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夜时分,王正阳见无异常便回了客店,却是难入眠。
邓大人命自己来查金库的金银送往何处。已入夏天,金库却是只入不出。
既然要查金银的去处,这金库里如何先不去管它,只白日盯紧大门即可。
天蒙蒙亮时,店里客人便有上路的,王正阳也出了客店,大步流星走到王宫南面、洛水北岸的一片树林里。怕再遇到卖凉粉的老汉多话,远远地躲着。
目光向北穿过城门洞儿,正好看见金库大门口人的进出。整整前半晌,除运进去一车菜粮之类,并无人出来。
半后晌时分,王正阳回去换了家客店,躺在床上想了想,自己并无什么纰漏。
饭后关在屋里练功架,直至练得身如天地宽广,体内精气如彩练随心激荡,不知不觉两个时辰已过。
第二日早早起来,仍去树林里远远盯着,此时晨雾尚浓,太阳还没露脸。
金库的侧门忽地打开,里面鱼贯而出八辆马车,二十来匹马;马车上的箱子蒙得严严实实,马背上都横着褡裢。
不用说这是往外运金银。王正阳将背上的包裹紧了紧,他要跟上这伙人。
这伙人没有向北,而是出小王城南门,沿洛水边向东,出了洛阳东门,往东南而去。
王正阳不远不近跟着,没看见为首的那个人,领头的是一个三十多岁、头戴唐巾的。
无论他是谁,往哪里去,都得跟随到头。王正阳尽量跟路人混在一起,道路直时离得远些,道路曲折便赶几步拉近。
他没走过这条路,一路上翻山越岭,跨沟过桥,人家住宿他也住宿。
第二日早早起来,远远看着大队人马走远了,再紧赶追上。
一连二十多日,虽走的是官道,道路却是越来越泥泞,草越来越高。周边是一望无际的稻田,中间点缀着几处村庄。
向路上的行人打听,原来早已到了淮河以南,快要进入应天府地界。
傍晚,进了凤阳府城,车马队进了一家大客栈,二十个壮汉分成两班轮流看守、休息。
王正阳已习惯了,自去附近找了家小客店,挑了间有后窗的客房。买了一堆吃食回房,晚间练了两个时辰功架,便上床入睡。
夜里,却少有地做起了梦,一轮圆月被两片乌云瞬间遮住,阴冷的风吹得他一激灵。
睁眼刹那,一个黑影已自后窗飘进,手中一把细细的剑往王正阳眉心点来。王正阳左手按床,右脚一弹,人横着飞到一边,软刀已自腰间拔出,刀头抖着花刺向跟过来的黑影。
王正阳明明刺中了,来者却不躲不闪,影子一晃剑锋又到,剑亦如影子无声无息,只有贴到衣裳时才觉得到逼人的杀气。
屋里狭小,王正阳腾挪不开,被黑影逼住,三下两下便冒了冷汗。
情急之下王正阳大吼一声,劲力疾如旋风,自丹田贯自右臂直达刀头,软刀如青龙出水,噗噜噜抖着风声罩向来者的面门,这回黑影没接王正阳这拼命一击,而是侧身一晃;几乎同时,王正阳刀里藏镖,打出得力道不大,却是夹在刀风里让对方难防。打出镖,王正阳立马脚腕一拧跃起,自后窗而出。
黑影紧随着也落到窗外。王正阳自知不敌来人,刚落地,两脚一点又上了屋顶;一抬头,对方却已挡在面前。
王正阳腾空跃下,却不是落在地面,而是踩着墙和屋檐向前奔去。黑影原本已落地等着王正阳,却不料被王正阳墙上飞甩下了,于是凝神化气,如影随行追上去。
王正阳窜高跃下,耳旁风声呼呼,月光下的一片白墙灰瓦很快甩在身后,自屋脊跃到一棵树上,再跃下。
眼前突然开阔,月光下一条白晃晃的河横在眼前,他不会水,在开阔的河滩立住身形,刀封门户,“来者何人?”
黑影几乎同时也赶到,剑已入鞘,手捻胡须轻声笑道:“你不必知我是谁。你跟随我们日久,今日问一问,做个了结。”
王正阳冷笑,“你也不必知我,如何了结?”
夜袭王正阳的人正是魏圭。
那日,快到金库时,他知道有人盯着他,却寻不到人。前后想了想,他回头时,拐进饭馆的年轻人有些可疑。
被人盯上,便会有更大的事情。此后,他让押运车马先行,自己远远地跟在后面。
刚开始几天,见有个年轻人的背影与进饭馆的年轻人有些像。乍一看并不健壮,但在他这样的武林中人看来,身骨确是极好。
魏圭换了衣裳,摘掉四方巾换成旧六瓣帽,穿一身藕荷色的旧长袍,腰扎条黑丝绦,胡须也剪短了不少。
白日,只背着个包裹,一副风尘旅客模样。过了十来日,断定年轻人就是跟着他的押运队而来。
想到宫善业的遭遇,倒吸一口冷气。
转念一想,一路跟来,除了这个年轻人,并无同伙。自己并非宫善业,而且带的二十多人都是京城精挑细选来的。要从自己手里抢走金银,不动用百十号能打杀的人,很难得手。
这个年轻人来自何处、什么人派来?就这样,王正阳跟着押运队,而魏圭则盯着王正阳,一直到了凤阳府。
接下来押运队就要分开,四辆车十匹马往应天府,另一半往杭州府,魏圭决计拿住年轻人审出来路。
此时,虽不是满月,月亮却是如水透亮地照着,二人在河边的沙滩上相互看了个清楚。
王正阳认出,正是那日看见的马上之人,恍然大悟,“你一直在跟着我?”
