儿爹一声、娘一声地喊得亲,半日不见便闹哄着要找,与亲生无二。
赵贵看着娘儿俩,心里暖暖的喜爱都要溢出来了,举盅道:
“小梅,这一年咱挣了不少银子,得了宝贝女儿。春天暖了,咱们寻着买个像样些的宅院。自从你进了门,日子眼见着越来越顺,我敬好媳妇一盅。”
夫妻二人干了一盅儿,榆钱儿也要喝,赵贵取了个酒盅,倒上温水哄着她,小梅道:
“春红跟我讲,开始几个月她还能撑下来,近来渐渐有些吃不消,婆婆虽说能打个下手,但她还得抽出手来伺候公婆,跟我到脂粉店,反而轻松了不少。
我与方大叔讲,一直到初五店里都需帮手,是想让她借机缓缓。棉布店不开业,你与富贵就多往方大叔家跑跑。”
赵贵:“我不去店里,正好在家带带榆钱儿,你就不用天天早起往方大叔家送了,富贵一人家中无事,他多跑跑也行。”
小梅:“那你也每日过去看看。”
二人不急不慌,边吃喝边说话。
鼓楼的钟声响彻平阳城的时候,赵贵将一串小鞭儿拴在竿头,让小梅和榆钱儿一起挑着点燃,合着左邻右舍的鞭炮声,噼噼啪啪地爆出团团烟火。
榆钱儿有些害怕,小梅大声鼓动着:“别怕,有娘在,炸不到你。”
赵贵往院里的一块青石板上吐口唾沫,炮仗安上去立马便被冻住,再拿着一截香火引燃炮捻儿,小院里巨大的声响震得小梅两耳嗡嗡,榆钱儿丢了竹竿哇哇大叫。
赵贵呲牙咧嘴道:“谁知这么大动静,不放炮仗了,等咱搬了大宅院再可劲放。”
又燃了一挂响鞭儿,身上也差不多冻透了,回屋坐暖炕上,喝了两盏茶。外面的鞭炮声渐渐零落,只有鼓楼方向还乒乒乓乓地密集着,赵贵道:
“那是官府的人马在放大炮仗。”
看着小梅、榆钱儿都打哈欠,赵贵道:
“这寒冬腊月,暖炕上舒舒服服睡觉最好。”
铺好被,小梅搂着榆钱儿一个被窝,赵贵在另一边,胳膊伸到小梅的被里摸着。
稀疏的鞭炮声里,三人进入了梦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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