魏圭冷笑,“二十几日前,小王城附近跟着我的便是你?”
王正阳:“正是。”
魏圭:“与我讲实话,谁派你来的?”
王正阳方才拼尽全力都没有逃脱,知道是凶多吉少,却是无话可说。
“还是用刀说话吧。”
魏圭缓缓抽出佩剑,在月光下亮晶晶地闪光,一看便是把好剑。
没急着攻,端着剑像是在月下欣赏了一番,抬头看了下王正阳,扬手穿桃式,如影子无声无息来刺王正阳的咽喉,而王正阳却感到杀气袭到膻中穴,连忙向后急撤步,稳住身形,寻找对方阴阳转换的时机。
但魏圭的剑使得极阴柔,看不出阴阳转换。王正阳根本找不到抢攻的时机,手忙脚乱的躲闪格挡,手中刀却从未碰到过魏圭的剑。
王正阳边抵挡,边往东退,他想用墙上飞的功夫与此人缠斗下去,先前他就是如此与宫善业周旋。
魏圭看出了王正阳的想法,身形一晃便挡在前面,手中剑轻飘飘在月光下舞出了一片银光,看得王正阳发呆。魏圭蓦然收剑,背手捋须,面对王正阳,“你走不掉,说吧。”
这时,一个声音从树上传下来:“好啦,别如此逼迫一个年轻人。”
与此同时,一道灰影自树上落下。王正阳一瞥惊呼道:“大师兄!”
月光下的大师兄还是那么挺拔,一袭灰绫道袍,只是面色凝重了些,胡须长了一点。左手握一把短佩刀,右手微微一抬,止住王正阳,“你且退下。”
方少石是自京城受命。
原来,明朝中期,朝廷为了辖制地方,给了东厂很大权力,谁知东厂借机到地方随意处置官员,并大肆敛财。
为了制衡东厂,朝廷将西厂权力扩大,渐渐胜过了东厂。但西厂重走东厂的老路,内阁已经无法控制朝堂局面。
圣上也生出尾大不掉之感。于是扩大了锦衣卫的势力,慢慢将东厂、西厂两方的势头压下去一些。
方少石的师伯门下有个姓裘的师兄,做到了皇上锦衣卫的副总管。为壮大实力,将同门师兄弟拉进来一些,少数入了宫,大多数领官俸,在江湖中奉命查证或游走待命。
方少石留在京城,师父则带二师弟高凤山游历江湖去了。
一个多月前,方少石自锦衣卫领命来到洛阳,也是要探明刘氏家族在洛阳金库的虚实,却是先看见了王正阳。
朝夕相处三年,方少石调教王正阳最多,是多半个师父,对王正阳的身形和走路习惯熟悉。
练武的人属哪个门派,门内人一般从走路的背影就能看出来。
王正阳虽已长得高大,方少石还是认出。身姿挺拔如自己一样,不经意间脚下一蹚、一拧,都是本门的做派。
方少石不免心中慨叹,小师弟已经长大成人,功夫也没松懈,只是不知受何人指使前来。他决计先不露面,暗中留意着。
他见王正阳跟随押运队伍,却被魏圭身后盯着,便一路随着跟来。
车马队到凤阳府住下,王正阳也自寻住处去了。方少石从几个护卫身旁经过,听见他们在讲告别的话,觉得有事,夜里没敢睡。
果然,魏圭半夜翻墙而出,找王正阳去了。
魏圭在顺天府江湖里,已是有名号的人物,睚眦必报,却从不伤人性命,不恃强凌弱,武林中口碑不错。也都知道他有个给当朝户部尚书做妻的姐。
方少石断定,魏圭不会趁王正阳梦中取他性命。魏圭自窗而入时,方少石想要制止又停下
王正阳后窗逃出来时,方少石躲在墙根的阴影里观瞧,两人追逐着远去,他也跟到了河滩隐在树上,看二人你来我往地出招,方少石暗自叹气。
这个小师弟是登堂而未入室,还在劲力和身法间盘桓,自然不是魏圭的对手。他思定对策,便自树上跃下。
河边凉风习习,月光照得如同白昼,人的眉眼都看得清楚。
魏圭跳开一步,冷冷看着方少石,“峨眉周山?”
他已从方少石一落地的架子看出来了。
方少石拱手道:“方少石有礼了。”
魏圭一听,也忙拱手,“久仰大名。此一来,你二人是一伙,一起上吧。”
方少石:“弟有一言,事关魏兄身家性命。”
魏圭:“讲。”
方少石笑道:“既然相遇,不过三招如何讲话?”
魏圭缓缓道:“请。”
方少石拔刀作了下揖,“得罪。”刀已游龙探海,刷刷刷左右连着三刀。
魏圭连连后退,手中剑蜻蜓点水往方少石面门。方少石知他来势是虚,却不知他要攻哪里,便向右飘移,顺风扯旗撩魏圭的左胸腹。
如果魏圭刺中方少石,魏圭的胸腹也必被划开。
魏圭身形右摆收剑,一个金鸡点头点刺方少石右肋。
方少石大喝一声,手中刀风扫落叶。王正阳看着都是平淡无奇的招法,但凌厉的劲气让站在圈外的王正阳都感觉到生疼。
魏圭像一片树叶,顺着劲气向外飘出两丈多远立定,赞道:
“好刀。”
方少石:“该魏兄了。”
魏圭箭步上前,手中剑疾如雷电向方少石印堂穴刺来。方少石知他是虚也不躲,又一个风扫落叶攻他中盘。
魏圭被刀风逼了回去。复又上前攻方少石中盘,方少石又是风扫落叶将他逼退。
魏圭问:“可会别的刀法?”
方少石反问:“你可会别的剑法?”
二人相视一笑,魏圭问:“你要对我讲甚?”
王正阳方才观战看出一些门道,魏圭出招都是先虚后实,怪不得那剑刺来时无声无息,而杀气却在它处。身法也是怪异,欲进还退,欲左还右。
而大师兄的刀法看不出有什么特别,只是刀风过处让人无处躲闪。普通人会被这劲气罩住动弹不得,估计自己在大师兄面前也走不过两招,除了逃跑没别的办法,可自己是逃不过大师兄的。
心里不由涌起伤感,这些年自己从未松懈过,武功却是差得太多了。
这时,方少石道:“师弟,我二人讲话,你去周边巡视。”
王正阳自是听话,跃上一棵树四下张望一番,再跃到树边的屋脊上。
这高大的房屋似破落无人的庙宇,墙外有河水冲刷的痕迹。月光如银,能看见细细的草叶在夜风里轻摇,也不能藏人。
大师兄出手了,他感到此行或比他预想要顺利得多。
那边,方少石与魏圭早已收了刀剑,并肩面向河水而立。
方少石:“魏兄,你我虽不曾共事,但相知已久。我知你从不伤无辜、不欺弱小、恩怨分明,故而念江湖同道之情,与你讲实话。”
魏圭听对方说得真诚,道:
“方兄请讲。”
方少石:“魏兄,你姐弟二人已大祸临头。”
魏圭心里咯噔一下,“此话怎讲?”
方少石:“你姐为当朝户部尚书刘凤林之妻,刘氏家族富可敌国,你为刘氏家族做事、敛财,可属实?”
魏圭:“是又怎样?”
“你来看”,方少石说着拿出一块腰牌递过。魏圭借着月光仔细端详,是锦衣卫的腰牌。
递还给方少石,“这又是何意?”
方少石:“我奉锦衣卫之命查刘氏家族,毫无疑问是圣上亲自督办,刘家能是何结局?魏兄与姐能脱得了吗?”
魏圭:“我如何信你?”
方少石:“我们在洛阳盯着你们已不是一日。你即使不信,或当下便将我所讲报与你主家,也是于事无补,结局我已不必再讲。”
魏圭心里却是翻腾着。自己帮刘家做这种事,为的就是姐姐后半生的富贵。若刘家真的满门被抄,自己与姐姐只能三十六计走为上了。
“就信你所讲,我姐弟如何脱身?”
方少石:“将你所知刘氏家财全数告知我,再去京城。刘家事发前,接了你姐远离京城,隐姓埋名。”
魏圭沉吟了半晌,“这几车金银将如何?”
方少石:“全数送到,避免打草惊蛇,反正迟早都要充官。”
魏圭是想探探方少石所说虚实。若方少石怂恿他携了金银逃走,便是欲将自己骗走,他师兄弟好轻易夺了这笔巨财。可方少石却让他如数送到指定的地方,此二人不是为财而来。
“让你那个师弟过来”,魏圭对方少石道。
方少石:“正阳,魏兄问你话,如实讲。”
王正阳有些懵,二人在河边说起来没完,莫非大师兄与此人是一伙的?也不对啊。
听方少石这么讲,便道:“魏兄请问。”
魏圭:“谁派你来的、来干什么?”
王正阳瞒了邓兆恒的姓名,“奉京城一位大人之命,来查刘家的金银去处。”
魏圭:“你俩虽为师兄弟,听来却不是一伙。”
王正阳:“我与师兄已十年未见,没想会在这里相逢。”
方少石:“我到洛阳,察觉我师弟已在暗查你们金库,又跟随你们一路来到此,谁派他来我还未问。”
王正阳:“大师兄,这趟差办完,我都说与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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